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蓝晒 (节二)
(节二)梦的指示
梦中的行进
飞行-流浪
十来岁的一次噩梦中,我的出现冒犯到了一位有着橘黄色空洞眼睛的秦朝力士,并被扔了出去。我像羽毛一样落在地上,并不感到疼痛;直到前些年,我还会两手抓着电线,利用自己的惯性在淡蓝色霓虹灯的城市中穿梭。在“飞行”时,飞行的手段并不重要,仿佛飞行与走路一样,仅仅是我的属性之一。但更本质地说,不是我会飞,而是我变轻了,因此我不会梦到翅膀,也不会梦到飞机。所谓“飞行”,我无法控制自己飞向何方,只能确信自己不会摔死。我虽然在飞,但飞行的过程中,我体会不到主动与自由,仅仅在被动中生存。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飞行,即使是在最激进的想象中。“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反复读列子原文,佐以听琴,便更确信,渊与狂有如魏晋者,亦恨兮终不能得飞行之旨。飞行的本质是自由。现代人可以通过飞机畅达于两地之间,却永远无法享受到飞鸟的感觉,这是由于翅膀不是人身体的一部分。但这是合理的,因为本身天空就不是人的目的,地面才是。而我呢?在梦中虽然不用任何东西就能飞行,却不能自由地选择在哪里落下。我与列子无别,是风的附庸罢了,而梦中的飞行不过是流浪。因此,即使在梦中我也无法享受飞行的感觉。两者都无法真正飞行,真正在飞行的只有飞鸟。
逃亡
我曾梦到在一个架空时代里的东京市区遭到盟军轰炸。在这个诡异的城市中,只有机场至市中心的地面区域是轰炸对象,因此我不得不与其他人一样,匐匍在大楼废墟的缝隙中前进,在炸弹濒临时迅速卧倒。而行至市中心时,废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迷宫般的巷子,每条巷子要么对应一个入口,要么对应一条死路。这是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灰空间。之后,我幸运地找到一个入口,这个入口像地铁口一样通往并不很深邃的地下东京城,在地下,我看到东京真正的奢靡与繁华。地下甚至有完备的志愿者向导服务,指导国外的逃难者提供自己的身份证明。一切干净到虚假,礼貌到疏离,仿佛它们与地面之上是两个国家。我还不止一次梦见过失事的飞机向我撞来,我时而在哥特式的老式学校里,时而在一望无际的水泥广场上望见这一幕。关于这一切的起因我早已遗忘,只清楚地记得我紧张地判断着飞机的坠落方向,以及用双脚的速度对抗失速飞机的绝望。同样深入脑海的还有飞机平静无声的坠落画面,优雅而可怜,像一只中箭的大雁。
在梦中,我既不会细究令我逃亡的始因,也永远不知疲倦。我永远在跑,直到它不再是一场逃亡。我成了能量上的超人,逻辑上的孩子,一个只有本能的人,一个原始人。而当我停下脚步,我所有的社会属性都回来了,我的观察充满累赘,我的判断变得复杂。
在我的意识世界中,灾难总是来自于天上,而我总是在向大地寻求庇护。这种对天外之物的不安与之前提到的对永远无法掌握飞行的喟叹,本质上是一回事。但细究,这些来自天上的灾难都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这无疑更令人不寒而栗。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向天放箭,反被箭头掉下射死的故事。
梦中的关系
至亲
有一段时间我天天梦到奶奶,但她变得陌生了。她健康,美丽,智慧,甚至是精致,她从来不会像现实中那样皱眉,只是微笑,然而这微笑过于优雅,让人感到寒冷。虽然是一位农村妇女,但看起来丝毫不像。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问:“我想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如果这不是梦,为什么你不是以前的你,我也不是以前的我?如果这是梦,为什么又如此不像梦,我之前从未如此连续地梦见同一个人。”。奶奶居然像一位哲人一样笑着反问我:“你想让它是什么呢?”她每次都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逃避。同时,我们的对话又让我觉得她不再是我的奶奶,而是一位圣人。她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指导我,但不会再为我做炝锅面,我也再没有机会对她的唠叨表达厌烦。
奶奶曾像贾母宠贾宝玉一样宠着我。但梦中的奶奶仿佛并不关心我,我满怀愧疚地试图补偿她,她却并没有在看我。她永远在朦胧的家中寻找一张丢失的扑克牌,在这套牌中,每次我去找她都丢的不一样。现实中,她从不打牌,也不认牌,但每次我去到客厅,她就问我,有没有看到那张丢失的牌,我低着头,小声说:“我不知道。”她问了十几次,我重复了十几次。
父母在梦中往往也不是什么温馨的画面。在噩梦中,父亲会与一种十分抽象的可怕联系在一起。我在弹钢琴,钢琴突然变成了一种十分刺耳的金属撞击的声音,我吓得抬起头,却发现父亲在旁边愤怒地盯着我,但一句话也不说。我战战兢兢地弹了一会,声音终于悠扬了起来,抬头看到父亲的笑,但那表情比愤怒更恐怖,是一种随时蕴藏着暴怒的笑。母亲在梦中也会变得相当严厉,不过,通常与一些琐事相关。我对她记忆最深的就是她起皱眉,厌恶地说:“不对!”
这一点我相当地奇怪,一度也对自己相当地气愤。我不明白,为什么潜意识中的父母会是这样的形象。我的父亲对家人很宽容,他除了对我的“社会生存能力”抱有一些担心外,对我并没有什么期望。我的母亲更是自小就给了我充分的自由,努力去支持我去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我拥有一个使我充满了安全感的家庭,却依然会在梦中见到他们可怕的形象。但是,对哲学的兴趣使我不会用伦理的力量过分怪罪自己,因为我一直坚信梦的某种补足作用。潜意识里有些东西与其说是恶,不如说是“善的平衡物”。再者,也许这类噩梦的源头并不来自于父母,而是来自社会,只是在梦中藉由父母之口表达。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一方面,幸福的家庭中,父母尝试将社会的恶隔绝于自己的孩子之外,另一方面,他们又想保证孩子对社会的恶仍有所认知。因此,他们只能通过讲述的方式。如果他们的讲述能力出了问题,那么,孩子对社会的初始认识就会充斥错误与不实的信息。对于我,一个长大的孩子而言,我更多地认识到,即使对于一个向往自由的人而言,家庭伦理仍然对他保有十足的约束力。
陌生的女孩子
...她引我进入了海之下的世界,这个海下的世界具体是这样的:海拥有一个水晶的基底,阳光透过海与水晶,照下海底的空腔。她的父亲开车载着我们,将车直接开到海底,就这样到达海下的城市。海底实际上已经很暗,但水晶不断的反射与折射使海下的城市的亮度基本等同于阴天的地上城市。折射亦形成了类于云的天空。阴天之下,这个城市到处是消极空间,几乎全是多层的封闭的建筑。她在惨白色的厂房中间发现了粗制滥造的大鹅雕塑,它看起来像纽约长岛的混凝土大鸭子。她开玩笑地指给我看。
她经常来这里逛小商品店,这次她想与我一起。店面很小,但内部空间别有洞天,宽敞又明亮,琳琅满目的商品使白色的店面丰富多彩。她最爱的小商品店售卖各种精细的丝织品,与其他很小的小玩意。店里尚未布置的,巨大的木货架,像一张床。我躺上去倒望着她,看到她也正倒望着我,感到舒服极了。
一个很淡的女生,就像那正在冒出白色水汽的巨大冷却塔,一点一滴把自己稀释在生活中。我说不清,这是一种过分在乎,还是一种满不在乎,也许她处于中间状态。她没有情绪,却到处是情绪的结果;她的爱没有杂质,因为她根本没有爱;没有人能比她的眼睛更澄明,因为她的心是空的。
暖白色的毛呢大衣,暖白色的围巾,暖白色的微笑,整个人像冬天的太阳一样和煦,望向她眼睛的一刹那,内心的坚冰已经化开,表面似乎又毫无感觉。是的,她是这个白色城市中白色的人,如果将她剥离她所在的城市,我就无法梦到她。但却另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它与这个城市区别开来,令我只会对她动心。她已经温柔到只剩下微笑与动作,我没印象她还说过什么话,仿佛语言对表达她自己的想法而言毫无意义。
抑或是,我的听觉消失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仿佛是自己的回音视觉化了,这才成为了她的像。如果真是这样,我真的会万念俱灰,这意味着她并不存在,而我只是一个自说自话,自恋的弱小的人。
可是啊,当拥抱着她,我却又如此真实地感到我拥有世界上最健康的身体,最通畅的气息,最美好的品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而,这一切美好的理想,都注定是不会实现的,因为我正抱着她,腾不开手去做这些。因此,我只有内心的充实,没有改变世界的能量。
我拥抱着她,她微笑着被我抱着,却并没有把手搭在我的背上。对于她来说,生活中令她微笑的事情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件。醒来后,我感到挫败,因为我在她眼中根本无足轻重。但这个问题在睡梦中又是毫无意义的,因为那时,我正拥抱着她。
而每当回忆起这场梦,往往给我带来第二次挫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丝毫长进,我对她痴迷至此,证明我离真正的爱仍然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