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少年
水月,水上的月亮。妈妈生她那一日,正是中元,门前的溪流飘来好多纸灯,河上灯影重重,银光剑舞。河流上游是一个镇子,水月七岁时,独自去河里游泳,她溯洄而上,冰凉的水像蛇的信子,粼粼拍打着她的肌肤,她游了很远,在光亮中愈发逼仄的河道里停下,直视太阳,然后她听见了岸上的声音。一个人叫,哎;剩下几个人笑。水月看向他们,她游到浅滩处,站起来,露出雪白的肚脐,人群的声音蒸发了,他们看着她,像看一个不该造访此地的神迹。又有人笑了,有人叫她,妞儿。水月看着他,走向他,那人直退一步,人群也退一步。他们发出翕动,而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直到他们像鸟儿一样跑散。
世界上有两种颜色的人。妈妈说。一种是白色,一种是红色;白色的是被太阳执掌的人,红色的是被自己操控的人。水月低着头,踢地上的石子。妈妈说,要仔细分辨,红色是自我的颜色。这种人,自负、危险。水月点点头,水月睡着了。水月做了一个梦,这片土地上有一个人,他鲜红、赤裸,像一颗早熟的心脏,撕裂白色的天幕,令太阳目眩神迷。水月醒来时,视网里出现一个影子,一只红色的点,远远地凝固在河流那头;她想,那是谁呢?
水月去镇上读书,比同级的女孩男孩都高一头,很多人笑她,傻大个。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传到她耳中。他们长得太低了。她十二岁时,学会了妓女的语言,水月用这种技法和旁人对话,女生男生。男生们渴死在她掌心,女生们溺死在她眼里。人人都骂她,婊子;人人都在心中盼她:来。水月在学校从不跟人讲话,放学时,独自骑一把自行车,看到谁,就上去拍拍谁的肩膀,然后两人在骚乱中驶入夜色。从没一个人坐过她的车两次,从没一个人不想坐她的车第二次。两个学期,水月尝遍一百个处子的唇,她学够了大多数人的语言,改头换面,以最后一名的成绩入学初中。水月用黑红蓝三种笔写字,字字横斜逸出,一名老师夸她笔记漂亮,三名老师在办公室宣扬她的事迹。水月闯入风言如烽烟的青春期,风语像疯雨捶打她的步履,惦记她的人挤满教学楼三层,水月与他们擦肩而过,不记得任何人口水的黏度。一人,拿着小刀威胁她,水月约他到河边,一人落水;两年,路过的眼神议论她,水月在阳光下抬头,两年沉默;三次,钱像教鞭打在她脸上,水月推开强迫的手,三次无果。她成绩平平,没有高中念,毕业后在镇上打工,早卖饭,午刷碗,晚上去河滩捡鱼虾,卖给菜市场上收货的人。工作三年,她发福了。淫荡的记忆成了一章传奇,掩藏在层层皮脂下。人们口中的水月死了,人们身边的水月活了。她热情、浮夸,嗓门比每一个收租的户主都大。她攒钱,每到月底,就去把纸钞换成一摞钢镚儿。水月喜欢听硬币堆成的小山被推倒的声音,她拿纸卷成一个扩音的工具,工作间隙里,一遍遍把硬币搭起,一遍遍把小山推翻,放大的声音像一个巨人在分解,她听着,就流下好多泪。这年,镇上来了一个人。一名入赘的老师,美丽让每一个爱梳油头的男人自惭形愧。水月很喜欢他,天天给他送鱼。男人说,你别来了,我有妻子了。水月巍然不动,一日三次,敲他家门;老师的妻子已经认识水月,她觉得水月眼里的光很依恋,像把她当姐姐。老师的妻子请水月来家吃饭,水月在桌下,伸腿勾老师的脚腕。水月与老师野合当天,她从老师的身体里看到那个红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抽身而去,提起裤子,一路跑、一路跑,把老师压低的呼喊抛在脑后,把纠缠她十八年的世界抛在脑后,她眼中唯有那个萦绕她所有宿梦的宿命。那个人,从河流上游飘过来,从遥远的天国飘下来,是谁呢?是谁呢?你怎么现在才来呢?水月跪到河里,她发现沿着河水而来的是一具骷髅。
她跑回去找老师,老师从此不再见她。
十九岁时,水月辞去了工作。她回到家,接受母亲安排的婚姻。对方是个离异的男人,大她十岁,带一小孩。水月和他约会,第一次见面,他送她一束白玫瑰。一共九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水月数了一遍,水月数了九遍。水月很爱这个数字,为它能忍男人的口臭。两人在山顶唱歌,男人声音低低的,飘到老树的脚丫底,天幕很高,水月被风鼓舞,有种推他去死的冲动,但她只笑笑,伸出一根小指头,牵他的手。男人的孩子很小,还不会走路,每天躺在襁褓里,用一双只能看见天花板的眼看世界;水月逗他,用头发戳他的脸、嘴、鼻孔。小孩哇哇大哭,男人跑进来,问:怎么了?水月抱起孩子哄,说他喜欢我呢。两人交往半年,男人给水月买了一个银环,水月低下头,羞涩地说,你等等;她跑回家,从瓶里抽出一枝花,仔细洗了,拿给男人看。男人说:真红。他抱着她深深嗅了一口,他不知道这是水月用自己的血泡发的。圆房当天,没有亲朋,没有好友,只有两杯酒,一席铺,他们床上交缠,酒顺着下巴流到阴部,乳头贴着乳头,男人啃她,想被豢养的熊猫,碰见了肉……他说,给我。给我生个孩子……他插进来,那一团面,又冰又油,带着人腥气,水月任他动作,既不配合,也不挣扎。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水月想起很多年前,她还不认识月亮的时候,曾对着水里的倒影说话,她说:太阳。月亮不理她。她想,晚上的太阳比白天冷。她踢了这个白白的太阳一脚,她想这一点也不红艳,不好看。妈妈从身后抱住她,妈妈抬着她的头,告诉她,这是我们的神,白色的神,庇佑着夜晚的、所有夜晚动物的神……水月只懵懂地听着,妈妈;妈妈,妈妈的声音时隔无数昼与暮再次从她丈夫的口中响起,男人捧起她的脸,越凑越近;妈妈,妈妈也曾捧着她的脸。妈妈捧着她的脸说,你是月亮的孩子……月亮的……
孩子。
她一头撞上去。男人被撞出了血。他吃痛地哀嚎,惊而怒,伸出了手,水月一口咬住,她手脚并用,像爬行动物一样紧紧地绞住对方,直到粘腻铺了满床,直到手中冰冷,直到视网膜变红。她丢开他,走出家门。她看见了月亮,月亮缀在山顶上,向她眨眼。全世界都是月亮的影子,水月在阴影中前进,她想,我不要,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森林的身体里,她还在想,我不要……她还跑,持续跑,身后的汗水、血渍全都对着月亮瞩目;她想,我不要。她跑,她跑,她跑。她跑到河滩前,栽在河滩上,她哆哆嗦嗦站起来,凝固在黑夜里。
她死了。在天光下,在月光下。她的身躯立在水中,像一棵树,裂开好多枝桠。鲜艳的肌理、内脏、血都淤积在石滩上。水月满身银蛇。蛇是月光变的,一缕缕、一道道,缠绕在赤裸的浓红间,在她的光华中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