了巷说百物语·辰巳之章·葛乃叶,抑或福神流转(下)
※破烂日语兼小学生行文,私译渣翻瞎润无校对,阅前请注意。
※仅作自娱自乐之用,欢迎批评建议。
原作:怪と幽 vol.011 2023年5月,京极夏彦
弎
中野村位于武藏野的正中央。
元禄八年施行生类怜悯令时,为保护数以十万记的野狗,幕府曾在此处围地建设大量的狗屋。
现在自然已经见不到了。
正因为人住到了狗曾经住过的围栏边,此地才会有囲町这么个名字。
一边望着荞麦地一边走着,土地仿佛刚刚遭遇过旱魃一般空无一物。
不似春天的冷风呼啸而过,尚不是播种的时分。
藤兵卫的脚步很快。
与源助分别之后,藤兵卫回到小屋填了填肚子,利落地准备好行装,好像要赶上轿子一样迅速地出发了。
当然,追是不可能追上的,但也在第二天夜里赶进了江户。在新宿随便找了家便宜旅舍住了一晚,天一亮就朝着日本桥出发。首先要确认一下福乃屋的店面。
一段日子没见,江户似乎枯萎了。
并不是指人变少了,只是仿佛没了颜色。
天气不坏,来来往往的人影们却如同焦黑的墨画。
没了活力、失去霸气——更重要的是看上去生无可恋的模样。
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人影们的表情无一不在如此诉说。
山崎由良治曾经对藤兵卫说过,改革一旦推行开来,幕府就会控制物品的价格,百姓可以过上更轻松的生活。
这话倒是不假,不止盐和味噌,就连米都变得便宜了。可要是问人们真的过上好日子吗?答案似乎并不尽然。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原因也不难想象。
倘若必需品足够低廉,百姓只需以物易物就能过活。
倘若游玩娱乐遭到禁止,百姓即使有钱也无处可用。
只要用不上钱,那么不论再怎么贫穷也可以活下去。
原来如此,也是一理。
首先,为了令穷人活下去而让所有穷人变富是绝对做不到的——反过来说,改革出一个即使是穷人也能活下去的世界还更现实一点。
但是,
真的只要活着就可以了吗?
自然,比起饿死,能活下去已是好了千倍万倍,这是不必说的。
可是换个角度想,不管大人物们有没有发号施令,无论身处再怎样穷苦的环境,想活下去的人即使弑亲薅子也会活下去。
活得下去就行的方针,对于下层百姓而言和死不了就行的方针没有两样。
若是仅仅如此,百姓的生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即使没有改革,他们也早就过着死不了就行的日子了。对于那些不得不将人生从孩子的脖颈里绞出来的人们而言,事到如今再赏赐这点保障没有任何意义。
而那些原本日子尚过得去的人又会怎样呢?他们拼尽全力才将将凑出一丝生活的余裕,而这方针却将这些余裕轻易剥夺乃至践踏,令他们的努力化作泡影。
你们只要给我活着就够了——身居上位之人不应如此。
朝趁暮食,生息繁衍——是野兽的活法,在它们眼中那就是生活的一切。
人呢?
为了谋求自己的生路杀死自己的孩子,到底都不是野兽的做法。
确实野兽有时会坐视孩子死去,甚至会吃掉刚出生的幼子,但那终究只是出于生存繁衍的天性而已。
人与兽的生,总归还是不同的。
福乃屋的店面极为普通。
藤兵卫原本在脑中描绘的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楼阁,实景如此朴素倒是令人稍稍有些失望。或许是因为来得太早,店里出入的人并没有比其他地方多,看着也是门庭冷寂的样子。
不同在于——福乃屋是有颜色的。
装饰着福助的牌匾,吊挂着“银号”两字的招牌,圆圈里画着一个“福”字的门帘,样样都是鲜亮绚丽、崭新无比。往店内瞟了一眼,里头也是说不出的豪华气派。
不过颜色并不是指这些表面功夫。
藤兵卫观望了一会,姑且找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至少表面上不像是个每晚会闹妖怪的鬼宅。
找近邻打听了一下,传闻好像都有听过,却没有厌恶或者害怕的感觉,也没有人看见过妖怪。
只是说经常能听到惨叫声,也确实有武士和伙计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终究只是他人之事。
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既没有避忌,也没有同情,反正是别人家的骚乱——而且还是妖怪骚乱这种荒唐事,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挂心。
人人都没有余裕。
从外围查不出消息,进去探又很危险,一直呆呆地瞅着人家的店面也没什么用处,藤兵卫移开视线,扭头向中野村的方向走去。
中野村和日本桥之间还算有些距离,藤兵卫一边吃着从旅舍要来的饭团一边片刻不停地赶路,总算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中野村。
到是到了,可怎么也找不着那间神社。
首要的问题是路上基本没有行人来往。
荞麦田的前方似乎是一片白色的云霭。
——是花。
说起来不知听谁讲过,这中野的确是一处赏花胜地。
也许是被花朵所吸引,藤兵卫朝着云霭的方向前行。
一般赏花都是指樱花,但现在还没到樱花开的时节,梅花也已经谢了。
云霭是早开的桃花,花朵们含苞待放。
若是盛开了一定会很美,藤兵卫想道。
整齐的桃树排成行列,应该是有什么人特地种植的,是为了赏花吗?
从清早开始奔波到现在,即使是藤兵卫也快累趴了,本想找个茶馆之类的地方歇一歇,顺便再问一下神社的位置——却没那么容易。
别说茶馆了,就连人影都没有一个。
明明是赏花胜地,却连一处让人歇脚的地方也没有。看着像店铺的房子倒不是没有,可不管哪家都关着门。
赏花还太早——并非如此。
这样一来不要说找人问路,甚至没法儿停下来抽一袋烟。转着转着走出了桃树林,接下来的是一片胡乱生长的杂木,树木的缝隙之间能看到油土墙。
土墙的另一边似乎是墓场,地方相当大,却看不见寺庙之类的建筑。
或许寺庙在更里面,藤兵卫沿着土墙前行,不知为出现了一座檐廊。
似乎是一间小小的茶屋。门户敞开着,却没有把招牌的旗幡挂出来。
小屋里有一个男人闲散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在做生意,也许只是忘了收廊台。
“赏个座吧。”藤兵卫招呼了一声,弯腰坐到廊台上。
没有回应。
墓地中央敞着一条歪歪斜斜的坡道。
“茶可给不了。”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来干什么的?”
“事触么——”
是事触的治平。
“又给哪个大人物差来干活了吗?洞观屋的。”
藤兵卫正准备回头看,却被治平制止了。
“别回头。”治平出声说道,“瞧那个墓场,这家店原本是花店,专门卖花给那些上坟来的客人,顺便再上点茶和团子什么的。主人因为没生意潜逃了,我就暂时借用了这个地方。”
治平一边说话一边挪动身子,盘腿背对着坐到藤兵卫的身侧。
“听祭文语那个老头讲你已经应承他了啊。这是打算两头吃?”
“没那回事。你才是,干活还挺勤快嘛。”
毕竟穷得叮当响啊。治平笑道。
“再问一遍,你来干什么的?”
“我觉着你应该知道的。”
“福乃屋?喂,我说你——”
“果然知道啊。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们的把戏。”
“你明明知道却还是应承下来了?”
“不。”藤兵卫回答,“老夫没那个意思,也不打算妨碍你们,只是——来瞧一瞧你监守的那玩意。”
“嘁。”
治平嗤了一声,重新坐好。
“没那么容易瞧见。那家伙几乎不会主动出门,行动的时候却异常地敏锐。就连我跟踪他都要费不少力气——说是跟踪,但他肯定已经知道了。”
“竟有这般本事?”
“是啊,他那眼睛只怕比野兽还要敏锐。瞧那边。”
治平用手指向坡道。
“能看见两堵油土墙之间夹着一条坡道吧?那是所谓的回坡,上面就是那家伙守护的神社。”
坡道本身较为平缓,看不见上面。
“再后面就是邻村了,但是这条道过不去,神社的背后有森林挡着。也就是说,会经过这条坡道的就只有找那间神社有事的人——”
嘛,这只是我的推测。治平说罢,总算回头过看向藤兵卫。
依然还是那张老脸,但怎么看都只是个随处可见的老百姓。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此地守候么。”
“多亏政道清明,现在哪个路头都见不着小摊小贩了,这种茶店也差不多。虽然不至于逮起来,总之客人是不会有的,就算开张了也没人来。”
“这不是正合你意么?”
“惹眼得很哪。明明没有开张却成天杵在这里,怎么看都很奇怪吧?”
“说的也是。”
“拜访神社的那些人也许瞄一眼就算了,洲斋可没这么容易上当。那个男人早就察觉到我了,他在此之上还是装成一副不知道的模样,真是让人不爽。”
治平叹了一口气,“哎,反正我也不止是在监视他一个人。”
“山冈——是么?”
“是啊,实在是个麻烦的先生。百介现在的立场已经很危险了,本人却没有半点自觉,更麻烦的是还不能让他知道。唉,那人要是再跟中禅寺扯上关系,天晓得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是说山冈有一文字屋的手下监守吗?”
“嗯……死掉的那个男人么?”
治平的脸色沉了一丝。
“是有人来联系过,但上方那帮人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又市拜托才来的。这回的工作轮不到我出场,于是就在这看守那个祈祷师——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福乃屋来了么?”
“对。那个掌柜执拗地来了一回又一回,我本来觉着不管来几回洲斋都不可能答应,结果却出乎意料。”
“听起来不像是应了三顾之礼啊。”
“当然是拿了好处咯。”治平说道。
“这样么?唔,这事我就不打听了。只是多亏了你们,现在我也卷进来了。老实说我也看不惯福乃屋,但仅仅因为看不惯就拒绝不合我的性子,这种什么都看不清的情况再让人烦心不过。容我再强调一遍,我不打算妨碍你们办事,所以——能请教几个问题吗?”
治平面向藤兵卫,恨恨地皱起眉头——稍稍笑了一下。
“唉,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了。只是稻荷的,丑话说在前头,这回不论你站到哪一边都没人能保障你的安全,之后的局势——已经没有余地了。我不晓得那个勘作是为什么被杀的,总之一文字屋现在非常愤怒,即便是又市也劝不动。你要是站到了对面,那头老狸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文作说过争战已经开始了。
“唔,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虽然两边都不想扯上关系就是了。”
想必没有那么容易。
“唉,罢了,那——”
又得自揭老底啊。治平苦笑着说道。
“述说故事不正是你这事触的信条吗?”
“说的真对。嘛,到里面来吧,这样还是太惹眼了。”
小屋里面空空如也。
“你的前雇主实在是很有能耐啊。”治平环顾如同废屋一般的小屋,开口说道。
“来的路上有看见桃树吧?这中野村也算是一处赏花胜地,还是以前某个将军亲自定下的,记得好像是叫什么享保改革。”
“是改革的时候定下的么?”
“在那之前赏花都是去上野赏樱花的,说到上野就是将军家的菩提寺——”
“宽永寺啊。”
“对。改革这玩意儿总是从剥削底层开始的,所以万一有人聚到上野闹事,上面的人也会很头疼。话虽如此,也不能直接一刀切。”
“嗯——确实不该。”
“平时的日子里都成天忍着了,至少也得给人留点赏花的余裕不是?所以那时候的将军大人在各地寻找合适的景点,敲定了用来赏花的场所,特地在路边跟河边植树,这样就能边走边赏花了。”
“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吗?”
“不止如此。应该说观赏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从他们手里挣钱哪。”
呵,真会动脑筋。治平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老旧发黑的榻榻米上。
“这一带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毕竟原本是狗住的地方嘛。虽然有荞麦地,但那只是没办法才种的,土地不行。多亏了将军大人下令种的那些桃树,这里才稍微热闹了一点,可如今呢?”
治平伸手拿起放在角落的酒壶,扶起倒在一旁的破茶碗,往里头注入疑似浊酒的液体。
忘记带酒杯了,用这个凑合一下。老贼随意地说道。
“看看这场改革,杜绝无谓之事,舍弃无用之物,不准游耍、不准歌唱、不准打扮,演员艺人有干闲事的功夫还不如去下地干活,就是想让他们死啊。这间小茶屋打从墓场挖好那年就开始经营了,奢侈禁止令一出台,没过一年就倒了。”
“现在的我跟老中大人八竿子打不着边,就算你跟我讲改革怎样怎样的也没用,我可不是来听你吐苦水的。”
“你不是被福乃屋找上了么?对面可不这么觉得呀。”
“果然福乃屋和水野有关系啊。”
“没错,虽然我不晓得是怎么搭上的。”
“他们的靠山不是七福神么?”
就是这点。治平强调说。
“七福神无疑是两者的共通点,更详细的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么?”
“七福神可是吸食宿主鲜血的臭虫,自然会想方设法地使宿主富裕。他们为了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无论是诱拐还是杀人都毫无顾忌。”
“这我已经听你讲过了。按那个掌柜说的,福乃屋大有赶超三井和鸿池的势头,也就是说——”
“不是的。”治平打断说,“七福神的确有可能在为福乃屋工作,但……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之前也说过,七福神不久前还待在大坂,那时他们肯定缠在鸿池身边。不过这鸿池善右卫门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压根就没有把七福神放在眼里,还觉得他们烦得很。”
原来如此。
“在做正经买卖的商人眼里那帮人根本就是在添乱。自作主张地卖人情,成天干一些令人不齿的事情榨取钱财,说白了就是上门勒索的。其实上方的有钱人们或多或少都被他们找过麻烦,但是——”
福乃屋也在大坂。治平说道。
“这我也听说了。”
“要知道福乃屋去年才刚到江户,此前的十七年间他们一直都在大坂。”
庄吉也是这么说的。
“福乃屋进江户的时候阵势可是不小,那时就有传闻说他们比鸿池跟三井还要有钱了。”
“好像是这样。哎,说是这么说,老夫完全想象不出他到底多有钱。”
“没撒谎的话福乃屋就是当之无愧的日本第一了。人越有钱名气也就越大,像什么鸿池和三井当下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使是整天混日子的我都知道——但这福乃屋的名号却是从未有人听过。”
“总不会是一夜暴富吧。”
天上又不会掉馅饼。治平随手放下茶碗。
“有钱人哪有那么容易当上。有资格成为日本第一的话,至少当时就得是大坂第一,那样的话七福神早就找上门了。”
“所以七福神当时没有找上福乃屋?”
“之前压根就没有福乃屋的消息,就连上方那帮人也没听过。至于七福神——据说他们几年前就聚在水野身边了。毕竟水野为了出人头地,手里握着不少金钱流通的渠道,想必是金子的香气引来了臭虫吧。”
“也就是说,福乃屋发家是在七福神投靠水野之后——?不,这也说不通啊。”
“没错,就是这点令人匪夷所思。至少七福神之前一直纠缠的上方商人之中不包括福乃屋。我从信浓回来到接手这间茶屋的日子里一直在探查,那帮没品的福神似乎在福乃屋刚进江户的时候就已经在他们周围绕来绕去了。”
一回江户就马上开始准备置办下一轮妖怪骚动了么。
“七福神时常会在神乐坂的别邸出入,这足以证明水野和福乃屋的联系。毕竟商人到底只是商人,再有钱也没那么容易跟幕阁搭上线。”
“据说有不少藩国的大名都是他们的客户,甚至连公仪都来向他们借钱——那掌柜倒是说没这回事。”
那就更可疑了。治平说道。
“可以肯定的是这几年里头福神一直背靠着水野,至今都没有半点离去的迹象,也没有离开的理由。而这福神一旦成为福乃屋的靠山——”
“——因为与七福神勾结,富三才成了有钱人么。”
“话是这么说——”
治平郁闷地撇起了嘴。
“问题是为什么?让福乃屋赚钱七福神能得着什么好处?万一背后有老中指使,又或者……”
捋不清哪。治平说道。
藤兵卫也是这么想的。
“但你们明明知道福乃屋的背后有福神和老中,结果不还是出手了么?而且还是新年交接之际的精心策划,想必又是又市搞的鬼吧。”
“没错。”
接手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老贼站起身观察屋外的情况。
“你对那个富三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没多少,只是从掌柜那里听了一点而已。一开始在纪州,然后去了大坂,现在来了江户——再详细的那个大掌柜也不晓得了。”
“这样么。”
治平皱了皱鼻子。
“毕竟庄吉原本是丁字屋的掌柜。”
“听说富三直接买下了整家店铺。”
“这就难说了,丁字屋原本可是官银号。”
“老夫从来弄不清什么这号那号的。”
“就是发行钞票,兑换黄金白银,处理汇款、借款的官方银号。那种只能存取小判银粒的银号只是普通的钱庄而已,比如三田组、世利组、神田组就是比较大的钱庄,比他们还要小的就只能叫钱铺了。关键是——福乃屋富三在大坂从没干过什么官银号。”
“只是普通的钱庄吗?”
“听好了洞观屋,大坂是银号的发源地,很多江户的银号本来也是从大坂起家的。为了管理银号组织,大坂奉行所会选取十名信用与规模兼具的大钱庄作为官银号,就是所谓的十人银号制度。而有权贷钱给大名的掛屋即使在十人银号之中也仅仅只有一人的名额,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上的。”
“是——这样啊。”
“其实不用说掛屋和十人银号,福乃屋甚至连钱庄都算不上。一般的钱庄还能抵押东西,他们可是连抵押都不让。”
“所以福乃屋在大坂籍籍无名?但我听说富三是在纪州发了财以后才去大坂的。”
记得庄吉说富三起初是放印子钱的——也就是放贷人。
“有钱和开店是两码事。福乃屋本质上并不是银号,他们的业务只有一项,就是向町人放日贷和月贷,然后收取高额的利息——说白了就是放高利贷的。”
“也就是说富三到大坂并不是为了开银号么。”
“洞观屋的,这可不是摆地摊卖破烂,正经开店做生意是需要加入行会的。”
这种程度的事情藤兵卫倒还是知道的。
“享保改革以后行会必须向幕府缴纳冥加金才能得到专营许可。冥加金由行会内的各商户共同分担,因此不管是卖大米还是卖大豆都得先获得股权,加入行会之后才能做生意。而银号生意——尤其是官银号,讲究的就是一个信用买卖,没有足够的公信力是当不了的。”
“原来如此。”
“所以要是真的有大名找福乃屋借钱,就只能是那种说不得的交易。但不管借了一千两还是一万两,高利贷就是高利贷,印子钱挣再多也开不了官银号,信用是买不来的。不过他既能在银号生意的发源地放贷放得这么红火,倒也的确有几分本事。然而——”
行会现在被废除了。治平说道。
“是这样吗?”
“这次改革的目的之一就是遏止日益上涨的物价。嘛,毕竟有那么多官方行会垄断市场,东西确实是一天比一天贵了。废除行会之后——就相当于所有人都能做生意了。”
“听上去不是挺好的么?”
“怎么说呢……”治平含混不清地回答,拿起刚才的破碗放在手里把玩。
“的确有东西便宜了,但更多的反而越来越贵,不论什么世道都有利欲熏心的家伙,他们肆意垄断商品,疯狂抬高价格,简直是胡作非为。废除行会以后市场的行情变得一塌糊涂,百姓的生活没有得到丝毫改善。唉,不论如何,现在已经没有行会了。”
“于是福乃屋就趁着这个机会——?”
“不,没那么简单。不论行会有没有废除,银号生意最终都是信用买卖,大坂的官银号可不是区区一介放债人攀得起的。”
“所以才到江户来了么。”
“应该——就是这样。江户的官银号有十五六家,丁字屋虽然不是领头的,但也算是中流砥柱。因为先代去世,前年丁字屋刚刚换了老板,后一任的民藏才二十五岁。”
“听说这个老板已经死了。”
“没错。表面上是意外身亡,实际上则是被人杀害的。凶手——”
是辩财天。治平如此说道。
“这——”
“她是七福连里唯一一个女的,我没见过本人,据说是个连妲己和褒姒都自惭形秽的美女。那女人——用的是毒。”
“毒?”
“民藏有段日子每天整宿不回家,结果就那么死在了外头。遗体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在大腿内侧有咬伤的痕迹。奉行所认定那痕迹是蛇咬的,可哪有蛇会咬那种地方?”
确实,一般来说是没有的。
“以前曾经有个叫口绳党的盗贼团伙,到今天已经溃灭了有四十多年了。各自逃命四散的残党中有一个叫做钻地蛇加助的,此人擅使一柄宛如蛇牙的匕首,匕首上涂满蝮蛇的毒液,触之即死。加助凭借这个招数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不过他也在前年死掉了。加助生前有个女徒弟叫白蛇阿市,跟他用的是一样的招数。我刚遇见又市那几年阿市还在江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没了身影,有传闻说她去了上方。”
这阿市就是辨财天。治平说道。
“听说辨财天的使者就是白蛇。”
“是啊。而且阿市的表面行当还是琵琶师——通过美人计诱骗男人,在闺房里施展那口毒牙,这就是她的手段。”
“所以……”
这福乃屋——
“表面装得假惺惺的,实际上就是杀人抢店哪。占了人家的生意和信用,恬不知耻地换个招牌,高利贷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官银号。”
“照顾前老板妻儿的事呢?”
“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而已,花个一百两就能打发了,还能博一个好名声。就以福乃屋的财力,区区一百两银子——”
“——不值一提啊。”
藤兵卫只和庄吉谈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拿到了五十两。一百两在常人眼里是一笔巨款,对福乃屋来说却微不足道。
那对母子殊不知自己感恩戴德的对象正是这场灾难的幕后主使,而所谓的抚慰金在人家眼里也不过是几枚臭钱而已。
“那么又市这次——”
“不是的。”治平打断藤兵卫,接着说道,“丁字屋的事情与这次工作无关。老板娘也好,店伙计也罢,丁字屋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对福乃屋说三道四,既没有怨恨,也没有疑窦,甚至还从心底里感激富三这个救难解危的大恩人呢。至于可怜的民藏——嗳,某种意义上他还真是给蛇咬死的。既然没人有意见,那么就算揭发也没什么好处。”
妖怪役使的目的并非惩奸除恶,而是设法使那些身处噩梦境地的人沉浸到美好的幻梦之中。他们从不在乎什么谎言与真实,当事者若是认为现在这样就好,自然无须旁人横插一杠。
“委托人是原来做札差的叶屋。”
“札差?原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的札差是替武士们处理俸禄米的中间人——同时还是一种高利贷。某种意义上算是福乃屋的同行。
“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治平开始讲述过去。
是治平还在当盗贼的时期发生的事情。
据说叶屋当年是江户数一数二的札差。
老板幸左卫门年过三十仍是独身,文化十年才总算讨了个老婆。
婚礼办完之后,幸左卫门运气越发亨通,叶屋的势头如日中天。
文化十年的年末——
幸左卫门偶然瞧见店门外有个濒死的男人倒在地上,将他救了起来。
那个男人就是流落到江户的富三。
当时富三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子,本人说是从越后来的,庄吉说是生国不明,总之这方面的事情真假难辨。
叶屋随后将富三作为仆人收留下来。幸左卫门似乎看出这个干活勤恳又待人和善的小子身上还有一股商才,没过多久就开始叫他到店铺打下手了。
富三不负所望,在生意上如鱼得水,比店里的其他伙计干的都要出色,因此得到了幸左卫门的格外赏识,仅仅五年就取得了不小的成绩。
富三进入叶屋第七年,也就是文政三年的春天——
幸左卫门和妻子富久相伴从京都前往北陆旅行。
一般来说叶屋这种札差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做生意,但幸左卫门还是叫上了富三跟三掌柜额藏还有三个小厮一起去。
意料之外的是,叶屋一行人刚刚走到若狭,在熊川宿歇脚的时候遇到了火灾。
据说那场大火将整个宿场烧毁殆半。
幸左卫门虽然受到严重烧伤,但还是保住了性命。叶屋的人除了晚到的三掌柜以外——
“都已经被烧死了——至少幸左卫门当时是这么觉得的。起火的地点正是叶屋他们住的旅舍,而时间又在深夜,等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有什么人放了火吗?”
不知道。治平回答。
“三掌柜因为帮老板处理京都的事情晚到了一天,幸左卫门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随后额藏把幸左卫门接回京都疗养,两人年末才终于回到江户。”
“而富三从那场大火里活了下来?”
“没错,但当时都以为他被烧死了。幸左卫门回到江户以后卧病休养了三年才总算能起床下地,老板不在的日子里各位掌柜都尽自己所能地支持叶屋——可惜事情没那么顺利,叶屋的生意眨眼间一落千丈,门可罗雀,伙计们一个接一个地辞职,连掌柜们也开始跑了。即使幸左卫门真的能够恢复健康,一度溜走的运气是再也回不来的。”
“这样么。”
“毕竟没有傻子会眼睁睁地看着船要翻了还不逃命的。员工最后就剩下了额藏一个,幸左卫门也是抱着残躯拼命地挽回——两人艰难地撑了十年,叶屋最后还是倒了。”
“关门了吗?”
“能卖的都卖光了,唯一剩下的只有数不清的债款。洞观屋的,札差原本只是帮人处理扶持米的行当,光那点辛苦费顶多也就够一个人勉强糊口,过不了什么好日子。把钱借给用米做担保的武士,从中攫取高昂的利息,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生意。话虽如此,这高利贷也不是那么好干的,想挣钱就必须要和米商搞好关系,时刻把握米的行情,武士老爷们更是怠慢不得——可这对失去人手和本钱的幸左卫门来说谈何容易?叶屋已经倒闭了十年,幸左卫门欠的债到今天还没有还清。原本江户首屈一指的札差落得这个下场,不得不说令人唏嘘。”
“还在还吗?”
“还钱的是额藏。”治平说道,“幸左卫门已经六十岁了,这把年纪就算想挣钱也找不着出路。再加上他举目无亲,即使想投靠亲属也无处可去,这十年里头一直都是额藏在照顾。”
额藏似乎认为幸左卫门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若不是自己当年自告奋勇替老板处理事情,也许幸左卫门就不会遭遇那场奇祸,叶屋也能安泰依旧。为了赎罪,额藏一边养活幸左卫门一边偿还债务,独自一人挑起担子,夜以继日地上街叫卖杂物。老天不负苦心人,三年前额藏总算攒钱开了一家小店,但就在准备重新开始的时候——
“遇上了老中大人的奢侈禁止令,一切努力全部付之东流。客人越来越少,千辛万苦减少的债台又开始高筑。去年实在没法周转下去,山穷水尽的额藏不得已只能去借钱填补亏空,而他找的对象——”
恰好就是福乃屋。治平如此说道。
“等等,福乃屋不是什么官银号吗?还会跟这种快要倒闭的小店做生意?”
官银号不是给大名放贷的吗?
治平闷闷不乐地撇起了嘴唇。
“不仅是大名的生意,一般人的生意他们也会做,就像普通的钱庄那样,小判、铜钱什么的都能换。”
“这合规矩么?”
“不知道。”治平回答,“我不清楚以前有什么规矩还是约束的,反正现在好像怎么搞都没人管了。”
“没人管吗?”
“听好了,废除行会和批发商就相当于拆掉了一个框架,既然框架消失了,原本施加在框架上的约束和利害关系也会消失——乍一看似乎不错,好像什么行当都门户大开一样,可实际上呢?洞观屋的,你好好想想,像咱们这种人开得了什么银号或者船商吗?”
“——做不到啊。”
“是啊,怎么都做不到的。到最后能借着这场改革获利的还是那帮有钱人,现在的他们简直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就说富三吧,他现在拿着官银号的名头把钱无限期借给大名换取当地特产的贩卖权,凭此开设了好几十家店铺——既不是抵当,也不是牙商,而是自产自销的私营店铺。按照以往的规矩这是绝对不可能被允许的,可现在——”
“变成了只要有钱就行——”
“就是这样。如今除了鸠占鹊巢的福乃屋以外没有新的银号,他们通过各种手段敛财,甚至还自己买了船,每天是日进斗金哪。正如世间流传的那样,福乃屋即将赶超三井与鸿池,不,或许已经超过了。”
原来如此。
藤兵卫本以为富三是与当下禁止奢侈之风相逆的人物,恰恰相反,他才是顺应时势的弄潮儿。
“富三原本就是在市井放印子钱起家的,怎么对付穷人他再清楚不过。福乃屋现在也做着小额钱铺,不,是放贷的生意。一分银、一粒银——乃至十文甚至一文钱都会借,也只有他会干这种事。统领一藩的大名也好,赤贫如洗的贱民也罢,只要是缺钱的人——”
福乃屋富三都会把他们榨得一干二净。老贼如此说道。
“利息很高么?”
“正相反,要是就借了几个铜板,利息再高也没有赚头。富三说一两以下的借款都叫施舍,连还都不用还,真是开玩笑。”
“这要怎么赚钱?虽说对于福乃屋来说这点钱确实微乎其微,但总不可能是真的施舍吧?或者说只是富三揽客的手段?”
“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施舍,一两以下的借款是累计的。”
“累计?比如说只借三分银不需要还,但要是再借三分变成一两二分的话就不得不还了,是这样吗?”
“没错,只要总额小于一两,借一还一既没有利息也没有期限,什么事都没有。但要是之前没还清又借了新的,导致累计借款超过一两的时候——就不得不付利息了,十天一成,时间就从借款满一两的那天开始算起。”
乍一听宛如慈善,实则不然。
“这没有违反定法吗?”
“不晓得。一般的无质贷大多都是百一文,两三成的乌金也不是没有。单从利率看富三取息并不算暴利,更何况借钱的时候都有好好告知过。”
“所以都是欠债人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么。”
“连米都买不起的家伙哪怕能借到一文钱都会感恩戴德,可之后呢?一文钱就能过日子了么?只能接着借下去。到头来还是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从别处借高利贷还给亲切的福乃屋大恩人,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候——。”
治平用右手做出掐自己脖子的姿势。
也就是——悬梁自尽么。
“给商人贷款也是这套规矩,只是名头从施舍改成了均富,五十两以下同样无期限无利息。”
“这个也是不用还的么?”
“只要没有超额就可以。但是还钱的时候必须一起还清,借十两还十两,借四十九两还四十九两,总借款超过五十两后也是按十天一成计算。听说债约上写的是超额当天还清利息的话允许先息后本,但是一旦拖欠利息,就必须立刻连本带利还清——根据传闻,若是欠债不还,就会有一帮打扮夸张的家伙上门讨债。”
“七福连么。”
“也许吧。据说他们并不会动粗或者威吓,只是说一句‘把借的富还来吧’,之后一遍一遍上门把欠债人的家产拿去变卖,不凑齐债款绝不罢手。欠债人即使跑得再远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家产卖光之后只能卖店卖地甚至卖儿卖女,最后——”
治平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动作。
“额藏去借钱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他比起自己的小店更关心幸左卫门那快到期限的债款。额藏先是向福乃屋借了十两,毕竟五十两以下没有期限,只要尽力凑齐十两还上就行了。可眼下这世道钱哪有那么好挣?额藏注意着五十两的限额小心翼翼地周转资金,可无论再怎么努力还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实在没办法,只好再找福乃屋借,这次借了二十两还了十两,估计是想着至少要把先前的十两清掉吧,可是这么一来就必须凑二十两了。”
“扬汤止沸啊。”
“深陷泥淖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没过多久剩下的十两也花完了。额藏在那之后又试了很多法子,借债最后——”
“还是超过了五十两么?”
“不,额藏在五十两的关口停下了。借款一旦超过五十两,直到还清本钱为止每十天都要付五两利息,对额藏来说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就算不付利息他也已经没钱了。为了让幸左卫门吃上饭,额藏向福乃屋借了最后的二两三分——和五十两限额仅仅只差一分银,大约是盘算着先把能借的借了,之后看一步走一步吧。”
然而,就在那时——
额藏看见了福乃屋主人的面孔。
富三平素不会在小客户面前露脸。
接待小客户的店铺位于里巷,与福乃屋主屋并不相连,像藤兵卫今早那样从正面眺望是看不见的。由于背向大道,富三平时根本不会经过。
何况富三平时镇日待在里间接待达官显贵以及有意隐藏身份的大客户,本来就很少走出主屋。而每当有事外出或者傍晚归宅的时候都会命人备好华美的轿子,像游行一样声势浩大地出发。
也许是那天富三外出回来的时候在轿子里偶然看见了额藏的身影。
一如既往在里巷排队等待的额藏满头疑惑地被请到了主屋的里间。
里头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也就是福乃屋富三。
“据说额藏起初没能认出富三。想来也是,跟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人面对面,就算认出来了也像活见鬼。富三向着一无所知的额藏装模作样地低头行礼,接着开口说道——”
——许久未见。
——我乃福乃屋之主富三是也。
——听闻叶屋早已经关门大吉。
——不知老板他如今可否安好?
——莫非额藏先生在坐卖什货?承蒙您屡次拜访,我却在此浑然不知,真是糊涂。
“据说额藏当时吓得魂不守舍,一下子连话都说不清楚。至于富三那显然是在装蒜,实际上他什么都知道。接着富三又说——”
——我刚刚拜见过额藏先生的债约了。
——您能够分到的财富已经所剩无几。
——哎呀哎呀,您到底还需要多少呢?
——一百两?一千两?
“‘就算真的借这么多我也还不起’,额藏总算回过神来,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富三听完笑了笑,继续说——”
——真是见外。
——咱们又不是外人。
——需要用钱说一声就好了,说一声‘赏给我’。
——来吧,‘求您赏给我’。仅仅只需要这么一声,不论您要多少钱我都会拱手奉上。
“这算什么话?”治平把茶碗重重地砸在地上,“反正都是给,不说什么报恩、帮助,却说这种混账话?他算什么东西?”
“额藏接下来是怎么做的?”
额藏震惊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上座的男人是当年那个倒在路边被老板捡回来的富三,愤怒与悲伤同时充斥脑海,相互激烈冲撞的情感使额藏顿时陷入混乱。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只要请求就可以拿到钱?
对,可以……。
不,可是……?
“额藏拼命咽下怒火,咬着牙说改日再会。富三笑着回答说‘下次请从正门进来’。”
“改日再会——吗?”
“是的。额藏觉得这件事必须立刻向幸左卫门报告,没想到幸左卫门听完以后非但没有吃惊——反而好像松了一口气。”
幸左卫门这二十年间心头一直挂着一个质疑——富三就是纵火的元凶。
当年的那场大火葬送了许多人的生命,官府至今仍未查清死者的人数与身份。额藏曾向宿场官差请求检验遗体,几乎所有死者都被烧成了焦炭,根本看不出谁是谁。幸左卫门更是身负严重烧伤,能捡回一命已属侥幸,即使想辨认死者也力不从心。
生还者里既没有富三,也没有富久,连三名小厮都不知所踪,这样一来当然会觉得他们已经死了。
但那只是猜测而已。
“叶屋说自己看到了一个男人逃走的身影。当时是大半夜,大家都穿着浴衣睡觉,只有那个家伙穿着一身旅服,男人在烟雾里朦胧的身姿犹如梦中幻影——幸左卫门望着幻影,总觉得那好像是富三的模样。从烧伤中苏醒之后的二十年里幸左卫门每一次想到这件事,脑子里都会浮现出富三的身影,那个人如果真的是富三的话——”
“——纵火的就是富三,是么?嗯,都换上旅装了,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叶屋当时大约带了三百两金子,幸左卫门本以为那些也被火烧干净了——”
“富三图谋的就是那些金子?”
这就只有天知道了。治平暧昧地回答。
“根据上方那帮人的调查,富三开始在纪州放印子钱是在文政三年秋,幸左卫门当时还在京都疗养,也就是火灾发生三个月之后。虽说现在还没搞清楚富三是为什么、怎么去的纪州,总之这里头肯定有蹊跷。”
没病没灾地跑到纪州,怎么想都只能是逃窜,既然如此——放火的应该就是富三吧。
“然后富三就用放火偷来的金子当本钱做起了生意?”
“小判上又不会写名字,只要贷出去就没有证据了。说回现在,从额藏那里听完事情经过的幸左卫门——”
第二天亲自拜访了福乃屋。
“幸左卫门带着额藏堂堂正正地走进正门,一报上名字就被领进了里间。上座坐着一身金闪闪的富三,左右分别站着一个奇装异服的老头。”
福禄寿和寿老人么。
“幸左卫门想做什么?是去骂富三忘恩负义?还是报当年放火的仇?”
“哪个都不是。幸左卫门首先仔细确认了那一张暌违二十年的脸孔,的的确确就是富三本人。富三见状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正准备用那幅装模作样的腔调开口之前——”
幸左卫门双膝齐跪,重重地磕头碰地。
接着——
——福乃屋大爷,求您把钱赏给我吧。
“这……”
为了实际的利益,幸左卫门放下了所有怨恨与愤怒,甚至抛弃了作为人的尊严吗?
“站在幸左卫门身后的额藏忍耐着屈辱以至浑身震颤,福乃屋高高在上地看着幸左卫门,忍不住捧腹大笑,接着赏了他五百两金子。而这笔钱——”
就是小股潜这次的委托金。治平如此说道。
原来是这样。
“于是叶屋幸左卫门委托又市的是——”
不。
不是复仇。又市不会接受那种工作,那么——
“听说是盒子。”
“盒子?什么盒子?”
“我也不清楚,总之叶屋的委托就是让又市去找盒子,说肯定在福乃屋手上。”
“所以是干什么用的盒子?”
“还记得幸左卫门那个被烧死的老婆富久么?就是那个富久每日片刻不离身的一个盒子。”
大概这么大的一个信盒。治平拿手比划了一下。
“好像十分重要的样子,连旅行的时候也随身带着。从幸左卫门的话听来,富三放火就是为了偷走那个盒子。”
“原来不是为了金子吗?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这个嘛,都说是盒子了,总之就是那种证文书信什么的吧。幸左卫门说那个盒子一定在福乃屋的某处藏着,当年放火的肯定就是富三。”
“是说那个盒子就是放火的证据吗?拿到盒子之后就能——”
“不对。”治平回答。
“怎么个不对?”
“好像——之后就没有事情了。幸左卫门说只要找到盒子就够了,只要那个盒子能回来,一切灾难都会结束,福乃屋的运气会溜走,自己的运气一定会回来。”
这……
“听起来这幸左卫门简直把那盒子当成了能招来福气的灵验宝盒啊。难道是打开盖子会涌出金银财宝的百宝盒?还是里头装了心想事成的万宝槌?”
民间传说总喜欢写这种神奇的宝物,冒盐的石臼、怎么用都不会少的钱包、涌出金银财宝的器皿、只要放在身上着就能带来幸运与富贵的物品——类似的故事数不胜数,但无一例外全是人编造出来的。
那种玩意根本不存在。
“幸左卫门——是这么深信的吧。”
“不知道。”治平回答。
“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神社的纸片护符也好,寺庙的木头佛像也罢,只要愿意深信,哪怕一颗鰯鱼头都是灵的,那盒子对幸左卫门来说就是鰯鱼头一样的东西吧。”
话虽如此——
“嗳,姑且不提幸左卫门是怎么想的,至少那盒子里头很有可能装了什么不一般的东西——前提是富三真的一直把那玩意珍藏到了今天。”
“所以你们其实……”
原来那是在找东西么。
“也就是说福乃屋里的妖怪骚动既不是为了向富三报仇,也不是为了毁谤福乃屋,甚至连往常那样的隐情都没有?”
“是呀,这回单纯就是为了找东西清场罢了。德次郎耍把戏唬人,阿银和阿又趁着空隙去翻箱倒柜。福乃屋的守备严密得出奇,白天自不必说,连晚上都有不少人,还彻夜点着长明灯,老实讲真的有点反常了,像平时那样扮个伙计或者偷摸进去根本找不成东西。”
“听说妖怪闹起来以后他们马上就增添了保镖。”
“这个嘛,腰间挂两把刀对付强盗是很厉害,在妖怪面前就起不到用处了,要么害怕,要么逃命。”
“不是有人向妖怪冲过去了么?”
“喔,确实有。都是那个——”
治平朝着坡道上方抬了抬下巴。
“祈祷师干的好事。一开始都以为那家伙不会出面,没想到给他折腾得不轻。嘛,虽然把戏被揭穿多少有点麻烦,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那人到底还是在讲道理,只靠讲道理——”
是没法扼住恐惧的。治平说道。
确实如此。
没有人不知道鬼屋里的妖怪是骗小孩的,但真看到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
或许人生来就会畏惧那些东西——不,正因令人畏惧,那些东西才会被冠以妖怪之名。
“再说了,一般的浪士对我们来说不值一提。喏。”
治平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袋子一样的东西。
“这是我还在当盗贼的时候常用的东西,套到脑袋上立马就能让他们人事不省。倒是也有几个本事还过得去的武士,那就稍稍有些危险了。对付他们的是——你也认得的,就是那个玉泉坊,又市把他叫过来了。”
是在品川大闹一通的大和尚。
那个玉泉坊也到江户来了么。
“那家伙看上去就像个大入道妖怪,连扮都不用扮。一下子打趴了四五个趾高气昂的保镖,然后又有五六个跟着一起灰溜溜地逃了。”
“这样么。那——盒子找到了吗?”
想必没有,否则这场骚动早就结束了。
“能找的地方全都找了,里间、卧室、厕所,天花板上面,榻榻米下面,甚至连别邸都去翻过了,硬是找不着,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盒子。”
“所以盒子只是幸左卫门的妄想吗?”
怎么说呢……治平吞吞吐吐地应道。
“我不觉得又市会没来由地听信一个老头的胡言乱语,问题还是出在富三身上。倘若只是一个讨人厌的暴发户也就罢了,他身边可是跟着那帮七福神,背后还有老中的影子闪烁,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清白的。”
肯定有蹊跷。老贼恶狠狠地说道。
“所以洞观屋的,我现在跟你一样什么都不清楚,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跟个看监狱的一样整天杵在这里,骨头都快生锈了。”
治平倏地一下站起身,窥视门外的状况。
“哎,轻松倒是很轻松。”
“那个叫勘作的男人——他的死和你们这次的工作有关系吗?”
“这个么——”
治平回过头来,脸色略微有些沉重。
“我跟那家伙也算有点缘分。你也知道,他在负责看守百介,但是——时期对不上。虽然那先生贸然跟到信州实在是让人捏了一把冷汗,但勘作是在福乃屋开始妖怪骚动之后被杀的。而且勘作以前一直住在深山里头,和钻在钱眼里的福神没有半点瓜葛,所以只能是另有原因。”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么。”
“上方的那帮人也一样。”
“中禅寺呢?”
唔……治平沉吟半晌,缩起脖子蜷成一团。
“那个男人——也许知道什么。不,不一定是这件事,只是他肯定察觉到了某种事情——某种令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因此他才会选择请辞。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请辞的理由肯定相当有份量。”
“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祈祷师那里——有一个女人。”
“女人?他老婆吗?”
治平摇了摇头。
“不是老婆,还是个小孩子,也不是亲戚家的——这是附近的一个农妇说的,好像洲斋给她工钱让她每三天去一趟神社,按她的话,洲斋这人没有亲戚,小孩八成是教父母丢掉的弃儿。大约是个七八岁的女孩,从两三年前起就在了,似乎得了重病,但是没有药吃。”
“很贵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是没有。买的着的话洲斋那家伙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弄到手。农妇说是什么唐国还是南蛮的,反正就是一种外国药,我们这没有——那个福乃屋掌柜就是这样笼络到那家伙的。”
“把没有的药当做诱饵?”
“也不算,这只是钱的问题,现在的世道只要有钱什么都办得到。中禅寺过得很节约,应该多少攒了一点,但是想要弄到那种没有的药,一个人的积蓄只怕是杯水车薪——福乃屋就不一样了。”
“所以只要洲斋出手相助,福乃屋就会弄到药给他——”
这就是庄吉当时隐瞒的事情么。
“也就是看准了女孩的性命啊。即使是那个中禅寺洲斋也是有人情的,他甚至为此不惜扭曲自己的志节为福乃屋办事——尽管如此他仍然选择了请辞,个中缘由想必非同小可。”
“原来如此。”
“但是又市说不管那家伙知道什么都不能和他见面。可哪有那么容易不被发现?我光是看住他都费老大劲了。而且暴露归暴露,我又不能真的上门跟他坦白再问他到底知道什么。”
“又市不是直接见过他了?”
“是啊。那小子说想见他一面,结果还真的去了。哎,跟那个笨蛋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还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又市有说些什么吗?”
“嗯……他说已经不用担心洲斋了,但事情结束前最好还是不要让百介见到洲斋,百介要是找上门就回报给他,我只要待在这里看守就可以,之后的事情——他会自己想办法。”
我现在就是个看门的。治平说道。
“怎么听着感觉你好像不太服气?”
“才没有。只是这回实在是安心不下。听说北林那件事以后我的心就一直悬着,虽然这三四年里日子还算安生,可看不清全貌总是让人有股说不出的难受。事到如今再叫我杵在这里看门,感觉只会越来越迟钝。”
看来这老贼在担心又市的安危。
又市此次似乎抱着舍身的觉悟。
“直到找到盒子为止都不打算停手么。”
“大概吧。虽然对富三不管用,但他手底下那帮人还是怕的不得了。掌柜的都跑到总州找上你了,说明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庄吉说妖怪骚动的事情他会另想办法,老夫只需要判断中禅寺是敌还是友就可以了。”
“是敌——还是友么。”
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敌方或者友方的分别。
他们做的事情究其根本只是为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情设法收场而已,绝不是在与什么人战斗。即使是设计欺骗的对象,对他们来说也不是敌人。
另一边,文作曾说过会发生争战,想必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也是情非得已。上方那帮人现在又是怎样的一幅心境呢?
这帮妖怪役使异口同声地说自己没有同伙和组织,藤兵卫起初也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如今却是深有体会。他们有人情,但也仅此而已。
中禅寺就由老夫去见。藤兵卫如此说道。
“喂,要是那么干的话,你——”
“无妨。”
藤兵卫走出小屋。
肆
登上坡道,两旁竹林丛生,歪歪斜斜的道路向前延伸,不知道上方会出现什么。竹叶称不上繁茂,但总有股头晕目眩的感觉,也许是坡道本身高低错落的缘故。
环顾两侧,左边竹林的深处是石阶,右边则是一栋房屋。藤兵卫迟疑片刻后走向石阶一侧,神社应该在这个方向。
站在石阶上抬头望去,看到了像是鸟居的建筑。
果然是神社。
爬上台阶,穿过鸟居,右手侧是洗手台,正面是小巧的拝殿,身后是刚才的竹林,神棚幕上印着白色的晴明桔梗纹,看起来格外显眼,幕布后面就是正殿,神社整体的规模并不大。正殿的右侧似乎还有建筑,也许是仓库吧。
藤兵卫站在拝殿面前思忖要不要合十敬拜的时候,石灯笼后面突然传出了声音。
“您是来参拜的吗?还是来占卜的?”
完全没有察觉到半点气息。
“你——是这里的宫司么?”
很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大约二十五六的样子。白衣白袴,白袜雪踏,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手里拿着竹扫帚,看来正在打扫神社。
既不是宫司也不是祢宜。男人回答。
“我家代代守护这所神社,却从来不敢自诩神职者。我只不过是一介守护神社的——宫守罢了。”
“但是你刚才说——”
“我会替人祈祷与占卜,但这充其量只是对祭神的模仿罢了,毕竟本社祭祀的是安倍晴明公——也就是所谓的阴阳师。消灾解难、祭祀灶神、择日取名……都是我的工作。”
“驱除附身之物呢?”
也一样。男人坦率地回答。
“您听说过这种传闻吗?”
“是的。那么你就是中禅寺——”
“正是。我就是武藏晴明神社宫守中禅寺家第十六代家主,敝名洲斋。”
洲斋行了一礼。似乎并没有传闻中说的那么难以捉摸。
“原来阁下就是家主大人。哎呀,失敬失敬,还以为阁下的年纪会更大一些。老夫是总州的猎狐人,名字叫藤兵卫。”
“喔,总州么?那还真是路远迢迢。”
“都是因为听到了阁下的鼎鼎大名。”
“我的传闻竟能传到您这种谋生的人耳边么?”
藤兵卫抬头凝视洲斋的表情。
“没什么,老夫是猎狐人,因此有时也会接到驱除附身狐狸的委托。老夫并不觉得畜生能够依附到人的身上,无非是那些人想当然地觉得狐狸附身,又想当然地找上门罢了。起初都是熟人来拜托,实在不好拒绝,就只能照猫画虎装装样子,没想到居然意外管用——但也有那种无从下手的情况。我虽然会识趣地推掉令人束手无策的工作,类似的委托却莫名其妙地越变越多——于是,一听到先生您这手腕超群的驱魔师的大名之后,老夫就立即赶来讨教正牌的作法了。”
藤兵卫选择模仿文作当时的借口。
洲斋笑了。
笑容中没有一丝阴霾。
“噢,莫非作法都是秘传的?还是必须经历过修行修炼?”
“绝无此事。”
洲斋笑得更加灿烂了。
“您说的很对,世上绝无狐狸神灵附身人类之事,那只是人的心灵、人的道理凝结成了狐狸与神灵的表象罢了。只要能够为附身之人宽解,附身之物自然会随之消散。当然,即便只是宽解也必须要有相应的作法——噢,这点您似乎已经有所心得了。”
“是。”
“不过,倘若是真正的疾病,就无法轻易治好了。”
“果然如此么。”
“今天应该不会有氏子拜访了——请随我来吧,站在这里说话也不太方便。”
洲斋向神社走去。
“对面那栋屋子是我平时住的地方,不巧现在有一位病人,只好请您在此将就一下了。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此处不是神社吗?”
“是神社,但同时也是建筑,而建筑就是为人所用的东西。拝殿也好,本殿也罢,神明并不会住在里面,无需多虑。”
洲斋走上外廊,脱下雪踏,拉开门扉。
“请。”
房间的地板磨得亮亮堂堂,尽头是一座神坛,中央并放着两个蔺草编织的圆席。
洲斋坐到了其中一个圆席上,藤兵卫毫不迟疑地跟上,在另一个圆席上面坐下。
为防万一,藤兵卫没有把门关上。
“那么,这位总州的藤兵卫先生,我若是没有猜错,您便是关八州声名远扬的猎狐名人——稻荷藤兵卫阁下吧。”
洲斋正面看向藤兵卫。
“唔,声名远扬实在担当不起,不过没错,老夫就是稻荷藤兵卫。名人与否姑且不提,老夫的专门的确是收拾狐狸。”
“那——”
洲斋端正坐好,开口说道。
“能够识破一切谎言的洞观屋阁下——不知眼下是否应当如此称呼?”
这个人——
对他装傻也没用么。
“真清楚啊,老夫在台面上可从没挂过洞观屋的招牌,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这个么,还请允许我暂时保密——至少不是什么官家的大人物,也不是什么日本的大财主。”
“那就是——”
“不,也不是那个。”洲斋打断藤兵卫,微微一笑。
“老夫还什么都没说呢。”
“藤兵卫阁下,世人常云瓮口易闭,人嘴难缝,这话着实在理。您虽然没有挂出招牌,但同样没有秘而不宣——和某些家伙们不同,您的工作不会违反定法,因此也无需遮掩行事,如此一来自然会产生相应的传闻,您觉得呢?”
“你……”
“不知我的话里可有谎言?”
洲斋的眼神笔直地注视着藤兵卫的眼睛。
不像谎言,但是——
“您能明白吗?”
藤兵卫本想作出狐窓,又放弃了。
“洞观是生意,没钱我可不干。而且——判别你的话是真是假也没有意义。”
“不错。我的言语无论传述了多少真实——终究只是虚假之物。不,所谓的言语,本身就是这样的东西。”
“……也许吧。”
但是——
“对您而言,所谓的谎言就是指言语和言语者本心之间的龃龉吧。指着马说马的言语本身传述了真实,但假如言语者觉得那其实是鹿,那么即使是传述真实的言语也同样是一种谎言。究其根本,言语的真伪与事实的真假无关,我便是如此——我的言语与我的本心无关。”
“因此,你说的话全部都是假话——?”
对您来说就是这样。阴阳师说道。
“您判断谎言的方式是穿过言语识破言语者的本心,以本心为基础判断言语的真伪。您会为此详细调查目标,再通过直接对面的形式从对方的语用、语气、语脉、语调乃至呼吸与动作之中汲取信息,彻底斟酌之后下定判断。在我看来您的本领既非魔法亦非神通,您说呢?”
“没错,老夫没有什么特殊的力量,洞观——不是不可思议之事。”
“是啊。”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之事。洲斋如此说道。
“没有么?”
“没有。一切存在的事物必然存在着相应的道理,这天地乾坤之间没有任何事物是无法以理贯之的。道理无法解释的——唯有人心。”
“心么。”
“是的。若是掌握道理,世上一切都是可以思议之物。然而掌握道理绝非易事,世上仍然存在着很多人不知晓的事物。面对那些未知与难解的事物之时,人往往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知,将它们抛到一边视而不见。倘若一直像这样把讲不通的事物封存起来,表面上确实不会再有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但……”
“也就是说——世上的一切不可思议之事,全是源自人心之物?”
若是不这么做,人就无法维持下去。洲斋微笑着说道。
“于是,阁下——”
是受福乃屋的指示而来的吗?阴阳师如此问道。
“还是为了帮助那位御行阁下?”
“哪边都不是。”
收回前言,确实是个棘手的男人。
“喔?那么就是上方的那位书肆老板吗?”
“也不是。嗳,只能说跟哪边都有一缕缘分吧。事先声明一下,无论是福乃屋富三,小股潜又市还是一文字屋仁藏,老夫都从未见过他们本人,莫说恩情,连关系都称不上。因此,老夫不打算和其中任何一方联手。”
“是这样么。”
“你相信么?”
“我信也好,不信也好,您和哪一方串通都不会对我产生任何损害。只是——您若是其中那位的帮手,那么即使我说再多也毫无意义。”
“说了也是白费口舌么。”
和福乃屋的手下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姑且听我说两句吧。找我的那个庄吉虽然是福乃屋的掌柜,但他并不清楚富三的事情,要是知道就不至于怕成那副德行了。又市一伙和上方一伙也没能掌握更多线索,所有人都只知道一些碎片信息。洲斋先生,老夫似乎是那种无法将不知道的东西当作不可思议高高挂起的人,因此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想必阁下应该是看得最清楚的吧?藤兵卫如此问道。
对这个男人打谜语也没用,他能看懂,但是没有用。
那么——
“单刀直入地讲,福乃屋的大掌柜拜托我来判别你是敌是友,他怀疑你暗中与御行一伙串通,还对那些妖怪生起了疑虑的念头。”
“原来如此。不过——难道他觉得妖怪是真的?”
洲斋笑了。
“你笑的是很开心,那人可是吓得不轻,虽然脑子告诉他一切都是骗人的,却难以抑制心底涌出的畏惧之情,想必你说的话都十分值得相信吧。”
道理是通的,但是——
“就因为对你产生了怀疑,导致他现在连道理都不敢相信了。”
“没错。”
毕竟我的言语是虚假之物。洲斋说道。
“对您来说也许是布鼓雷门,但我还是姑且献丑一番——无论有多么顺理成章,言语本身和听者没有关系,听者相信的不是言语,而是言语之人。但我的言语是摈除于我存在的假话,费尽百万千言使虚假之言化作现实之物——这正是我的做派。为了令人相信,作法是必要的。只不过这次我在途中停止了,所以那位掌柜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就是这点。”藤兵卫说。
“虽然可以理解你想请辞,但方式是不是有些唐突了?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有更好的方式圆场吧。”
“您是这么想的吗?”
“没错。我猜你在请辞的时候说了只有富三能听懂的话,因此那个掌柜才会害怕。”
嚯——洲斋发出了感慨的声音。
“这可真是了不起,阁下的确不负洞观之名。没错,我最后说的那番话只有富三明白,别人怎么听,听不听得懂都无所谓,反正我再也不想跟他们扯上了。”
“这是真心话吗?”
“也许吧。”
大约并非如此。这个人即使会透露真情,那也是他故意所为。藤兵卫如此判别。
“所以阁下果然还是福乃屋的——?”
“不不。”藤兵卫摆了摆手。
“就像刚才说的,现在只是被拜托而已,老夫还没有正式接受。”
庄吉的话里有所隐瞒,并且完全摸不透福乃屋富三的心思。没见过的人自然看不透,眼下一切都不清不楚的情况更不可能接受委托。
“另一方面,一文字屋的手下拜托老夫藏匿某个人,虽然看在对方诚意的份上应承下来了,但问题是完全不知道藏匿那个人的理由,也不知道该从什么人手上保护那个人。”
“原来如此。”
“这样一问三不知的,就连自己应该干什么都分不清了。”
“您不是说哪边都不帮么?”
“能不扯上自然再好不过,尤其是福乃屋,一想到富三那副德行我就恶心到反胃。但是无论我想不想,对面都已经靠过来了,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没那么容易结束。你也一样,轻飘飘地丢一句我不想干了,难道对面就会乖乖放你走吗?就算我不接受委托,现在也不可能隔岸观火了。”
“……确实如此。”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福乃屋的背后可是那帮福神。”
洲斋的眉间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
对七福神起了反应么?
“托付给老夫的那个人的丈夫对一文字屋十分重要,而他被七福神杀害了,一文字屋为此大动肝火。但那福神背后又有一位夸张的大人物给他们撑腰,如今哪怕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命丧黄泉哪。”
洲斋听罢收起下巴,双手环抱,接着——
笑了。
“原来如此。您——不,那些人是这样子理解的吗?”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哪里错了吗?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但至少您刚才那番话是错的。并不是七福连在福乃屋的背后。”
“错了吗?”
“错了。七福连一伙虽然七人并列不分上下,但也存在着一位中心人物,那就是大黑天。此人原本是御用博师,因为嗜好赌博丢了工作,二十多年前沦落到江户成了赌徒——名号玄大黑的嘉太郎,正是他组起了七福连一伙。”
“二十多年前吗?”
“是的。这是五年前过世的先代告诉我的。”
“先代么?”
“没错,嘉太郎有一个叫做富久的妹妹,她举行婚礼时请了先代去占卜方位。”
“ふく?等等,那难道是……”
“是的。如今虽然已经没有了,但以前有一家做札差生意的叶屋,正是那叶屋的新娘。”
“你说什么?”
做札差的叶屋?
“叶、叶屋幸左卫门吗?”
“您知道吗?”洲斋问道。
“她——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在旅途中被烧死了吗?”
“这个嘛……”
到底有没有呢?阴阳师模棱两可地说道。
“在若狭遇上火灾确实不假。根据亡父所言,嘉太郎在那场火灾发生的第二年就从江户消失了,好像是去了纪州。”
火灾的第二年——文政四年吗?
富三当时已经兴办起福乃屋了。
“嘉太郎在纪州惣国和一个叫北辰斋的人联起了手。此人自诩为杂贺众的残党,擅长本草之学,精修奇门遁甲,是个一幅仙人模样的老者,也就是后来的福禄寿。随后又有一个从唐国来的精通道术和八卦掌的老人加入了进去。”
“寿老人么?”
“应该是吧。五年之后,一个从渔夫转行卖吉祥物的叫做蛭子善治的人加入了他们。”
樱木村的那个惠比寿。
“这回又是惠比寿么。”
“是的。随后又加入了一个从因幡来的猩猩丸,就这样七福神开始初具雏形。猩猩丸死了以后来了一个葡萄牙人替代,本名弄不清楚,总之现在的毗沙门天就是他。”
那居然是个葡萄牙人么。
“当时毗沙门天的情妇以吉祥天自居,不过几年后疑似因为感情纠葛被毗沙门天杀掉了。再后来的就是布袋和尚,据说本人自称是黄檗宗的禅僧,但实际上应该是从天竺来的。最后一个是从江户流落来的大道艺人——”
“白蛇阿市,也就是辨财天么。”
“您知道啊。”
“你才是,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因为调查过了。藤兵卫阁下,和您一样,我在决定是否接受委托之前也会尽力做好调查。福乃屋的使者来访的时候,我动用了一切手段仔仔细细地进行了调查。”
“调查福乃屋么?”
“是的。”
“不是调查七福连?”
“都是一样的。七福连原本就是福乃屋在纪州放债时替福乃屋讨债的一帮人,并不是福乃屋的背后有七福连,七福连从一开始就是福乃屋的手下。”
“——是这样么。”
“七福连起初只是单纯的讨债人,随着福乃屋生意越做越大,他们也转入了幕后工作,比如搞垮生意对手,赶走欠债人强占店铺之类的脏活——”
“听说不止是勒索,甚至还会诱拐和杀人。”
“应该会吧。”
“说他们凑到有钱人周围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是为了把钱输送给福乃屋,七福神会不择手段地蚕食贫者,侵食富者,掠取他们的钱财,断绝他们的生路。当然,若是有鸿池那般的水准,即便是福神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方设法从外侧敲诈钱财。总而言之,七福神掠取的一切钱财都是归福乃屋所有的。”
“也就是说——我们完全搞反了吗?”
不止如此。阴阳师说道。
“藤兵卫阁下,请听好了,即使是那位老中首座——水野御前守,他同样不是福乃屋的后盾。”
“你说什么?”
“当然水野大人现今位居幕阁中枢,和福乃屋的联结仍然十分紧密,倒也不能说不是后盾——但若是要问福乃屋如今的成就是否都是依靠水野在背后为他们撑腰,答案却是否定的。”
这一点也是反的。洲斋说道。
“让水野大人爬上老中首座这个位置的没有别人,正是福乃屋。福乃屋可以说是水野忠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库,因此他任职猎官之时才能恣意驱使大量的钱财。”
“所以不是水野在给福乃屋撑腰,而是福乃屋在支持水野吗?”
“虽然不能完全断言,但还是这样考虑比较恰当。作为回报,福乃屋自然也受到了水野大人的诸多关照,双方如今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不过说到水野越前守这个人物,请恕我直言,您——不,各位对他也许或多或少有些误解与偏见。”
“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对这个人可没有了解到能称作误解的程度。”
无论对目标做了多少调查,没有面对面交谈过就绝不能妄下论断,这才是洞观屋的做派。
“说的也是。不过即使是藤兵卫阁下您,现在也认为老中首座大人就是一切的幕后黑手吧?”
“这倒是不假。毕竟是天下第三伟大的人物,倘若真的有什么元凶首恶,也就只能是他了。”
“伟大么……”
阴阳师露出了苦笑的表情。
“大树公也好,老中首座也罢,武家的阶级只能在武家的社会之中通用,所谓的职位归根结底代表的还是职责,而政客也无非是一份职业罢了。确实,在这个国家里武家位于所有人之上,但这只是一种过去的约束,绝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随着时代变化与社会变迁,过去的约束也会逐渐失去效力。譬如眼下的这场改革,虽然名义上宣扬以农为本,实际驱动改革的却是——资本。”
“资本?”
“也就是钱。如今使国家运转起来的并不是陈腐的制度和约束,而是钱。如果说掌握实权的人就是伟大的,那现在伟大的就是那帮财力无匹的大商人。只是以我个人而言,这种伟大实在是难以苟同。不论如何——”
水野大人不可能是黑幕。洲斋说道。
“水野忠邦此人自幼聪颖,学识优良且勤勉笃志,性情深厚又志存高远,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俊才——至少在就任唐津藩主前是这样的,但是……”
“当上藩主以后变了个人吗?”
“是啊……本人也许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情义、睿智、志向都未曾改变,只是做事的方法截然不同。”
“是说他的手段么?”
“水野大人年仅十九便继承了家督之位,但当时的唐津藩连藩主亲族的婚礼都难以支持,财政问题已是十分严峻。况且唐津藩肩负着警护长崎的重大职责,在幕府日益警戒异国逼近的时政之下,藩主的任务不仅愈发繁重,而且——”
“还很费钱,是么?”
“没错,费钱费力。”
“那应该如何解决?”
“问题积重难返到了这种程度,个人能做的事情已经十分有限,无论是怎样的旷世名君都解决不了。”
“听说水野不惜舍弃领民,硬是转封去了别的藩啊。”
“是的,转封到了滨松藩。”
“不是转封‘到了’,是他自己去的吧?削减自己的俸禄,割让藩地的领土,据说愤怒的领民们一同起事造反,甚至还有家臣切腹死谏,即便如此水野还是要贿赂幕府。”
“是啊。”
“为了自己的地位抛弃领民与家臣难道就是聪明的执政者该做的事情?这还能够辩解吗?”
“是。”阴阳师点了点头,“不知藤兵卫阁下可否有想过,此等不顾众怨的蛮行究竟为何能够实现?”
“为何——不就是靠钱么?你刚才也说了现在驱动国家的是金钱,无非就是用钱贿赂幕府之类的。”
“钱——是没有的。”
“啊?”
“连筹办自己亲妹妹婚礼的钱都没有,要怎样凑到令幕府政要都为之色变的贿款呢?”
“仅仅只是变得世故了吗?”
“这一点应该没错。就任藩主仅三年,藩政仍未振兴,水野忠邦却开始出人头地了。”
“比藩主还要厉害吗?”
“一举拔擢到了奏者番,奏者番可是不亚于大目付的重要官职,倘若没有得到幕府政要的青睐,此等龙门绝不是一介苦于藩政疲敝的大名能够轻易跃过的。那么,您认为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真是拐弯抹角,这也是你的做派吗?”
“顺序是很重要的。”阴阳师如此说道。
洲斋的语调十分沉稳,言语却不容置疑。
“答案是——有军师。”
“军师?那种擅长权谋术数的臣子吗?”
“十分遗憾,侍奉水野家的家臣之中并没有类似的人物。指导水野忠邦出人头地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水野的妻子?还是侧室?”
“都不是,仅仅只是一名町女。您也知道,为了延续血脉,大名们往往会取几个连侧室都算不上的小妾,其中亦不乏市町的民女。”
“唔……算是吧。”
藤兵卫不禁回想起樱木村的事情。
“老实说谁在哪儿讨了几个小老婆都不关我的事,与其说什么延续血脉,倒不如说武家大人们就是喜欢自讨苦吃。喂,洲斋先生,你不是要讲什么继承人的事情吧?这种事儿我已经听得够烦的了。”
藤兵卫没有孩子,与家人也称不上亲近,至今无法理解什么是骨肉之情。
治平曾经吐露过孩子理应得到生养而非被人当做政斗的工具,藤兵卫对此也是深表赞同。
并非如此。洲斋静静地回答。
“尽管我认为对于家系血脉的拘泥愚蠢透顶,但武家就是这样的东西。可若是因此说水野大人是父是子却也有失偏颇,以我之见,水野大人绝非纵情逐色之辈,毋宁说是一位极为认真之人。但是,或许正因如此——”
“才会耽溺于温柔乡——是么?”
“起初或许是这样的,但逐渐地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毕竟那个女人的话能够为自己唤来飞黄腾达。”
“莫非她因此成了水野的爱妾?”
“闺中之事他人无从得知,但从结果而言她无疑受到了水野大人的重用。如何笼络幕府中的关键政要,如何处置家臣里的棘手属下,应该着眼何处,必须舍弃何物——那个女人提供了切实有效的指南。”
“可她不是个町人吗?”
“是啊,而且当时她还只有二十岁出头。”
“这有可能吗?一介町女如何判断甚至掌握国家幕阁的实情?”
“政治也好,生意也罢,只要是以人为主导的事情,即使万变亦不离其宗。那个女人深谙人性,应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嗯……就当做是这样吧。可是比起飞黄腾达的水野,那个女人能得到什么?她又不是侧室,就算生了孩子也拿不到好处,为什么要为水野做这么多?”
“好处——”
是有的。阴阳师又开始拐弯抹角起来。
“有一个成语叫做倾城美女,所谓的‘倾城’如今虽然多用于指代遊女,但这并不是它原本的含义。《汉书》有诗曰‘一顾倾城,再顾倾人国’。倾城的本义正如同它的汉字,也就是‘倾覆城池’的意思,指代的正是美色足以令君王为之倾覆城池、毁灭国家的美人。不必标举吴王的爱妾西施,这种例子在历史上数不胜数,而那个女人正是这种倾城之女。”
“简直就像九尾狐——玉藻前啊。”
“是啊,也许水野大人是遭到了狐狸的作祟。”
“你说什么?”
“可以说她就是一匹——当之无愧的母狐狸。”
狐狸啊。
“听你这说法,比起被人相中,更像是她在诱骗大人啊。”
“一点都没错。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出于某种计策,使用了某种手段接近水野大人的。成功取得信任之后,母狐狸蛊惑大人欲图成就大志必须宦成名立,为此不得不厚敛财货,阿权膴仕。水野大人放下顾忌之后便一路直上青云——”
“都是因为听了那母狐狸的谗言么。”
“也可以这么说,但水野大人绝不是遭到了欺骗,毋宁说水野大人的出发点始终是为了国家与百姓。”
“这可真好听。”
“请您好好想一想,女人并未教唆大人行恶作乱,水野大人只是按照那女人的言语下定了决心而已。何况时下贿赂成风,向公仪塞钱早就算不上什么罪过了,从结论上来说水野大人从未做出过任何逾矩之举。”
确实如此。
藤兵卫不知道水野越前守如今推行的改革到底正确与否,虽然百姓们哀鸿遍野,但这一切若是为了将来的繁荣昌盛所必须的牺牲,那也难以断言这就是一场恶政。水野忠邦本人似乎真的没有做过任何违反定法的事情,唯一的疑问就是那笔来历不明的金子。
“唐津藩的改革失败了,不,即使能够成功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无论为政者再怎样革新政治,领民最终还是逃不过饥馑的命运,既然如此——就只能去改变国家。”
“改变国家啊……”
“奏者番名义上的职责是管理礼式,实质上则是幕府重臣与公卿大名之间联络的桥梁。想必年轻的水野大人在亲眼目睹幕府的实情之后发觉小修小补已经无法挽回幕府的疲态,唯一的出路只有大刀阔斧地改革——当然,区区一介远国藩主想要改革幕府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
“他已经明白官职能够用金钱买到了——是么?”
“正是。此等陋习在我国已是司空见惯,实在令人扼腕叹息。然而即使通过贿赂跻身奏者番,国政却仍是遥不可及,欲图大事必须谋得大位,为此……”
——需要金钱。
“水野笼络了福乃屋富三吗?”
“并非如此。”
那年富三还没到江户呢。洲斋的表情渐渐舒展。
“当年的移封并没有花费多少钱,但是倘若有足够的资金,也许就不必向幕府割让领地,领民与家臣的反应也不会那么激烈——毋庸置疑,移封对于水野大人同样也是一件沉痛的教训,大人自此便深刻地认识到了金钱的重要性。”
“这也是多亏了母狐狸的忠告么。”
“没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为了让国家变得更好——
悼念着孩子无辜牺牲的过去,担忧着孩子生死难料的未来——山崎由良治为此而支持水野的改革。
“水野本人对此难道没有任何迷惘?”
“应该没有。不过既是听从了那女人的谗言,本人的意愿与志向就只是次要,从结果上来说水野大人无疑被操纵了。无论如何,这一场移封十分艰辛,也出现了许多牺牲。如您所言,领民举事造反,家臣切腹死谏,但这一切绝不是水野大人希望看到的。要是有钱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会这么思考也不奇怪。”
“要是有钱——么。”
“是的。为了拯救领民和藩政必须要改革国家,为了改革国家必须要出人头地,为了出人头地必须要巨额的资金——而那女人教导了水野大人为了筹集资金必须要做什么。”
“那匹母狐狸也跟到滨松藩去了?”
“当然,移封只是一个开头,之后才是那个女人真正的企图。”
“老夫不明白。那匹母狐狸究竟想要做什么?”
“让水野忠邦这个男人爬上天际,接着利用他——”
改变整个国家的结构。
“什、什么?就凭她一个町女?”
“正因为町女无法改变国家,所以她才会盯上水野忠邦这位英杰。改变国家的资格不是谁都能有的,必须是一位既有智慧又有学识,重情重义并且志存高远——更重要的是杀伐果断,能够牢牢抓住境遇向上爬的人物。实际上,水野大人跨过移封这道难关以后只一月便荣升左近卫将监,兼任寺社奉行,其擢升之迅速令人咂舌。但是在水野大人眼里这还远远不够。”
“还要往上么?”
“没错。水野大人自身始终是抱着改革国家的念头才去谋求高位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国家变得更好。可是对那女人来说让水野大人飞黄腾达仅仅只是为了她自己的欲求——造福国家百姓与满足一己私利,两者的出发点截然相反,终点却是同一处。”
“那个女人——是福乃屋的手下吗?不,当时的富三应该还没有……”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那个女人——叫做富久。”
“富、富久?难道是……”
“没错,正是那札差——叶屋幸左卫门的妻子。”
“可富久不是嫁给了叶屋……她出嫁是哪一年?”
“文化十年,也就是水野大人继承家督的翌年。”
“等等,这时间对得上吗?”
“所以说——”
这是幸左卫门本人的计策。洲斋如此说道。
“三十年前,策划将水野忠邦抬上高位从中渔利的就是叶屋幸左卫门。”
“叶屋为了笼络水野——将自己的妻子当成了诱饵吗?”
“并非如此,这桩婚事同样是富久的计谋。富久看中水野忠邦的潜力之后,为了成就野心自己选择嫁给了幸左卫门。当时的叶屋势头正盛,风光无两,只要设法将叶屋纳为己用,就能更好地拉拢水野大人。”
这——
“幸左卫门应该同样深信自己是正确的,但实际上他也不过是富久的一枚棋子。她利用叶屋的财富成功地让水野大人出人头地——”
“可是一个远国藩主当上寺社奉行和一个做札差生意的高利贷有什么关系?叶屋贿赂水野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幸左卫门到底是怎么想的?”
“寺社奉行只是半道中途,水野还能更加往上爬——应该是这么想的吧。然而叶屋虽然强盛,库藏却不是取之不尽。表面上叶屋倒闭是因为主人遭遇了火灾,实则不然,真正的原因是幸左卫门把存银都拿去贿赂了。放贷借出去的钱虽然能回来,上贡的金子可就回不来了。好在叶屋生意红火,即使没有存银也可以周转下去,没想到还没等来回报,老板却横遭奇祸,如此一来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没有存银也就没法放贷了嘛。”
“无钱可贷的话生意就会减少,倒闭只是时间问题——想必富久早就看透了这一点,于是她顺势抛弃了叶屋,打起了下一副算盘。”
“下一副算盘?”
“是的。说到底叶屋一行人前往若狭并不是为了生意,而是在那里发现了可以变成钱的某样东西,注意到那东西的依然是富久。”
“所以去若狭的并不是叶屋,而是富久么。”
“应该是幸左卫门主动提出要同行的。这只是我的推测,也许幸左卫门当时已经不再信任妻子,因此才会跟过去看富久想要干什么。至于富久,她已经觉得幸左卫门没有价值了,因此——”
放火的就是富久。洲斋直截了当地断言。
“真、真的吗?”
“不会错。幸左卫门跟着富久从京都到了熊川宿,但他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在骰子即将落下,棋盘尚未再开之前——富久抛弃了幸左卫门。”
熊川宿的前方……
也就是——
“我等的流派无论是方位占卜还是择日取名,破土祭祀或是驱邪祈祷都会对委托人进行事无巨细的调查,富久自然也不例外。亡故的先代曾经对我说过,叶屋的妻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可怕的女人。”
最为——可怕么。
“这富久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富久出生在纪州,家庭状况并不清晰。她与哥哥嘉太郎一同流浪诸国,似乎曾经在唐津和若狭住过,两人做事从来不留痕迹,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做过什么,甚至连到江户的时期也暧昧不明。据说富久当年在柳桥当艺妓,幸左卫门一见到她就为她赎了身。”
“她勾引了叶屋么?”
“很有可能。”
“你老爹调查到了这个份上却对叶屋一个字都没说吗?”
“这不是我们能够置喙的事情。”
“但是……”
“揭露谎言是您的工作,我们的工作是祝福与祝诅,过去发生了什么,委托人有没有说谎都和我们无关。为委托人寻找通往幸福的出路,阻隔通往灾祸的道路,这就是祝福。”
“结果不还是遭了大灾么?”
“不,幸左卫门遇到的灾祸与富久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能够把叶屋的生意做得那么大,幸左卫门自然不会是小角色,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富久是那样的女人,在此之上仍然选择了娶她为妻。证据就是——您觉得一个刚刚结婚一年的新婚妻子如何去给人当小妾?自然是幸左卫门亲自指使的。”
“是啊……”
狐狸与狸子相互比试,狐狸最终更胜一筹,仅此而已。
“富久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幸左卫门还活着,当然,用完了的废物在富久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火灾之后,富久成功得到了能够吸引水野的某样东西——应该是这样。”
“在若狭吗?那到底是……”
这一点我也不清楚。洲斋说道。
“富久笼络了年轻的富三,在拿到那样东西之前除掉了幸左卫门,拿到东西之后回到纪州——”
“开办了福乃屋么。”
“正是如此。富久将店铺交给富三,把身在江户的嘉太郎叫回来帮忙,这就是福乃屋最开始的结构。”
“那三百两金子呢?”
金子只是顺带罢了。阴阳师说道。
“果然还是为了那样东西么。”
“没错,正是那样东西日后成了水野大人的资金来源。五年后水野大人晋升大坂城代,福乃屋仿佛久待东风一般入驻大坂。大坂商人们对水野大人的评价并不好,似乎被迫上贡了很多钱——倘若拒绝,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好的事情啊。”
“想必是七福连在暗中作祟吧,他们现在的阵容也是到了大坂之后才凑齐的。”
原来如此。
“所以七福连聚在水野身边并不是为了吸他的血,而是从别人身上吸血进贡给他——坐拥巨量资金的水野以改革国家为目标,实际上却同样是福乃屋的一枚棋子——是这样吗?”
按照这个思路,治平所困惑的福乃屋与七福连之间的关系就能解释清楚了。
但是,如此一来……
“没错。福乃屋真正的主人——”
是富久。洲斋如此说道。
“果然——”
“这件事应该没有别人知道,找您的那位大掌柜也是。富三表面上装腔作势,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具傀儡而已。”
“富久如今在哪里?”
“这个嘛,应该在江户吧。”
“会不会待在福乃屋里?”
“不会。在大坂的时候富久都是装成一副被人包养的模样独自住在大房子里的,现在很可能也一样。她未必会住在日本桥一带,应该更接近神乐坂的别邸,毕竟那里离花街不远,装成小妾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在那里么。
“从你跟富三讲的那些话看来,你应该知道又市他们的目的吧?”
“不知道,但是多少能够推测一些。委托那位御行阁下的应该是幸左卫门吧。”
“没错。”
“那应该就是在找富久了。”
“错了。”
哦?
洲斋露出意外的表情。
“没猜到吗?幸左卫门似乎没有想过富久还活着,他念念不忘的是——富久当时片刻不离身的一个盒子。”
“盒子——么?”
“看来真的不知道啊。幸左卫门觉得那是个招福聚财的百宝盒,因为那个盒子落到了富三手上,他才得到了运气变成大财主,自己则丢了运气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盒子么……”
洲斋重复了一遍,抬头望向天花板沉思片刻。
“原来如此。所以御行阁下是在找那个盒子?”
“幸左卫门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回那个盒子,也只需要那个盒子。”
“片刻不离身,也就是说富久去若狭的时候也带着?”
“想必如此。”
“若是这样……”
或许已经没有意义了。阴阳师说道。
“什么意思?”
“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任何佐证——那个盒子应该和若狭的那样东西有关,既然如此,事到如今再拿回来也没有意义,不,很可能那个盒子本身已经不存在了。”
“已经用完了吗?”
“应该是的。总之对幸左卫门来说不管是富久还是箱子都没有区别,关键在于他觉得富三抢走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我也是这么警告富三的,虽说富三从头到尾都在装傻就是了。”
“你跟富三说他什么都知道,对吧。”
“御行阁下的事情其实大家都知道,水野大人利用你知道了一连串妖怪骚动的元凶,七福连自不必说,就连我也多少听过他的事迹,又市阁下这次堂堂正正地露面就足以证明连他自己都没有隐藏的意思。说到底,福乃屋根本不需要害怕一介小股潜。”
“所以你才下决心请辞?”
洲斋的表情阴沉了下来。
“这么看的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伙计们什么都不知道,富三却什么都知道,他肯定也明白又市不会杀人,叫你去也没什么用处——可难道就不能处理得更巧妙一些吗?你也不是做不到吧。”
“平息骚动不过是借口罢了,真正拉我下水的不是富三,而是富久。我不知道她在企图什么,也不想知道。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变成替她赚钱的棋子。”
“难道不是知道的太多了吗?”
“也许吧。但是如果真的嫌我碍事,直接动手就可以了。”
没错,对七福连而言杀人不过是家常便饭。
“如您所见,我素无武艺,仅仅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他们若是起了杀心,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之所以还留我一命——就意味着我还有用处。但是,无论那是什么用处我都敬谢不敏。有句话叫做‘非理法权天’,然而我既不认可权威,亦不相信天道,仅仅只是厌恶非道之事,效仿道理之数,遵从法律之令罢了。御行阁下行事虽然合情合理,但是违背法律。福乃屋所为悖理背德,却以金钱挟势弄权,无法无天,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
“那你为何答应?”
洲斋沉默不语。
“是为了家里的那位病人吗?”
“……您还真清楚。是那个大掌柜说的吗?”
“庄吉瞒了我,估计多少心里有愧吧。我是从——”
“下面那位看守么?唉,真是大意不得。您说的没错。”
“你需要药吗?”
我们出去说吧。洲斋站了起来。
天色已近黄昏。
鸟居染上暮色。
“那疾病……不会迅速致死,只能在痛苦之中苟延残喘。倘若有药就可以治愈,还能够减缓她的痛苦。但是没有药就治不好,而且——”
会痛苦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药很贵吗?听说只有外国才有。”
“昂贵只是其次,问题在于数量稀少。而福乃屋——将这种原本就极为稀少的药全部据为己有。”
“被独占了吗?”
“他们强行买下了所有存货,不止如此,未来进货的药品也已经全部被他们包揽了,想从福乃屋手里买这种药必须支付近乎荒谬的天价——接着那个掌柜告诉我,只要我愿意接受委托,无论需要多少药都会免费送给我。”
“于是你就……”
“嗯。实在……”
令人痛苦。阴阳师静静地说道,目光投向鸟居。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无能为力。福乃屋的做法违背人伦却不触犯法律,他们现在不仅开设了药店和船商,还与长崎会所有着紧密的关联。如今商品定价是卖方的自由,只要拥有专卖权,不论他们定了多高的价格都无可指责。”
“因为合法吗?”
“是的。”
洲斋走近鸟居,把手靠在柱子上,低头望向下方。
“她……现在也在痛苦着。”
“状况很差吗?”
“不容乐观。尽管我一度决心扭曲志节接受委托……可最终还是做不到。”
“很辛苦吧。”
“是的。”
“你虽然自诩说的一切都是假话,刚才这番话却是没有丝毫虚假,不必洞观都能看出来。”
“是。”
“那姑娘有着怎样的身世?”
“她——被人遗弃在此处。”
洲斋凝视着鸟居的角落。
“正好就是三年前的现在,我在这里发现了她。当时的她瘦骨嶙峋,十分衰弱,不仅站不起来,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护身符上写着生年和寿寿两个字——应该是她的名字,看起来最多三岁,但是已经五岁了。”
“那么现在就是八岁了。”
“嗯。医生诊察之后说只要按时吃药慢慢调理身子,总有一天可以治好,只是……药不便宜。”
“于是祈祷费就涨了吗?”
“是老价钱。”
“这就是谎话了。”
“真是瞒不过您。我实在很想帮助她。”
“为什么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弃儿做到这种地步?”
“我……也是弃儿。”
“——什么?”
“我当年也是被丢在这里的弃儿。甚至贴心地附了一枚葛乃叶之歌——”
若是想念,请来找寻。
和泉信太森之葛乃叶。
“此处是祭祀晴明公的神社,想必是因此才将我丢在这里的吧。我是狐狸的孩子,即使被您狩猎也是无可奈何。”
“这样么。”
“血脉有无联系,先祖姓甚名谁,家系渊源如何,这些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人与人之间仅凭一缕细如丝发的缘分便能联结起来。寿寿与我结下了缘分,而我想珍惜这一切,仅此而已。但是……”
“你厌恶为他们工作。”
“我无法遵从非道。”
十分固执,却也是十足的真心。
——等等。
“好像还有一匹野兽啊。”
“嗯。从刚才起就一直——想必是坡道下面的那一位吧。”
果然注意到了么。治平从石灯笼后面探出头来。
“您从一开始就在听了吧。”
“是啊。”
“冒昧地问一句,您监视我准备做什么?”
“我又不是在监视你。”治平恶狠狠地说道,“我蹲的是个一听到稀奇古怪的事情就恨不得立马飞过去的好事家伙。他听说了你这有口皆碑的驱魔师的传闻,没准下一刻就会突然冒出来。”
“是菅丘李山先生吗?”洲斋说道。
“那是谁?”藤兵卫问道。
“您不知道吗?一位初出茅庐的新人戏作者——以前大家都叫他撰考物的百介。”
“百介怎么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洲斋促起眉头,微微一笑。
治平皱起老脸瞪着藤兵卫。
“事触的,你说的一点没错,这人实在大意不得。老夫从百介查到又市花了一年有余,他却好像什么都知道。是因为百介不是里侧的人吗?”
“工作并无表里之分,只有合法与非法的区别。我只是听说——京桥有个嗜好搜罗怪异妖怪的好事家,长年以来立志开版一本百物语,夙愿未成,倒是最近出了一部人情戏作——并且那个男人一发现可疑的怪事就会来回打听,四处探访——云云。”
“嘁,就是这样。那家伙因为跟我们扯上关系,现在被大人物们盯上啦。”
“这样啊。唔,他那样的人——确实会迷上你们。毕竟诸位是——”
“堂堂的妖怪役使呀。”藤兵卫说道。
“哼。不过,用你的话来说,百介不是非法而是合法的。因此,不能让百介遭到非法的对待——这是那小股潜说的。那家伙要是再和你这个跟福乃屋斗气的祈祷师扯上,天知道事情还会变得多麻烦,所以我才会在下面看着。”
“原来如此,十足领教了。”
“省省吧。洞观屋的,你爬上坡道以后林藏来了一趟。”
“那个上方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文字狸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打倒七福神了。跟祭文语说的一样,争战即将开始。我和阿又——还有阿银和阿德都不想扯进去,所以福乃屋那边会暂时收手。”
“打倒七福神——是打算杀光他们吗?”
“不能说没有这个打算,就算不杀也要搞垮他们。不过这位祈祷师老板说七福神和福乃屋一心同体——是真的吗?洞观屋的。”
“他没有说谎,当然,用他自己的话讲,他说的全是假话。”
“那么搞垮福乃屋也是一样的了。”
洲斋深深地皱起眉头。
“我再强调一遍,我不认同违反法律的行为,尤其是这种粗暴的做法。自然,福乃屋若是消失了,七福连就只是一帮单纯的地痞无赖,也没有人能约束他们。然而想要对福乃屋动手——”
“还有老中首座在给他们撑腰。”治平说道,“这他们不会不知道。一文字屋仁藏行事比又市更加小心,为了一件工作会不惜准备数年乃至十数年。仁藏当年就一直看不惯为非作歹的祇右卫门,但最终动手的还是又市。然而这次那头老狸却沉不住气了,勘作的事情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对这场改革也十分不满,所以才决心跟老中斗一场。”
“又市——打算怎么办?”
“阿又么。”
治平转过头去。
太阳慢慢落下,神社境内愈发昏暗。
老贼的身影渐渐溶于黑暗,唯有一袭白衣的阴阳师赫然伫立。
“我不知道。我从来摸不透那小子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什么。只是这次——就算是他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动真格的一文字狸没人拦得住。所以洞观屋的,你也赶紧回酒酒井去吧,别忘了你答应过要保护勘作的妻儿。”
“这我自然记得,登代母子现在有源助护着。”
“黑部的猿猴么。也罢,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虽然把这事交给你是祭文语的打算,但仁藏也十分重视这对母子。勘作已经被杀了,一文字屋绝不会让他的妻儿重蹈覆辙。百介也一样。”
“勘作……”
是在菅丘先生的那家生驹屋里做工的勘作吗?洲斋问道。
“你们刚刚说他被杀了?”
“对。你怎么连他都知道?勘作是一文字屋的小弟,在监守百介的时候被七福神杀了。我之所以到这来监视你也是因为这件事,仁藏和又市都在担心百介的安危。”
“原来——如此。”
洲斋伸出食指抵住下巴思考起来。
“怎么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治平走到阴阳师面前。
“那位勘作的妻子——是叫做登代吗?”
“对。”
“这位登代不应该是大坂人吗?”
“好像是的。在大坂出生,进了一文字屋干活。”藤兵卫说道。
藤兵卫十分确信登代没有说谎,也没有隐瞒的迹象。
“之前呢?”
“之前?进一文字屋之前吗?记得是在筋违桥的一所别宅里当女佣,一直干到十九岁,父母是她十岁那年死的,也就是在那里干了不到十年。”
“筋违桥的——别宅么,原来如此。”
“你到底想说什么!”治平不耐烦地怒吼起来,“他老婆跟这件事有关?”
“嗯,我大致明白了。勘作遇害与那位菅丘,不,百介先生——没有关系。”
“为什么?勘作遇害的原因可是连仁藏都不知道啊。”
“因为勘作并不是目标,同样的,百介先生也不是。”
“那到底是谁?”
“目标是那位——登代夫人。”
“什么?”
“勘作也许是在保护妻子的时候遇害的,请问登代有没有说过当时的情况?”
这——
藤兵卫不知道。
但是特地把她从江户送到总州一定有着某种理由。
“可是洲斋先生,一文字屋的手下说过登代生性老实,老夫和她相处下来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她没有说谎,没有什么阴暗的背景,和钱更是没有缘分,实在不像是会被七福神盯上的样子啊。”
不。阴阳师摇了摇头。
“既然连您都这么说了,那位夫人应该就是清白的,但这件事与她个人无关——问题是那所筋违桥的别宅。”
那所别宅的主人——
“应该就是富久。”洲斋说道。
“富、富久?是福乃屋的那个……”
“是的。令叶屋幸左卫门陷入死地,利用富三建立福乃屋,将水野忠邦抬上老中首座之位——福乃屋真正的主人,富久。而登代在筋违桥的工作便是伺候富久。”
“这是真的吗?不是你的推测?”
“应该不会错。我曾经调查过,福乃屋在大坂的时候富久就住在筋违桥。”
“住那儿的人多了,你有什么证据?”
“富久喜欢雇两三个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伺候自己,而且全都是那种无依无靠的孤儿。”
“这……不,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好了,那又为什么要杀她?”
“也许……是时期的问题。”
一文字屋送登代来江户是去年的事情。
正好与福乃屋进入江户是同一个时期。
“并且她丈夫正好在那个山冈百介家里做工,这样啊,加上百介前不久——”
“前不久刚去过大坂——确实,这么看难免会觉得登代是被叫过来的,可这不过是凑巧罢了。再说谁知道她曾经伺候过那个叫什么多福还是阿福的女人?难道那个阿福亲自跑到长屋去确认了?”
“她的长相被七福神记住了。”
“这样……啊。”
“七福神在根本上是富久的爪牙,因此也会出入筋违桥,能记住主人女仆的脸并不奇怪。”
“即使如此——”
“富久和富三在表面上都已经死了,又过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人还记得他们的长相。然而叶屋幸左卫门突然出现在富三面前,与御行阁下关系匪浅的百介先生则——”
在俭约令的当下特地赶往大坂,随后登代就跟过来了——在他们眼里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
“如此一来不警戒才比较奇怪。勘作负责监守百介先生,发现可疑的身影之后理所当然地会认为是冲百介先生来的。”
“他确实是这么报告的。”
“七福神的目标始终是登代,所以他们没有去生驹屋而是去了登代住的长屋,在那里遇到勘作之后——”
两者发生了冲突。
文作说布袋杀害了勘作。
“原来如此,确实合情合理,看来你很擅长干这种事。真假姑且不论,这么一来之前的一切疑点都能得到解释。我之后去转达给又市和文作,不过——”
“一文字屋先生依然不会动摇,不,也许他已经料到一些了。无论如何,那位先生的怒火是不会平息的。”
“也许吧。”
治平转头瞥向藤兵卫。
“喂,洞观屋的,你赶紧回去,如果七福神盯上的真是登代,一匹黑部的猿猴根本没有胜算,快让他们逃吧,你也是。”
治平回头注视洲斋。
“祈祷师,你又打算怎么办?还想接着充楞吗?再待在这里可不妙。”
“我……”
“想说自己问心无愧吗?事到如今那种矜持已经没有用了。你知道的太多了,刚才说的全是连我们都没查出来的事情,何况你在富三面前那么托大,还觉得自己不会有事吗?”
“您说的没错。但是,我……”
夜幕悄无声息地笼罩了神社。
那边的——
“那个孩子只要有药就治得好吗?”治平突然发问。
“治得好,只是需要时间疗养。”
“是么?”
治平弓起背来。
“事触的,你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治平闷闷地说道。
藤兵卫伸出手指组成狐窓,从中窥视治平。
“唵噜雞入縛羅綺哩。”
这是谎言。
老贼本应空空如也的皮袋里萌生了某种东西。
治平打算去福乃屋,藤兵卫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尽管如此——
战鼓即将擂响。
生类怜悯令:生類憐れみの令,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以保护婴儿、伤病者、动物为目的颁布的一系列法令。
官银号:本両替(ほんりょうがえ),宽文十年大坂奉行所委任十家银号为幕府御用银号,职责是协助幕府推行经济政策,监督同业者的交易行为,决定枚银与粒银的计量标准。
行会:株仲間(かぶなかま),民间共同行业的商户自发组成的一种商人团体。根据幕府公认与否分为願株与御免株。
冥加金:冥加金(みょうがきん),幕府通过发放营业特权向公认行会征收的一项税目。
札差:札差(ふださし),以石高制为基础,幕府会向旗本和御家人发放粝米作为薪俸,武士领取薪俸之后需要去米问屋把多余的米换成现金。札差就是受武士委托专门收领俸米、贩卖多余米、运送必须米与现金的中间人。
高利贷:札差原本的营生手段是收取处理俸米的手续费,随着信誉提升,有的客户会将次月的扶持米作为抵押向札差预支现金,次月札差就会从现金里扣除上个月的借款与利息。
牙商: 卸商(おろししょう),从批发商处进货转卖给零售商的中间商。
无质贷:素金(すがね),或素银(すぎん),无担保的小额贷款。
百一文:百一文(ひゃくいちもん),每一百文还一文的日贷。
乌金:烏金(からすがね),前一天借了钱,第二天早上乌鸦叫的时候就得连本带利偿还,只限一昼夜的高利率贷款。
信盒:状箱(じょうはこ):安放书状的小木盒。
哪怕一颗鰯鱼头都是灵的:鰯の頭も信心から,信仰心重的人连鰯鱼头都会信,含贬义。
拝殿:拝殿(はいでん),神社中本殿正前方用于礼拜的建筑,置有赛钱箱。
雪踏:雪踏(せった),草履的一种,与普通草履相比,雪踏里面加了一层皮革并用金属固定,可以有效提升耐用度和防水性。
占卜方位:方位除け,一种是根据生年和本命星推测未来吉凶年的占卜,另一种是推测方位吉凶的占卜。
奏者番:奏者番(そうしゃばん),负责接收来自大名旗本的上贡品与传达将军下赐命令的职位。
左近卫将监:左近卫府三等官,官阶从六位。
非理法权天:非理法權天(ひりほうけんてん),
非不胜理,理不胜法,法不胜权,权不胜天。
出自伊势贞丈的《贞丈家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