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诗赏析-王观堂先生挽词
读陈先生诗作，始于二十年前，本人70后，最后一届公费毕业生，高中文科，大学财经专业，史学爱好者，99年毕业后，推掉家里给安排的工作，毅然决然地孤身闯北京，工作之余，最喜游北京古迹及书店，对于一个史学爱好者，这一点是其他城市不能与之比拟的。
一次偶然机会，在北京三联生活书店第一次购买了《陈寅恪集》，读后大受感动，其史学专业著作只是泛泛读之，而诗集与书信集不知读了多少遍，越读越欲罢不能，陈先生初读牧斋初学集，深赏其“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之感慨，后人读其遗著，又何尝不是与之一样之感呢？
为何喜欢陈先生之诗，陈先生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其父陈三立才是中国诗坛不让历代名家的大诗人，陈先生诗的意义在于它是史诗，存史的意义是它最具研究价值之所在。
现如今自媒体兴起，读书之余，看到好多解读先生的诗集的自媒体，看评论似乎喜欢陈先生诗的读者不少，媒体上解读陈先生诗的多是引用专业史学作者的论述，这对于普通读者，读起来还是比较吃力的，于是就想把这些年对陈先生诗的自我解读心得给贴出来，供大家参考及批评指正。
第一次发贴，就选陈先生最长也是最难的一首开始吧！《王观堂先生挽词》，先贴出完整的诗句。
“汉家之厄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图籍艺风充馆长，名词愈野领编修。校雠鞮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如洛才华正妙年，渡江流辈推清誉，闭门人海恣冥搜，董白关王供讨求。剖别派流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沉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羽书一夕警江城，仓卒元戎自出征。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养兵成贼嗟翻覆，孝定临朝空痛哭。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大都城阙满悲笳，词客哀时未还家。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回望觚棱涕泗涟，波涛重泛海东海。生逢尧舜成何世，去作夷齐各由天。江东博古矜先觉，避地相从勤讲学。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沉商史发幽光。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榷，海日尚书互倡酬。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高名终得彻宸聪，征奉南斋礼数崇。屡检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忽闻擐甲请房陵，奔问皇舆泣未能。优待珠般原有誓，宿陈刍狗遽无凭。神武门前御河水，好报深恩酬国士。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元佑党家惭陆子，西京群盗怆王生。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韩偓符天意。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齐州避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苟活。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风义生平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
长庆体长诗，全诗784字，要深入赏析，需要较大的篇幅，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尽可能往作详细通俗的解析。
先说说这首词的创作背景，1927年6月2日，王国维一头扎进昆明湖，一代文化巨擘就此陨落，就其自杀缘由文化史学界一时众说纷纭，简要归纳之有如下观点：一为殉清说，二为罗振玉逼迫说，三为北伐军逼迫说，四就是陈先生之殉中国文化之说，王国维与陈先生生前是莫逆之交，亦师亦友，学术上相互影响，相互欣赏，陈先生对王国维思想之了解也最精准。所以创作这首诗作为回应并以悼念王国维先生（包括序）。
“汉家之厄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
这是陈先生代逝者断言，（今典）王国维在其创作的长庆体长诗《颐和园词》中有句：“迅归欃抢回日月，八方重睹中兴年” 。认为灾星避日月，将迎中兴年，寄希望在清末之乱世能出现光武帝刘秀这样的优秀皇帝，再来一次光武中兴，挽救将倾之大厦。旧典则出至南宋汪藻《代皇太后告天下之手书》“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陈先生历来推崇两宋文化，曾云：“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又云：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代表人物陈先生即认为首推汪藻（字彦章），引用他的名句和王国维的诗文对比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不过，这样的比拟，历来为批评者所诟病，认为以满清喻我中华文化正统，不伦不类，而且也没能逃脱历代诗人以古喻今的旧疴，如什么“汉皇重色思倾国，汉家旌帜满阴山……”之类，不过尔尔。其实，古人写诗确实爱套用这一写作手法，王国维自己创作的《颐和园词》开句也是“汉家七叶钟阳九”，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浅薄之轮，根本就没有深入了解过陈先生的思想，
陈先生关于种族与文化的观点，用今天的大白话来说：鉴别一个人或一个族群是否属于我华夏民族，不是看血统，而是要论文化，就是看你是否以我华夏文化为正统，遵循汉文化千百年来所传承下来的典章制度，信奉礼仪人伦等等以汉文化为主的核心文化观念，并渐进融入其中实行之。有一种论断说，中国是一种文明伪装成一个国家在存续的，其实和陈先生的观点有又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是中国得以延续几千年而不消失的根本原因了。如此，陈先生诗如此比拟也就合情合理了。否则，李唐元蒙清满之上层社会，统统皆被划入异族之列，中国哪来的统一的二十四史。了解这一点，你就不会认为这么写给人突兀违和之感了。
“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
没有等来期盼中的二次中兴，等来的确是北洋军阀的逼宫，溥仪仓皇出逃，统治中国数百年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土崩瓦解，让王国维等一批新旧交替之际的文人霎那间失去赖以安身立命的文化家园，一时间无所适从，最后选择主动结束性命。为中华之传统文化殉了葬。空留一缕苍凉悲壮的文化复兴家国强盛的遗愿。该词序言：“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这观点也最为令人信服。此诗词及序的创作就是为了解释其说之观点的。
词中说从容，说明王国维先生之逝是主动为之，据后续史料载：王的弟子谢国桢事后回忆，在王国维逝世之前的六月一日，他因友人所托，请王国维书写扇面两页，其一已送给友人，谢国桢存留其一。当王国维写扇面时，将桢之名误写为兄，王国维赴颐和园后，又返校园办公室用墨笔涂改“兄”为“弟”字，然后又进颐和园鱼藻轩前从容投水。据称王去颐和园顾面包车的钱还是找清华一校工借的。
殉大论：王国维1905年作词《浣溪沙》“天末彤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之句。后世之人评论次词时认为王国维有清遗老心态，我不敢百分白否认，但是我认为其自认为文化托孤人自居更为妥帖一些。只是他没有陈先生来的那么主动决绝， 陈先生1953年作《咏黄藤手杖》：“陈君有短策，日夕不可少。登床始释手，重把已天晓。晴和体差健，拄步庭围绕。岁久汗痕斑，染泪似湘篠。忆昔走滇南，黄糾助非小。时方遭国难，神瘁形愈槁。携持偶登临，聊复豁怀抱。摩挲劲节间，烦忧为一扫。无何目失明，更视若至宝。撾埴便冥行，幸免一边倒。残废十年身，崎岖万里道。长物皆弃捐，唯此尚完好。支撑衰病躯，不作蒜头捣。羞比杖乡人，乡关愁浩渺。家中三女儿，谁得扶吾老”。丁酉（1958年）陽历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适在病中，时撰钱柳因缘诗释证尚未成书，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赋一律：“生辰病里转悠悠，证史笺诗又四秋。老牧渊通难作匹，阿云格调更无俦。渡江 好影花争艳，填海雄心酒祓愁。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间唯此是安流”。请注意“无何目失明，更视若至宝。撾埴便冥行，幸免一边倒。残废十年身，崎岖万里道。长物皆弃捐，唯此尚完好。支撑衰病躯，不作蒜头捣。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间唯此是安流”等句，说明撰写柳传及创作大量诗词之重大意义（目的）：即存心史。关于柳传的撰写动机，我在这里多聊几句，《柳如是别传》云“余少时见牧斋初学集，深赏其“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句，（牧斋初学集叁陸“谢象三五十寿序”云：“君初为举子，余在长安，东事方殷，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等语，可以参证。同书玖拾天启元年浙江向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伍问，皆论东事及兵法。按之年月节候，又与诗意合。牧斋所谓“庄周说剑篇”者，当是指此录而言也。）今重读此诗，感赋一律：早岁偷窥禁锢编，白头重读倍凄然。夕阳芳草要离家，东海南山下巽田。（牧斋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四十四“银磅南山烦远祝，长筵朋酒为君增”句下自注云：“归玄恭送春联云，居东海之滨，如南山之寿。”寅恪案：阮吾山葵生茶余客话壹贰“钱谦益寿联”条记兹事，谓玄恭此联“无耻丧心，必蒙叟自为”，则殊未详考钱归之交谊，疑其所不当疑者矣。又鄙意恒轩此联固用诗经孟子成语，但实从庾子山哀江南赋“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脱胎而来，其所注意在“秦庭”“周粟”，暗寓惋惜之深旨，与牧斋降清以著书修史自解之情事最为切合。吾山拘执孟子诗经之典故，殊不悟其与史记列女传及哀江南赋有关也。）谁使英雄休入彀，（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金陵。未几牧斋南归。然则河东君之志可以推知也。）转悲遗逸得加年。（牧斋投笔集下后秋兴之十二云：“苦恨孤臣一死迟。”）枯兰衰柳终无负，莫咏柴桑拟古篇。
这是诗史互证，和红楼梦一样的主题，只是表现形式（题材）不同罢了，都是文人救国的一种方式，或者说：采用迂回的手段，维护中华道统，间接存续中华历史，家国民族历史，或曰无用，实为大用，史学家的历史责任，就是不能让自己家国民族历史中断，所谓头可断血可流，但史不可断。从这个意义来说，别传被评为与红楼梦并列的伟大著作一点都不过分，现在还有人质疑陈先生的写作动机，不是蠢，就是坏，像冯衣北（刘思奋）那样的人，终究会成为历史笑柄，遗臭万年！
考陈先生出身义门陈氏，陈宝堔，陈三立，陈师曾等等，都属于士大夫阶层，虽然，续弦也是有的，其中陈师曾经历三段婚姻，陈三立也续过弦，但都是原配续配殒命后的事，从没有纳妾。作者笺证钱柳姻缘诗，鄙夷陈先生无事可干而颂红妆，切心向往之实是浅薄之论。陈先生曾云：“不为无意之事，何意遣有涯之身”。当真以为这是噱语？
可以确认的是，耗费陈先生十年之久 ，呕心沥血之作，绝非闲的没事干去八卦三百年前的文人绯闻。陈先生是严肃的史学家，柳如是不用说了，就算是钱谦益有降清这一污点，像苏东坡调侃张先“一树梨花压海棠”这种诙谐之语也未出现过。诗史互证，也算变相的春秋笔法。所以大可不必去臆测了。
“所南心史，固非吴井之藏。孙盛阳秋，同是辽东之本。”
陈先生托高徒蒋天枢处理遗稿两首绝句：（广州赠蒋秉南）其一：“不比平原十日游；独来南海吊残秋。瘴江收骨殊多事；骨化成灰恨未休“。其二：”孙盛杨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文章存遗关心费；怀古伤今涕泗涟“。陈先生一再提及这些话，可见，该书所证及按语不就是陈先生存心史之作么？最早将此书评为与红楼一样伟大，都属于中华文化大百科全书的竟然是日本人，而我们，为了政治正确与否，还在为作者写作动机争论不休。这确实是一比较遗憾之事。
前述几首诗词陈先生创作时的心态和王国维创作《浣溪沙》时的心态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以文化托孤人自居的心态而创作的。只是陈先生内心比王国维强大。他们即便死，也是中华文化延续过程中不能缺失的一个标点符号。
另外，王国维的死，我认为和罗振玉是撤不上关系的，虽然，罗振玉早年对王国维的培养，提携，学术影响巨大是不可否认的，最后结成儿女亲家，但是到晚年，两人已渐行渐远，特别是在处世方面，罗已变成一个学术商人，专干一些倒卖文物，出卖国家的勾当，早已为当时的真正的文化人所不容，陈先生在与傅斯年的通信中直接称之为贼，陈先生是公认的历史大家，他的评论基本上就是对罗振玉的盖棺定论。所以说罗在后期已不可能在思想上对王国维有影响了，世俗生活中不可能断绝来往，他们之前是学术同道中人，后来是儿女亲家，王国维大儿子去世后因为孩子之间的关系，有不少书信往来，但是都基本不讨论学术了。
“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
连昌宫为唐代皇帝行宫之一，公元658年（唐高宗显庆三年）建，故址在河南府寿安县（今河南宜阳）西九里。唐著名诗人元稹（779年－831年，字微之，别字威明，唐洛阳人，即今河南洛阳）曾为之咏赋，哀叹大唐之兴衰，诗名为《连昌宫词》，该词与白居易《长恨歌》，成书均为唐长庆（唐穆宗李恒年号，公元821-824年）年间，两篇七言长词被历代文学家评为千古名篇，后人因之把这一七言长诗格式称为长庆体，王国维曾于1912年以颐和园为对象作《颐和园词》，唱咏哀叹大清的兴衰际遇。该词全篇弥漫哀伤悲观之情，王国维是智者，或者说是知运知数之人，但毕竟还未达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之境界，理智上他知道大清或以大清为依托的传统文化即将步入衰亡，首句即现绝望：“汉家七叶钟阳九”，但感情上却表现出依依不舍之留恋，如果不是站在文化的立场来了解该词，你甚至很难理解王国维在该词中表现出的哀感情绪：说什么“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宫才略称第一”。细读该长诗，当然能明白这时假褒真贬，但可能有那么一刹那间还是把希望寄托于两个寡妇身的，但我们说，王国维是智者，这种认知也只是一瞬间的情绪逃避，整篇词结论还是悲观的，清即将消亡的事实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随之转移。
因《连昌宫词》与《长恨歌》在诗坛影响巨大，以元白为代表的长庆年间诗人被称长庆诗人，王国维仿元白作《颐和园词》，诗成后奉出众览广受赞誉，王国维自评也高，认为该词与吴梅村之《圆圆曲》，元稹之《连昌宫词》，白居易之《长恨歌》一样，将成为千古传唱之名篇，（当然，上述四篇，加上陈寅恪先生这篇，五篇确实是长庆七言长诗之千古佳作）陈先生因之喻其为长庆才人。
皇家宫阙，历来都是朝代变迁消亡的见证之所，御用之地，当然也一定是风水宝地，王国维《颐和园词》有句云（今典）：“昆明万寿佳山水，中间宫殿排云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傑阁三层峙”。这种地方，也往往是人类向往的栖止之地，王国维也不例外。所以陈先生说“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灵均，屈原字，后世引申为善弄词章之人，也就作家诗人，文化人之另一称谓。息壤二字：旧典出至《山海经·海内经》：“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郭璞注：“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后因此引出一些列与之关连的意义，本人认为陈先生此处更偏向于旧典秦武王使甘茂约魏以伐韩，茂恐武王悔，与其于息壤盟约。后遂以息壤指信守盟约而不渝。把颐和园昆明湖当作王国理想中的栖止之地，长瞑之所。投昆明湖是盟约不渝。
“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
这四句就其含义从字面上非常好解，将清光绪年之世比作大唐开元盛世，全国上下一片和平欢乐之景象，大清的权利中心北京城更是人文荟萃，热闹非凡。难以理解的是这种认知背后的逻辑，陈先生是公认的历史大家，将清光绪之年比作大唐开元盛世，确实有点匪夷所思，这也是陈先生历来被评论家批评得最多的地方，据此陈先生被扣上了和王国维一样的大帽子，清遗老无疑了。陈先生是历史学家，唐朝又是他最熟悉也是他研究最用力的朝代，他不可能不知到清光绪之际于唐开元年间的差距，那他为何还要出此言呢？我认为原因如下，一是陈先生是以评论文化为出发点的，清光绪之际，太平天国运动覆灭后，大清曾出现了短暂的中兴之兆，一股自上而下的兴国运动应运而生，这就是我们熟知的清末洋务运动，钱穆也在其《国史大纲》说：“欲求自强之道，总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急务，以学作炸炮、学造轮舟等具为下手工夫”，鼓励开展洋务运动，想要“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段时期也涌现出了一大批能干实业的洋务派“中兴名臣”，比如说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沈葆桢，稍晚一些的如陈先生祖父陈宝箴，刘坤一，俞明震等，他们想通过兴办企业，开学堂，办报纸，挖矿山，修铁路等等一系列措施实现兴邦强国，而且确实在华夏大地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了，我要强调的是，参与发起推动的这些骨干，他们身上都具备一大特色，他们不仅是大清的中央及地方官吏，在文化上多数也是一流的学者，从这一点而论，陈先生高看甚至怀恋这一时期就不足为奇了。其二就是陈先生创作该词时，清亡之际，军阀混战，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立场来说，光绪之际确实是要胜于当时的乱世的。后世的批评家据此批判陈先生，犯了陈先生曾经告诫过一般评论批评者容易犯的大忌：易时以论，站在自己所处的时空环境，以自己对被评论事件的认知去替换评论对象对评论事件的认知。实际上就是以自己的观点去替代被评论者的观点。站在后人的立场，北洋运动是革命运动，以阶级论的观点为判断标准，想当然的就把陈先生划为遗老之列了，以阶级论得出的结论去批判文化论的结论，结果就不足道也。
“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
陈先生认为，光绪之际，一众中兴名臣，谁为翘楚，如泰山北斗者，当首推张之洞。北斗，典出《新唐书-韩愈传赞》“自愈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张之洞，字孝达，号香涛，别号壶公、抱冰，直隶南皮(今河北沧州南皮县)人，生于贵筑县(今贵阳市)，洋务派代表人物之一。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11月，张之洞以顾命重臣晋太子太保；卒后谥号文襄，政治上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著有《张文襄公全集》。
张之洞曾以北宋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司马光，东晋名将陶侃自喻，司马光(1019年11月17日-1086年10月11日)，字君实，号迂叟。汉族。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涑水乡人 ，世称涑水先生。 陶侃（259－334），字士行（或作士衡），江西鄱阳人，东晋大司马。东晋名将。此二人身上各具优点，司马光做事问学自律，刻苦，勤奋。陶侃则以忠顺勤劳著称，所以陈先生云“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顺勤劳矢素衷”，方迂叟即自比司马光，像陶侃一样的忠顺勤劳是为自己一生的夙愿（矢素衷：发誓忠于平素之心，一生以忠顺勤劳为行为准则）。张之洞于政治上则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循序渐进”推进为指导原则。所以云“中西体用资循诱”。
“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图籍艺风充馆长，名词愈野领编修”
张之洞(南皮)以军机处大臣协理学部，广邀天下学者云集研学。朴学高文一例收，泛指学部研习范围，朴学一般指清考据之学，清一代朝廷对文人思想控制较为严苛，一大批学者治学范围转为以考据经学的名物制度为主，避开涉猎政治的治学领域，所以在这方面取得比以往历代更大的成就。高文（有其他人认为是章词之学）我认为指甲骨文，和下几句词是关联的，图籍艺风充馆长 ，艺风，指缪荃孙，字炎之，又字筱珊，晚号艺风老人，江苏江阴申港镇缪家村人。中国近代藏书家、校勘家、教育家、目录学家、史学家、方志学家、金石家。我国文化教育科技界尊称他为中国近代图书馆的鼻祖。张之洞主持的学部，下置各馆，其中以缪荃孙为图书馆主管。又置名詞編译馆，翻译编纂中西文字，以严复为主管，严复（1854年1月8日—1921年10月27日），男，原名宗光，字又陵，后改名复，字几道，晚号称愈野老人，近代极具影响力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著名的翻译家、教育家 。所以陈先生又云“名词愈野领编修”。
“校雠鞮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如洛才华正妙年，渡江流辈推清誉”。
校雠，即校勘核对，校正审核，以正讹误。勘校内容一般为传统经典或重要古籍，通过不同时期的刊印版本，名家注释逐一校正。这是像王国维，陈先生这样的大师的专长，我们普通人读古籍，只求能理解正确就不错了，陈先生和王国维他们这种级别的学者，不仅要每字必求正解，而且很多文献还能背诵，对怀疑有贻误之处还要去堪比校正。关于这种学问，陈先生曾在给妹的信中《与妹书节选》有过详细论述：“我所注意者有二：一历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关系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经典，印度极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及小乘律之类，与佛教史有关者甚多；中国所译，又颇难解。我偶取《金刚经》对勘一过，其注解自晋唐起至俞曲园止，其间数十百家，误解不知其数。我以为除印度、西域外国人外，中国人则晋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当能得正确之解，其余多是望文生义，不足道也。隋智者大师天台宗之祖师，其解“悉檀”二字，错得可笑（见《法华玄义》），好在台宗乃儒家五经正义二疏之体，说佛经与禅宗之自成一派，与印度无关者相同，亦不要紧也。禅宗自谓由迦叶传心，系据《护法因缘传》。现此书已证明为伪造。达摩之说，我甚疑之”。鞮译，比现在所谓的翻译范围更广泛的学问，指其他语言译成汉语，其他语言主要指各种外语即国内少数民族语言（亦包括已消失了的少数民族语言），王国维祖籍浙江海宁，青年时期授罗振玉提携，随罗游学，渐成大器，后授罗振玉举荐，入京充任学部京曹，在京师图书馆及编译馆从事过编译（校雠鞮译）工作。大隐取古语“大隐隐朝市”之意。郎署，指京师各衙门司官下附属的属官员，也称京曹。王国维曾在学部行走。所以陈先生云：校雠鞮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如洛才华正妙年，此处以王国维比陆机陆云兄弟，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出身于名门大族，他的祖父就是三国时火烧刘备连营的吴国丞相陆逊，其父陆抗也是东吴名将。《晋书》说陆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在众多兄弟中，他与陆云最有才望，时称“二陆”。二十岁时，吴国为晋所灭，他感慨父祖功业与家国兴亡，写了《辨亡论》。太康末年（289），他与陆云联翩入洛，大受文坛名家张华的延誉，以至有“二陆入洛，三张（指张载、张协、张亢）减价”的说法。陆云（262年－303年），字士龙，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西晋官员、文学家，东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第五子。与其兄陆机合称“二陆”，曾任清河内史，故世称“陆清河”。陆云少聪颖，六岁即能文，被荐举时才十六岁。渡江流辈推清誉，流辈典出明代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原文节选：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均是以王国维比拟陆机，陆云，马君则。少年即显露无与伦比的才华，加之于学术上又勤奋刻苦，备受同辈学术中人盛誉。
“闭门人海恣冥搜，董白关王供讨求。剖别派流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
这四句对稍微有一点古文言即文史知识的读者来说是非常好解析的，闭门人海即谢绝访客，恣冥搜解读为尽力寻找，搜集，冥思苦想。古代关于冥搜典故非常之多，如晋孙绰 《游天台山赋》：“非夫远寄冥搜，篤信通神者，何肯遥想而存之。董：指金戏曲作家董解元，他根据唐元稹的《莺莺传》创作长篇讲唱文学《西厢记诸宫调》，为元杂剧《西厢记》所本，世称《董西厢》。白：指白朴（1226年-1306年后），原名恒，字仁甫，后改名朴，字太素，号兰谷，祖籍隩州（今山西河曲），汴梁（今河南开封）人，晚岁寓居金陵（今江苏南京），金朝官员白华之子。元代杂剧作家，“元曲四大家”之一。关：指关汉卿（1219－1301年），元代杂剧奠基人，元代戏剧作家，“元曲四大家”之首。晚号已斋（一说名一斋）、已斋叟。汉族，解州人（今山西省运城）。王：指王实甫（公元1260年-公元1336年），名德信，大都（今北京）人，祖籍河北省保定市定兴（今定兴县）。元代著名杂剧作家，杂剧《西厢记》的作者。讨求，指探讨寻求等意，如《明史·张居正传》：“日讨求国家典故， 徐阶辈皆器重之。” 剖别：剖析分辨，明·陈子龙《寄怀吴来之大行》诗: “从容造膝断几事，剖别一扫云雾空。”流派指指学术、文化艺术等方面有独特风格的派别。施品藻，指品评;鉴定，评论(人物，文艺作品等)。典出《汉书·扬雄传下》: “爰及名将尊卑之条，称述品藻。” “颜师古 注:"品藻者，定其差品及文质。” 宋元戏曲有阳秋。指王国维通过剖别至唐金元宋明以来的戏剧发展脉络兴旺之历史轨迹，历代戏曲作者及其代表著作，对其写作风格，文艺品质，进行分析评鉴并得出相应的结论，撰述成一部学术巨著《宋元戏曲史》。
沉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
沉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清末（辛亥革命前夕）在满清统治权力将发生巨变甚至覆灭之际，在普通人看来，整个社会却呈现一派祥和富足，歌舞升平之气象，朝野上下均沉湎于这一虚幻繁荣假象之中而不知，所以云“沉酣朝野仍如故”。而整个社会的实际情况则如同巢于危幕之燕雀，不知其巢穴行将随危幕覆亡。这包括大部分依附于国家的知识分子， 而对于部分社会精英，包括清廷的部分手握实权的当权派，忧患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知识分子，希望推翻清朝统治的革命党人等等，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社会巨变作各种准备。“巢燕危幕”典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夫子之在此也，犹燕之巢于幕上。” 比喻燕子把窝做在帷幕上，处境非常危险。唐宋文人写诗作文，常用此典，陈先生喜陆放翁诗词，其诗有多首脱胎于放翁诗，此典放翁有名句“巢燕何曾择贫富，鸣鸠元不为阴晴”。出自《 初夏闲居·啜茗清风两腋生》。对这两句词所描绘当时社会现状，其时是有许多文人留下了大量的记录的，陈先生在《柳传》里曾作过简短的论述：“是时海内尚称乂安，而识者知其将变”。 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今典是清廷为了挽救其统治，遏制革命，以回应社会要求变革的呼声，打算做出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1905年秋，清政府派大臣出洋考察宪政，1908年清政府宣布以9年为期预备立宪，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开始宪政改革，仿效了日本宪法，试图在保留皇权的前提下对革命党人及立宪派作出一些让步。1911年5月，成立第一届责任内阁，包括4名汉族大臣，9名满族大臣，其中皇族成员占了7人，称“皇族内阁”。这就是陈先生诗所谓的“君宪徒闻俟九年”。一个存续几百年的统治集团，想让它自己革自己的命，肯定是不可能的，对这种敷衍塞责的改革措施，怎么可能敷衍过去，立宪派及革命党人都在暗中积极筹划准备，准备武力推翻清廷的通统治，在预备立宪幌子下清廷采取的一系列具体，如编练新军，奖励实业，设立商部，废除科举，兴办学堂，派遣留学生，改革官制，整顿吏治等等，最终也无法挽救将倾之大厦。陈先生认为：这些谋划于庙堂之上的举措，都是无谓的徒劳的垂死挣扎，毫无用处，虽然是徒劳的，但对于当时的清政府来说，这是他们最后所能使出的自保举措了，所以才有“庙谟已是争孤注” 之说。庙谟典出《后汉书·光武帝纪赞》：“明明庙謨，赳赳雄断。”一般指朝廷拟采用的策略；计划等。孤注一掷典出《宋史寇准传》：“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北宋初年，辽国肖太后亲率大军南下侵宋。宰相寇准坚持抗战，并请宋真宗到澶州督战，宋军士气高昂，连连获胜，逼迫辽宋讲和。王钦若嫉妒寇准，在真宗面前讲皇上亲征是孤注一掷，这样做是太危险了。这和现代港台赌片里的桥段“梭哈”的意思差不多，反正就是在山穷水尽之际赌上最后的身家性命，不成功就成仁。最后清廷被武昌起义给推翻了。
羽书一夕警江城，仓卒元戎自出征。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
羽书指紧急军事公文，古代军事公文一般会粘上鸟毛，示意需要像鸟飞一样快速抵达，不得耽误，就和咱们现代看抗战电影里的鸡毛信差不多一个意思。一夕指一夜之间，武昌起义是晚间发动的。表示时间短促，警江城，江城是湖北武汉（武昌），警是惊动的意思，1911年10月10日晚，新军工程第八营的革命党人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夺取位于中和门附近的楚望台军械所，吴兆麟被推举为临时总指挥。1911年10月10日晚上10点30分，起义军分三路进攻总督署和旁边的第八镇司令部。并命已入城之炮8标则在中和门及蛇山占领发射阵地，向督署进行轰炸。起初，起义军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指挥，加上兵力不够，进攻受挫。晚12点后，起义军再次发起进攻，并突破敌人防线，在督署附近放火，以火光为标志，蛇山与中和门附近的炮兵向光处发炮轰击。湖广总督瑞澄打破督署后墙，从长江坐船逃走，第八镇统制张彪仍旧在司令部顽抗。起义军经过反复的进攻，终于在天亮前占领了督署和镇司令部。张彪退出武昌，整个武昌在起义军的掌控之中。这就是陈先生诗描写的“羽书一夕警江城”。
仓卒元戎自出征，仓卒即匆忙急迫之意，元戎，大军之意，指清廷调往湖北镇压革命的大军。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震惊了清政府，清政府迅速作出反应。1911年10月12日，清政府撤销瑞澄职务，命他戴罪立功，暂时署理湖广总督;停止永平(今河北卢龙县)秋操，令陆军大臣荫昌迅速赶赴湖北，所有湖北各军及赴援军队均任其节制;令海军提督萨镇冰率领海军和长江水师，迅速开往武汉江面。14日，清政府编组一，二、三军，以随荫昌赴湖北的陆军第四镇及混成第三协、十一协为第一军，荫昌为军统(也称总统);以陆军第五镇为第二军，冯国璋为军统;以禁卫军和陆军第一镇为第三军，载涛为军统。三军迅速向汉口附近集结。准备正压起义。
初意潢池嬉小盗，初意解释为刚刚开始的时候认为，潢池弄兵典出《汉书·循吏传·龚遂》:“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 文人作诗喜欢用此典比喻起兵。有不足道之意。潢池，积水池。如王国维《颐和园词》有“南国潢池正弄兵，北沽门户仍飞牡”。该句谓武昌起义开始时清廷态度较为轻蔑大意，认为如同一群嘻戏嬉闹般的小毛贼玩的过家家似的把戏。掀不起什么风浪。遽惊烽燧照神京，哪知事态发展迅速超出清廷预料，全国起义的消息源源不断的涌向京城，短短两个月，十几个省纷纷响应，支持参与起义，宣布脱离清廷统治。烽燧指古代军事报警信号，夜里点火叫烽，白天点火冒白烟谓之燧。神京指帝都，当时的北京城。
养兵成贼嗟翻覆，孝定临朝空痛哭。
养兵成贼指黎元洪在武昌起义中举棋不定，客观上帮助了革命党人，拖延及错过了清廷对革命的镇压，等同革命党人的帮凶，后来又接受了革命党人强荐的湖北军政府都督一职，所以陈先生以清廷的口吻叙事，故称之为贼。翻覆指谓反覆无常;变化不定。出自晋陆机诗《君子行》："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黎元洪，湖北黄陂县人，早年在北洋水师学堂学习船舰知识，后以优异的成绩从天津水师学堂毕业，北洋大臣李鸿章赏给他六品顶戴，并给予其把总的职位。被派至北洋水师来远号快船见习海军技艺。后直接加入北洋水师，甲午海战失败后，被两江总督张之洞揽入其在南京新编练的自强军中，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张之洞回任湖广总督。黎元洪应张之洞之召随同回到湖北家乡 ，继续编练新军，从此他在军队仕途也平步青云， 最后实际掌握了湖北新军的控制权。1911年10月10日晚，武昌起义爆发。黎元洪坐镇协司令部一一第四十一标和三十一标同驻的左旗营房，黎元洪得知驻塘角的二十一混成协辍重队纵火起事时，即下令禁止官兵出入，并亲率管带、队官巡视营门，加意防范，又用会议形式，集官长于一室，借以延宕时间。黎元洪将四十一标全体官佐召集到会议厅，目的是防止他们发生哗变 。然而此时军心动摇，黎元洪也无法控制。这时，他也清楚地认识到革命形势发展与自身将来处境息息相关。 10月11日，首义革命党人、湖北诸议局议员和绅商代表共同召开联席会议，集议革命不能群龙无首，当务之急是要马上请出一位德高望重、为国人所熟知的领导人，组建军政府。黎元洪被革命党人强迫推举为湖北军政府都督。所以谓“养兵成贼嗟翻覆”。
孝定临朝空痛哭，孝定景皇后隆裕(1868年2月3日-1913年2月22日)，叶赫那拉氏，满洲镶黄旗人，名静芬。小名喜子，慈禧之弟副都统叶赫那拉·桂祥之女。光绪十四年（1888年）被慈禧太后钦点与光绪帝成婚，宣统二年（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1911年12月6日，载沣奉隆裕太后懿旨辞去监国摄政王的职位，隆裕太后即垂帘听政，成为即将终结的大清王朝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和终极责任人。“临朝空痛哭“今典出自袁世凯出任总统后，宋育仁著《共和真谛》，謂共和之名起於周厲王失位，共和伯乃周室大臣，暂時摄政，等宣王年長乃归还政政权于宣王，袁世凯也应亦如此。反对革命，宣扬复辟。劳乃宣（（1843—1921），字季瑄，号玉初，别署矩斋，晚号韧叟，桐乡人，出生于广平府（今河北永年）。先世本山东崂山人，祖父寓居苏州时入籍浙江桐乡。清同治十年（1871）进士。）为其书作序，力附反对革命，倡言复辟之旨意。袁世凯乃下令自述其柄权之由，有“孝定景皇后临朝痛哭”之語。陈先生此句由此脱胎而来。
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
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再起指袁世凯任民国大总统，彻底颠覆了统治中国200多年的满清政权，与黎元洪任湖北军政府都督相比，那可是罪加好几等了，黎元洪是贼，袁世凯在清廷看来，那可真是该被处以腰斩都不能解恨的乱臣贼子了。妖腰乱领臣旧典出自杜甫《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魑魅魍魉徒为耳，妖腰乱领敢欣喜”。比喻罪大恶极之人，当处以腰斩之酷刑。寡妇孤儿族典出《晋书.石勒传》勒曰：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我们来简述一下武昌起义后袁世凯的窃国经过及其怎么逼死裕隆太后的，站在清廷的立场来看，其是否堪授妖腰乱领臣定论：前述慈禧指婚将自己侄女静芬嫁与光绪皇帝，册封为皇后，但婚后光绪帝只宠幸珍妃，和隆裕之间感情很不好。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皇后随着慈禧太后、光绪帝和其余宫眷一同逃往西安。一行人再度回到了紫禁城后，皇后依然不得宠。
光绪帝和慈禧太后死了以后，清朝廷就交由隆裕太后来掌管。因为，隆裕太后的父亲认识的字并不多，所以，她并没有读过很多的书，只是进了宫以后才读了一些。隆裕太后对政权没有野心，更没有一点点执政经验，只是在慈禧太后身边待久了，了解一些罢了。她之所以能够掌控清朝，主要是因为时代的关系。
当时，清朝廷里的王公贵族都十分同情光绪帝的遭遇。民间有传言说，光绪帝在死之前曾经留下了一封遗诏给隆裕太后，让她诛杀袁世凯，以报袁世凯向慈禧太后告密，导致戊戌变法失败的仇。因此，在新任君王即位的会议上，隆裕太后提出：不诛杀袁世凯就不能谢拜先帝的主张。这一主张受到了与会之人的同意，但是，最后因为张之洞和奕劻的阻止而没有诛杀成功。
袁世凯的小命虽然保住了，但是，活罪难逃，他被处以返回原籍地养病的处罚。这次会议还决定，由新任君王的亲生父亲监国和统领禁卫军，成立责任内阁，重用皇族中人、排斥汉臣。但是，这些人只懂得看戏和玩鸟，根本就不会管理国家。就连隆裕太后也觉得这样不行，几次下诏令让他们入宫商议，搞得叔嫂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
辛亥年十月，武汉一枪打响了革命的号角。内阁中的人顿时就慌了手脚，想要指挥各个城镇训练出来的新军，但是，没人听他们的命令，急得他们到处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原来，这一切这都是袁世凯在背后搞鬼。袁世凯虽然回到了原籍地，但是，却在家里设了电台，暗中指挥和部署北洋事务。
除此之外，袁世凯故技重施，用收买李莲英的方法收买隆裕太后身边的太监小德张和庆王等人，让他们帮忙自己重回朝廷。这样一来，清朝廷的行动和方针就全在袁世凯的掌控之中了。革命愈演愈烈，前往前线监督战役的大臣发布不了号令，监国的新君生父无能为力。趁着这个机会，庆王上奏，请求让袁世凯担当钦差大臣，可是，袁世凯不愿意上任。
到了十一月初，清朝廷再次任命袁世凯为总理大臣。于是，袁世凯便又回到了北京。回京后，袁世凯就上奏说：内外奏章应该都先递到内阁之中，再转到皇帝手里。隆裕太后答应了袁世凯的请求，并把他当做救国的稻草。因为，不同于袁世凯的政见，新君生父便辞去监国和统领禁卫军的职位，其他一些权臣也让出了军权，所以，朝廷大权一下子就落到了袁世凯手里。
1911年年底，南方各个省份的革命政府不愿意采用武力武装的办法进行革命，他们希望能够跟清政府和平谈判。
所以，在占领南京以后，革命政府决定跟清政府议和，之后，他们又提出了一些优待条件希望清政府能够和平退位。当时，隆裕太后是同意议和的，因此，她任命袁世凯全权代表清朝廷进行谈判，袁世凯则选择了唐绍仪全权代表他，南京革命政府则推选出伍廷芳为总代表。但是，朝廷中有些王公贵族不知道政治局面的变化，主张用武力强行镇压革命。
袁世凯只想把政权掌握在手，所以，他是不希望打仗的。于是，他就用哄、吓和拆这三种方法去解决这些武力派的大臣，还让小德张和内务大臣每天都把京城里的谣言夸大了地说给隆裕太后听。隆裕太后开始是不太相信的，但是，慢慢的开始相信了。到了同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时候，隆裕太后召集大臣开了一次御前会议。
此时，袁世凯自我陈述职责进展，他说了议和的困难重重。接着，袁世凯又趁着这个机会说：军队中没有饷粮了，士兵们很容易发起兵变，要求政府发行公债和发起捐款，以保住东北的几个省份。为了挽救清政府的统治，庆王拿出了十万两，其他王公贵族只拿出了两三万两，隆裕太后则是割痛把慈禧太后藏的八万两黄金拿了出来。
尽管如此，袁世凯还是觉得不够。于是，袁世凯便鼓动一些地方官员一起上奏说：现在饷银不足，查到王公贵族们在外国银行里有上千百万的存款，他们应该拿这些钱出来购买公债和资助饷银。袁世凯这一做法，顿时就把主张武力的王公贵族们吓得不敢再提镇压的事了，隆裕太后只能抱着幼小的溥仪以泪洗脸。
十二月二十九日，南京政府召集各个省份的代表参加会议，商议成立临时政府，推选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1912年，孙中山正式宣誓就任，定五色旗为国旗。在临时政府里，有一些对袁世凯采取绥靖政策的官员，但是，孙中山把袁世凯的阴谋看得明明白白。于是，孙中山将之前定的条件改为了五条。
袁世凯必须断绝和清政府的所有关联，成为民国的国民，让袁世凯担任民国大总统，如果，袁世凯不同意，就是不想共和，没有议和的诚意，那么，之前提出优待皇室的条件一律作废，以后战争的硝烟再起，袁世凯就要背负全部的责任。这样一来，袁世凯的阴谋就完完全全地公布在了世人面前。袁世凯知道后，一边假装生病不敢上朝，一边以外交大臣的身份发布命令。
袁世凯拿了军饷又不出兵，议和一事又一直没有进展，隆裕太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派人去询问袁世凯。谁知这袁世凯竟然将计就计，联合全体国务大臣一起上奏说：国家领土太过广阔，军支不足难以支撑大局，而且革命军想要争的并不是皇位，而是共和制，清廷应当顺应民心。袁世凯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逼迫清政府退位，拍南京临时政府的马屁。
后来，袁世凯又用改变政体，不改变国体的谎话欺骗隆裕太后，用成立“国事匡济会”骗取假革命党人的信任，放话成立天津临时政府，以摆脱清朝廷和南京政府的控制。而隆裕太后无依无靠，再加上，小德张在一旁不断的煽风点火。于是，隆裕太后便提出移居热河行宫，但是，袁世凯为了控制政权，不愿意让隆裕太后离开。
之后，北洋军队中的一些将军上校一起联名上奏，提出：清朝廷军事力量薄弱，军饷不足，军心不稳，不如退位，建立共和制。随后，隆裕太后立刻召集各位王公贵族商量此事，但是，庆王假装生病不参加会议，新君生父走到一半路途，见此状况又原路返回，其他贵族也学他们不来参加会议。
将领们看到清朝廷迟迟没有下发圣旨，会议又没有任何结论，就发了一些文件给王公贵族说：要带领军士进入京城商讨。此时，隆裕太后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她再一次召开了会议，并且，让袁世凯也参与进来。等人都到齐以后，隆裕太后哽咽着说：清朝廷决定退位，内阁即日撰写圣旨，等优待条件商议好后，再下发旨意。
后来，清帝正式退位，天下人心大定，但是，一些坚持君主派的王公贵族仍不死心，四处变卖家产，希望恢复君主制。而其他一些王公贵族则带着全家一起逃亡，投奔日本人去了。1912年，隆裕太后生病了。经过御医的治疗，隆裕太后的病情虽然得到了控制，但是，一直时好时坏的。1913年，隆裕太后刚过完45岁生日后就患上了风寒，从此一病不起，最后病逝了。
隆裕太后死后，当时时任民国总统的袁世凯随即下令全国下半旗致哀三日，文武官员穿孝二十七日。驻京各国公使对隆裕太后的薨逝亦均表惋惜，除亲去太和殿致祭外，于哀悼会期间，各使馆均下半旗致哀。由于光绪帝的“崇陵”还没有修完，所以，隆裕太后的梓宫也只能“恭奉暂安”。运至河北易州梁各庄行宫内暂安，等候崇陵竣工后，与光绪帝一起入陵。
末代皇帝的退位及 隆裕太后的死，标志清室的彻底覆灭，所以陈先生谓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待续：袁世凯窃国及逼死裕隆经过，引至B站“山川文社”。
大都城阙满悲笳，词客哀时未还家。
大都，北京城别称，城阙，指都城城门两侧的瞭望楼阁，进而代指宫殿，城市，最后演变成特指京城，最早出自《诗·郑风·子衿》:"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历代文学家，诗人喜欢引用代指京城，如杜甫有千古名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悲笳，悲凉的笳声。笳为古代军中号角，其声凄凉而悲壮。这句是对辛亥革命爆发后的京城气氛的写实，多数人面临改朝换代时的心理写照。词客哀时未还家。词客指擅长文词之人，此处专指王国维及其为代表的文化人，在时代巨变中的生活及行为状态，我们可参考王国维先生女儿王东明撰《王国维家事》中的描述：王先生是非常注重家庭氛围的，非常在意子女的感受，一般不会把不良情绪带到家里，只要回到家里，总是乐呵呵的陪伴着众多子女。所以，遇到革命这种的非常之大事件，读书人往往也只是会哀怨叹而已，心情苦闷忧伤，排遣之举至多也就是在外多逛逛，或闲聊，或看书，或喝茶听戏，书肆，茶馆，剧场等就成为经常光顾之所，这是文人解愁的方法。杜甫《咏怀古迹·其一》有名句：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陈先生非常推崇杜甫的诗，也经常化用杜诗，词客哀时未还家即脱胎于词客哀时且未还。
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
自分解释为自以为，自料，以为从此也就是琴书伴左右，孤单冷清，了结后半生。岂期，哪里料到，舟楫特指船和桨，借指船只，哪里料到会再次踏上去往日本之船，王国维先生1899年受罗振玉资助第一次东渡日本学习，不久回国，1912年辛亥革命后，携家眷随罗振玉再度登上流亡日本之船。所以陈先生谓岂期舟楫伴生涯。
回望觚棱涕泗涟，波涛重泛海东海。生逢尧舜成何世，去作夷齐各由天。
觚棱，宫阙上转角处的瓦脊。在此借指故宫及北京城，涕泗涟形容将欲离开故土而又恋恋不舍之凄惨状。波涛重泛海东海。参岂期舟楫伴生涯之句解释。生逢尧舜成何世，尧舜指唐尧和虞舜的并称。远古部落联盟的首领。古史传说中的圣明君主。这里是陈先生站在王国维先生的立场，给予对王有知遇之恩的清末代皇帝的赞美，将之比拟谓尧舜，成何世即成何世道，整句意谓虽然有明君，但世道却不是我理想的世道，去作夷齐各由天。夷齐，伯夷何叔齐并称，见《史记·伯夷列传》：“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这句是说王国维先生也即将效仿古代先贤伯夷何叔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的典故，远走日本避祸。
江东博古矜先觉，避地相从勤讲学。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
江东博古，指罗振玉，江东（也称江左）在古代是一个与文化息息相关的地域名词，大致包括现在的安徽江叔南部，浙江全省，江西东部福建东北部等地，中国这一地区，素以文化繁荣、经济富庶著称，如我们熟知的明江左三大家等著名的文化人。罗振玉祖籍浙江省上虞县永丰乡，出生于江苏淮安。标准的江东人，而那时罗是久负盛名的文化学者，所以陈先生以江东博古代指罗。（有学着认为江东博古指唐末诗人罗隐，再以罗振玉比罗隐。）矜先觉：有大智慧，自谓有先知先觉，《论语．宪问》：“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此谓罗振玉智慧过人，能自料时局的演变。避地相从勤讲学。1912年，王国维携眷随罗振玉一家避祸二次东渡日本，侨居四年有余，至1916年回国，在日本这4年里，在罗振玉的资助下，安心研究学问，研究方向由西方哲学美学转向经史、小学。他与罗振玉一家相邻居，平时互相切磋，往返论学，协助罗氏整理大云书库藏书，得以尽窥其所藏彝器及其他石器物拓本，并当世全球汉学专家进行频繁交流。这也是他一生中学术成果颇为丰硕的时期。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乡关，指故乡，典出《陈书·徐陵传》:“萧 轩靡御， 王 舫谁持?瞻望乡关，何心天地?” 愁思，忧虑惆怅的思念情绪，指对祖国的思念之情。增绵邈：深远或情意深长，寓居异乡，寄人篱下，岁末年初，难免思念故土，此本人之常情，于文人更甚而已，此句为实写王先生当时之现状。
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沉商史发幽光。
大云书库，指罗振玉在日本的藏书阁，罗振玉其人，一生具多重身份，当世一流学者，收藏家，考古学家、金石学家，其实他还有一个身份，用当下话来说就是文物贩子，今天的马未都这一类的人，以倒卖文物古籍赚取收益，亦学亦商，大云书库总共有三处，一是日本，后罗又回国居津门，其在天津的书屋亦称大云书库，一是大连旅顺，日本扶持溥仪满洲称继续称帝，罗1928年移居旅顺，在新市街扶桑町购建私宅。1932年春，在私宅后面购置土地，新建一座三层藏书楼，藏书面积约4500平方米，据传藏书30-50万本，藏有许多珍宝级别的稀世孤本，书屋亦沿用之前在日本的书库名大云书库。其名源于敦煌北朝写本《大云无想经》。罗谢世后，其家人共同守护该书库，1945年日本投降后，部分书流散民间，被盗卖至国外，部分毁于战火，后来罗氏后人将存续下来的全部捐献给新中国，成为大连市图书馆的珍贵馆藏。古器奇文日品量。王国维先生之所以能成为当代中国最伟大的学者，除了其天赋异禀，勤奋好学之外，另一方面得益于他在不同的时期比其他学人更多地得以单独接触并研究一些在一般学界同仁不能接触到的资料，罗振玉的馆藏图书，金石，玉器，甲骨文龟片等等文物便是其中之一部分，旅日期间，就算罗在日本的藏书量不及后来的大连旅顺大运书库的，但对于王来说，供他研学是绝对够用的了。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沉商史发幽光。旅日4年，置身于大云书库大量古籍和文物之中，潜心研究与著书，这期间，他考释甲骨文与流沙坠简等文物，陆续撰述了《简牍检署考》、《流沙坠简考释序》、《殷虚书契考释序》等重要文章与书籍。考释指考证与解释，商朝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二个朝代，从公元前1600年——公元前1046年，前后相传17世31王，延续约600年时间。相传商的始祖契曾帮助禹治水有功而受封于商（今河南商丘），以后就以“商”来称其部落（或部族）。汤灭夏后，就以“商”作为国号。其后裔盘庚迁殷（今河南安阳西北）后，首都没有再变化过，故又以称“殷朝”或“殷商”。王国维通过甲骨研究，佐证了《殷本纪》的可信性。王国维的伟大贡献在于，通过对甲骨文的研究，以地下出土文物，为史记的殷商本纪记载历史提供了铁证。所以陈寅恪对其赞誉有加。
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榷，海日尚书互倡酬。
通人，指学识渊博又能融会贯通且晓达事理的人，王充《论衡．超奇》：“通书四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雅言，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旧游，昔日多次游历，谋面，数旧游，指王国维在日本旅居期间，和之前的许多旧相识经常碰面或以书信的方式继续讨论学术，参与当时前沿中国古文学哲学研究。外穷瀛渤内神州。指王国维交流学术的地理范围，瀛为大海，渤为内海，此处统称中国以外的世界，穷指到达边远的地方。外与内对用的即神州，又称九州，分别是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后来从冀州中分出幽州、营州、并州三州 ，与原有的九州合计共十二州，所以九州时而又被称为十二州。神州，九洲，十二洲，都是古中国的代称，（关于九洲演变，推荐大家去读清顾祖禹 {读史方舆纪要}。伯沙博士同扬榷，海日尚书互倡酬。伯指近代法国杰出汉学家、突厥学家和伊朗学家的伯希和，沙指埃玛纽埃尔-爱德华·沙畹(1865年10月5日-1918年1月29日) ，简称沙畹，是学术界公认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上最有成就的中国学大师，公认的"欧洲汉学泰斗"。同时他也是世界上最早整理研究敦煌与新疆文物的学者之一，被视为法国敦煌学研究的先驱者。二人于当时痴醉于敦煌学的王国交往密切，书信频繁讨论中国学术问题。扬榷：指约略论述、略举大要，扼要论述。如汉书《叙传》：有“扬榷古今，监世盈虚。” 但扬榷在此句译成商榷似乎更确。海日尚书互倡酬。海日尚书指沈曾（1850.4.11—1922.11.21），又名增植，字子培，号巽斋，一号乙庵、乙公、乙僧、谷隐居士、月爱老人，晚号寐叟。斋号海日楼、随庵、东轩、双木兰馆、井谷山房。浙江嘉兴人{生于北京}，清末民初学者、诗人、书法家。曾国藩的老师，1910年沈因病辞官后寓居上海，王国维与其有唱和诗。
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
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
东国，东道主之国，即指中国东方之国日本，儒英指谓饱学的儒士。如《明史·解缙传》：“陛下若喜其便於检閲，则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请执笔随其后……勒成一经。”地主即指东道主，也是日常所谓尽地主之谊之地主，出自：《左传·哀公十二年》：“子服景伯谓子财曰：‘夫诸侯之会，事既毕矣，侯伯致礼，地主归饩，以相辞也。’”确指王国维旅居日本时与之交往密切的几位著名中国汉学学者藤田丰八，狩野直喜，内藤湖南（内藤虎次郎），也就是诗中所列的藤田狩野内藤虎。这几位日人，当时绝对是中国汉学的大咖，学问不下于任何中国汉学家，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读其相关传记，我不是在吹捧日本子，但是人家比我们优秀的地方，一定要虚心学习，虽然我对日本人一向没有好的印象，这些人研究中国汉学也未必是真正为了学术交流，发扬光大中日学术交往的历史，像内藤湖南（内藤虎次郎）这家伙最后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军国主义者，但这不是我们拒绝像优秀的人学习的理由，陈寅恪先生有诗赠清华国学院历史系的学生：“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鲁仲两无成，要待诸君洗斯耻。”
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
此两句为承前启后之词，呼应前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两句。国内政治局势变化莫测，旅居日本研学的王国维，因为名声在外，想象管幼安和朱舜水那样，安心学问，以度余年，实际上也不可能。直译为怎么能像管宁一样在辽东安享有生之年，或者如朱舜顺水一般一辈子隐居江户。管宁为三国时名士、学者。字幼安,北海朱虚(今山东临朐县)人,管仲后裔。少笃志好学,曾与华歆同窗,因华歆好利,而与之分席。黄巾起义,避乱辽东,从者甚多。遂召众讲习《诗》、《书》。历三十馀年归故里。魏文帝时,召为太中大夫,辞不受。明帝时又征为光禄勋,也固辞不就。著有《氏姓论》,《三国志》有传。朱舜水又名朱之瑜（1600--1682年），字鲁玙，舜水是他在日本取的号，意为“舜水者敝邑之水名也”，以示不忘故国故土之情。朱舜水是浙江余姚人，明末思想家，文学家，史学家。
朱舜水曾参加抗清活动，南明灭亡后，不愿降清，东渡日本。于日本和水户光国接触，其遗臣性格与儒家思想让水户光国深感敬佩，朱舜水著有《朱舜水先生文集》、《安南供役纪事》、《阳久述略》、《释奠仪注》等文集，更对水户学拥有不可磨灭之影响。管宁与朱舜水，都是其所处时代的名士，大学者，思想家，朝代更迭之际，这些人对前途的选择，对后世历史发展的影响，影响莫不巨大，管宁离现在历史久远，我们后世普通人都很少对他有了解，但是如朱舜水这样的人物，当时因为不仕清而移居东瀛，对后三百年来中日关系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以至于我们今天的学者，谈及朱之瑜，心情都是极为复杂的，可以说深究根源，中日甲午之变以来中国所受的苦难，毫不夸张地说，都是拜他所赐。以至于到如今，日本人还像供神灵一样在心理供着他，可是我们今天的政府，还是没有吸取前人的教训，还在重复之前历代开国统治者经历的旧撤。对华夏族群而言，王国维实属于朱舜水一类的人物，参考后来陈寅恪先生的选择，他还是由衷地希望王国维先生留在国内吧。哪怕像他一样，隐居岭南一隅，也属上上之策。
高名终得彻宸聪，征奉南斋礼数崇。屡检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
高名,指盛名，指名望影响极广大，如明·沉士尊《过李白墓仔邀页》诗辩请慨探:“千古高名在，青山片碣留。”彻宸聪，指名声传到皇帝耳朵了，或者说鼎鼎大名皇帝也知晓了。宸聪指谓皇帝的听闻。这里指王国维先生的大名被逊帝溥仪知晓了。征奉南斋礼数崇。征奉指征诏与奉诏，南斋，指清代南书房，南书房是清康熙时的一个重要权力机关。南书房位于乾清宫西南，本为康熙读书处，俗称南斋，是清代皇帝文学侍从值班的地方，被清代士人视为清要之地，以入之为荣。康熙十六年（ 1677年），康熙为与翰林院学士们研讨学问，吟诗作画，在乾清宫西南角特辟房舍以聚，名南书房。 1923年4月16日，作为享誉海内外大学者，王国维得到了溥仪的“谕旨”钦点：与杨钟羲、景方昶、温肃均着在南书房行走。食五品禄。此即陈先生所谓“征奉南斋礼数崇“的缘由。屡检秘文升紫殿，这句指王国维因奉诏着南书房行走，曾奉命在景阳宫检阅皇室藏书，因检阅藏书时常出入皇宫。紫殿，指帝王宫殿。指故宫之景阳宫，与“曾聆法曲侍瑶宫”之瑶宫相对应，瑶宫为传说中的仙宫，用美玉砌成。亦指帝王宫殿，实指故宫御花园淑芳斋，法曲，唐代大型丝竹乐的演奏形式。东晋南北朝称作法乐。因其用于佛教法会而得名。原为含有外来音乐成分的西域各族音乐，后与汉族的清商乐结合，并逐渐成为隋朝的法曲。其乐器有铙钹、钟、磬、幢箫、琵琶。至唐朝又搀杂道曲而发展至极盛阶段。唐著名法曲如《霓裳羽衣曲》等，后即代指皇家大型演奏歌舞曲。王国维先生因得到溥仪钦点，肯定是有机会陪侍皇帝聆听皇家乐（戏）曲的，所以陈先生云：曾聆法曲侍瑶宫。
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
文学承恩值近枢，指王国维因文化盛名，蒙受皇恩，得以接近国家权力的中心，即可以接近逊帝溥仪（逊帝：自动退位的皇帝，彼时的溥仪实际上已失去真正的皇帝权力，徒有一虚名而已）。乡贤敬业事同符，乡贤，指某地之有明望之人，此句以王国维先生同乡查慎行与其着比较，查慎行，初名嗣琏，字夏重，又字悔余，号初白，海宁人。康熙中以举人召直南书房。癸未赐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有《敬业堂集》，所以，乡贤敬业即指同出浙江海宁的查慎行（金庸先生的先祖）。事同符指王国维与查慎行一样，蒙受皇恩，着为南书房行走。君期云汉中兴主，云汉，可指皇帝的美德，亦可指皇帝的笔墨文采，中兴主，即开篇所谓光武帝刘秀，此句谓王国维先生希望溥仪像如刘秀一般，成为一个道德文章俱佳的中兴之主。臣本烟波一钓徒。烟波钓徒，烟波：水波渺茫，看远处有如烟雾笼罩；钓：钓鱼。旧指隐逸于渔的人。出自《新唐书·张志和传》：“以亲既丧，不复仕，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此处句以张志和喻王国维先生，实际上是陈先生对王国维先生的褒奖。要说王国维先生对仕途不感兴趣，恐谓有失公允之论。
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
是岁中元周甲子，这四联简要回顾同治以降大清经历的动乱不堪的岁月，同治元年到1923年，刚好61年，近似一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神皋，指京畿，代指全国，丧乱指死亡祸乱。后多以形容时势或政局动乱。终无已，无止境;无了时，即俗话说没完没了，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尧城，古地名，在中国有多地都称为尧城，此处代指北京城，60年来，国力日渐衰落，大清逐渐丧失地方的控制权，租界，地方诸侯各霸一方，辛亥革命后，溥仪逊位，退居北京小朝廷。大清名义上还维持的虚名。帝国各部门职能及制度在京畿周围尚且勉强在维持运转，所以陈先生才说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文轨，古代以同文轨为国家统一的标志，引申为国土疆域，汉室，指清廷，这里指大清名义上还维持归家的统一。这要从溥仪退位的条件说起，有兴趣的读者可自己查阅相关史料，我记得高中历史课上有详细记载。
忽闻擐甲请房陵，奔问皇舆泣未能。优待珠般原有誓，宿陈刍狗遽无凭。
擐甲指军队，房陵为古地名。在今湖北省房县境内。秦始皇曾徙嫪毐舍人四千余家及吕不韦﹑赵王迁于此;西汉诸侯王有罪亦多徙于此;唐武则天徙中宗于此;宋太祖徙周恭帝﹑宋太宗徙秦王廷美于此。因历史上曾出现过数次迁徙代罪之人或末代之君于此地，请房陵便成了驱赶流放的代名词。如杜甫诗《狄明府》有“禁中决册请房陵，前朝长老皆流涕。”之句。此句实指1924年冯玉祥带兵逼宫，将溥仪赶出故宫紫禁城之历史事件。奔问皇舆泣未能，皇舆指国君所乘的高大车子;多借指王朝或国君。溥仪被撵出北京紫禁城，王国维等一杆受过溥仪恩泽的旧臣，情感上肯定是没法接受的，问候移驾的逊帝时，一副哭天抹泪的模样也属人之常情。优待珠般原有誓，这里是指清帝退位的条件，皇室，皇族，享有特殊待遇的满、蒙、回、藏各族都有保障，其中皇室八条，皇族四条，满、蒙、回、藏各族七条，有兴趣读者可自行查阅。革命党人对清帝的退位条件原来如玉珠般信誓旦旦，宿陈刍狗遽无凭。隔夜就弃之如刍狗，刍狗是古代祭祀时用茅草扎成的狗，用之则弃，典出《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遽无凭，革命党人（北洋军阀）撕毁清室退位的十九条优待条款丢入垃圾桶，不认账了。
神武门前御河水，好报深恩酬国士。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
神武门前御河水，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北门，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建成，明称玄武门。玄武为古代四神兽之一，从方位上讲，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玄武主北方，所以帝王宫殿的北宫门多取名“玄武”。清康熙年重修时，因避康熙帝玄烨名讳改称神武门。门前有护城之河，称御河。好报深恩酬国士，这两联基本上就是白话了：神武门前御河水是以死报国谢恩的好地方，并且约着受恩的同僚一同赴死，即下两句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南斋侍从指罗振玉（见本文前述），北门学士指柯紹忞，柯绍忞(公元1850—1933年)，字凤荪，号蓼园，山东省胶州市人。早年丧父，柯母出自读书人家庭，湛深国学，善诗。绍忞学习，受母亲教诲很深。柯绍忞于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考取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改任编修，擢国子监司业，提督湖南学政，改授翰林院侍讲，转侍读，授贵州提学使，署学部右参议，充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提升为典礼院学士，授山东宣慰使，督办山东全省团练。清帝退位，民国成立，柯绍忞仍为废帝溥仪侍讲，以遗老自居。王罗柯三人相约投御河水以死报恩谢国，不过最终未成行，这也为王国维先生后来投昆明湖埋下伏笔。
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