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方住养老院:搬院小记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南方。去南方是稀里糊涂去的,对于未来什么的并不可知。但工作还是要开展的。
由于实在算不过帐来,公司决定把一家开了五年的养老院关停。这家养老院位于广东某市的工业园区,前期的规划是商贸城,我司租赁做养老,一年租金约七百万,装修又投了三千万。
开一家养老院不简单,关一家养老院同样不容易。何况这家院已经运营了五年,里面住了两百多位老人,还有80多名员工。
也有同行来看过转让的,看了租金的价格都纷纷咂舌。公司的计划是及时止损,所以我要做的一方面是对接政府,另一方面争取把更多的老人都转到另一家院里。
另一家院刚开了一年多,住了40多位老人。环境是不错,在森林公园中,但交通不便,而且跨区,两院相距30公里。不少家属和老人担忧离家远,医疗不便,对搬过去很有顾虑。员工也不见得都能过去,当然,那边也已经有不少员工了。
年前1月定了方向,2月份就开始定方案,首要当然要和员工沟通。我还很清楚地记得通知员工的那天是2月14日情人节。然后当方案说完的时候,不少员工都落泪了。她们有的从开院以来就在这里工作,对这里是有感情的,更多是对老人的感情。况且去年的2月养老院才解除疫情封闭不久,历经了开院后没有老人的时候,历经三年疫情断续一直封院的日子,历经前年12月整个院里都阳了最艰难的时刻,眼看着解封了,那么多困难的时候都挺过去了,结果好不容易解封,以为迎来了曙光,但却面临整个院都要关掉了。
关院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租金,对于一家养老院而言,每年递增,接下来将近一千万一年的租金实在是无力承担。园区内已将三栋楼又转租了两栋,余下依然是高昂的成本。养老院处于工业园区内,交通也不是很便利,均价仅收到四五千每月——尴尬的数字。对于养老院经营来说远远不够,但对于老人来说也并不便宜了,当地的退休工资不过两三千的样子。和房东也谈判过好几轮,降房租是不可能的,房东也要保证自己的利益。几轮下来谈不拢,那么也只有搬院这一条路了。
搬院是不容易的,这不比一个商场或者是学校搬迁。商场搬迁,货物可以装车移动,学校搬迁,学生可以由家长安排。我们因为是从这个院搬到另一个院,住在其中的老人是跟着打包的物品一起搬过去,家属可以协助,但并不会将老人接回家。能接回家住一阵子的老人,大部分也不会住养老院。
个人物品还好弄,夸张的是轮椅和拐杖,装了一大车,齐齐整整排列着,写着每位老人的名字。轮椅先到,取下来,人后到,因为下车后是要坐轮椅的。一小半的老人还可以勉强行走,由工作人员搀扶着下了车。一部分需要抱下来,已经不能行走。还有一部分,是全卧床的,由专业的急救转运车运过来,从床上抬到担架上,再从担架上抬到床上。
从事养老行业之前,我不知道看起来一张很普通的1米2宽病床(其实是护理床)要价值好几千甚至上万。基础的护理床可以升降,带扶栏,高级的护理床是电动的,更科学智能也符合人体工学。目前市面上已经有不用下床就可以如厕的智能护理床,也有可以通过程序设定翻身的护理床。还有结合了智能设备的护理床,躺在床上,只需通过脑电波就可以实现开关空调、电视,调节床的高度等,即便全失能不能说话的病人,只要大脑还能思考就可以做到。
从事养老行业之前,我也不知道原来什么样的老人睡什么样的床都是有讲究的,比如长期卧床的老人是要铺气垫床的,还要定期用臭氧消毒,这是为了防止褥疮。依据老人的身体状况,床垫的材质和厚度也有不一样。
所以搬院前这些工作都要提前做好,床更要铺好。最难安置的是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原来院里有三十多位这样的老人,有些症状还比较重,他们也是最难照顾的一类。新院没有相对独立的房间,又匆匆忙忙进行了简单改造,将原来的大开间都改成了独立隔间。
虽然搬院是企业行为,但涉及老人,当地政府也非常关心,最担心是过程中出现意外。方案报了一版又一版,把所有的细节都想了个周到。然后终于到了行动的时候。和家属沟通后愿意搬迁的老人,按照身体情况分成五到六个批次,优先将行动能力较好的这一波搬了过来,然后再逐步地转移。整个搬迁大约持续了将近一月,也就是整个三月、四月几乎都在搬迁,那阵子真是热闹极了。
搬迁一般都选择周末,原则上要求家属都要到场,以防意外和有个照应,及安抚老人情绪。龙婆婆女儿原先不想让她搬过来,觉得太远,但龙婆婆离不开她的麻将搭子,默默流了几天眼泪后,女儿不得不妥协,毕竟她今年已经99岁了。张国荣女儿没有来,但她一如既往地开朗,在轮椅上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她和女儿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几乎没有往来。她不想让女儿觊觎她的两套房产,她对院长说,如果有天她神智不清,女儿要带她出去签字,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她和院长强调了许多次。
最让人唏嘘的是那位因整形失败而成为植物人的年轻女生,她很漂亮,皮肤很白,但是头发被剪得很短,常年流食导致她看起来非常瘦弱,肌肉也已经开始萎缩,她是担架抬过来的。她的前夫开着保时捷,带着另一位美丽的女生来看她,两人就坐在她的床头,有说有笑。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是她的余生都只能在病床上度过,再多的美貌又有什么意义呢?而那个外形靓丽的男人,依然可以挽着新人,过着自由潇洒的生活。
前不久院长接到了一通电话。疫情爆发期间因高烧不退的两岁孩子,最终成为了植物人,问我们养老院能不能接纳和照顾?当然最后他们也没有送过来,不知那孩子最后怎样了?电话不是我接的,我不知道当他们拨打这通电话咨询的时候,又带着怎样的心情?
还有另外的咨询,母亲独自带着智力残疾的小儿子一起生活。父亲过世,大儿子已成家,这位母亲八十多岁,小儿子五十多岁,母亲每月有三千多元的退休工资。在前几年身体还行的时候母亲还能勉强照顾孩子,这两年因为疫情,也明显感觉身体不如从前,她想带着儿子一起住养老院。但是三千多块要怎么支付两个人的费用?院长盘算着,能不能让她儿子适当性给院里干些活?
整个院搬完大概用时一月有余。每次都很壮观,满车的衣服被褥,满车的轮椅拐杖,满车的医疗设备——这些都是物资。人来的时候就更好玩了。车到了后,有走着下来的,有需要抱下来坐轮椅的,有担架抬进来的。好在政府最担心也是我们最担心的情况最终没有发生,那就是过程中老人的意外。
住院的有几位老人不过七十多岁,由于中风偏瘫或者摔伤,都已卧床需要人照料。而一墙之隔,铁栅栏的另一侧,八十多岁满头白发的老人还在篮球场上尽情挥洒汗水。我常想,人老了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历经这么些年在养老行业里所见所闻,至那时,名望、财富甚至感情……都不是那么重要,健康的身体最最宝贵。
人搬完了,但东西是搬不完的,还留了很多家具,尤其护理床。怎么办呢?不得已租了个仓库来存放。床摞床叠在一起,太壮观了,留着新开的院再用吧。
人搬完了,最重要的东西还没有搬。那是先前院里供奉的一尊观音像。无论如何,寄托不能没有,尤其在南方的每个养老院中都供奉着。但菩萨像不能随便乱搬,得先搭建好供奉之地,然后请上有道行的师傅,算好时辰再请菩萨过来。那天请了位小师傅带着菩萨过来,又很严肃地行了仪式。我和老人、员工都去拜了拜,祈求平安顺遂。
院搬完了,我因个人原因决定离开南方,同时也正式离开我职业生涯中最长的一家单位(十余年的时光)。即便当初调任去南方就职时我也并未考虑过离开,但决定离开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在波折中顺利找到了新单位,决定再次奔赴上海。
院搬完了,我来南方的使命似乎也完成了。虽然我并不是冲着关院和搬院来的。初来南方时这家院还没有决定要关闭,我还很认真地做了新一年的预算,结果很快公司就决定要调整搬迁。我在南方总共呆了九个月,三个月疫情,三个月关院,三个月离开。这家院每年都是单位的红色预警重点,每年都传闻要关闭,却不想由我来将其进行关闭。刚去南方的头三个月我每天都在楼下散步,和同事一起商量着怎么才能逆转这家院的命运,怎么才能把营收做上去。转眼之间,物是人非,等搬完的两周我再去看时,因无人打扫院子里已是一片狼藉。回想之前每天都有百余位老人在院子中做早操的场景,历历在目,却已恍若隔世。我和同事有日探讨此院,回忆当年开院前就面临邻避事件停工八个月,我笑说当年老天爷就是在暗示此院不能开。同事问那你来南方的暗示呢?我说来南方的暗示就是关掉这家院呀。不想一语成谶,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最终还是有100多位老人搬到了新院中,这家开在森林公园中的新院也得以被挽救,原本它的入住率也一直上不去。老人们开始有些不适应,但很快身体还好的那一波老人就开始组团去超市买东西,去吃旁边的粤菜馆子。棋牌室依然最抢手,每天都有老人早早去占位,为了抢那张自动麻将桌更是连午休都不必了。
新院的院子中有几棵大榕树,非常茂盛,高高枝桠下垂满根须。但必须将这些枝桠都锯掉,因为台风天就要来了。台风天要来了,我也该回我的江南了。再见了南方,还有南方的养老院和住在院里的老邻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