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十四)
阿三要上班,白天我就一个人在工业区找工作,走累了就坐在有着高大棕榈树和铁树的阴凉路边歇息。大概因为是一个人不用说话,所以看到的和经历的就没有被话语传散出去而是被默默放在心里。
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微风吹拂着树叶,树叶把落在它们身上的阳光抖落下来,于是,阳光和风一起在草丛上跳跃,追逐着一些小巧的黄蝴蝶。我经常在春天和夏天见到一些小巧的黄蝴蝶,它们就像从天上摔下来碎成一小朵一小朵的有弹性的阳光,在草丛上像个玻璃弹珠一样颤悠悠地跳跃着。它们在我见过的树、石头、山海和草地湖泊面前那么小,它们就像普鲁斯特《似水年华》里不引人注意的逗号,可我经常见到它们,一如经常见到大树高山。
由于是上班时间,工业区间很安静,我一个人走在巨大的厂房和宽广的马路上,感觉自己很轻,仿佛随时可以随风飘走。偶尔会碰见一两个年轻人坐在树下,一副腼腆的样子,那时候大概他们看我也像我看他们的样子。有时候会碰到很长的队伍排在一个有着森严大理石门的厂区,人人手上拿着一张表格,慢慢地向前移动。有时候我会跟在队伍后面,但往往还远远地轮不到我时前面就有穿制服的保安往队伍后面走来吆喝着说“招够人了啊招够人了啊其他人回去吧回去吧”,一边说一边挥手,剩下的人群像一些树叶,他那只手能扇出很大的风,把那么多人都挥散了。人原来那么是轻的。
有时傍晚回到阿三的宿舍跟她们讲到一天的收获,那些女孩子就会说一些我不知道的厂名,伴随着不同的厂名,她们的语气有羡慕有不屑但大多时候是平淡。阿三在一家日资电子厂上班,据说即使是流水线也 很少有空位,她们双休,福利很好,每天饭后都会给我带一个水果回来,有时是香蕉有时是梨或者一杯绿豆汤。即便有空位我也不能进她们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因为我近视。阿三已经叫其他老乡帮我留意一些好的厂,让我耐心等待。于是我就一边等待一边不是很紧急地在工业区晃悠着找工作。
电子厂 宿舍对面是一块很大的蔬菜种植地,有好多个蔬菜大棚。靠近路边的菜地里有一座小木屋,屋顶用防水布盖着,门外边总是稀稀拉拉地晒着几件衣服,一个头发稀疏的小女孩常常站在屋外潮湿的地里沉默地看着行人。她三四岁左右,抱着一个同她的脸一样脏兮兮的洋娃娃,长而翘的眼睫毛下一双眼睛又深又大发出幽深的光,像书里描述的吉普赛人,又像一个丛林里的小女巫。她是那么小,但我觉得自己更加小,因为地那么宽,天那么高,前面的路又那么长,她还能让我看见她,而我的身形我却看不见。我总是想起那个小女孩,想起她同天空大地一样沉默的眼睛。
有一天下午,街上格外寂静,我走进了一家之前无数次经过的五金厂,大门口那里有一个矮壮的青年男子坐在一张破旧的书桌后面,见到我走近时脸上露出个很亲近的笑容。我一直忘不了他的笑容,就像所有人给你的是背影,而独独他回头过来给你一张笑脸那样忘不了。我忘不了的还有当他问我为什么没有学过统计学还要来应聘统计员而我说因为你们的招聘信息张贴了一个多星期都没有拿走我就有些好奇想来问问后他露出的宽容笑脸。后来我知道了他是车间主管,来自长春,那个在我印象里应该是熊出没的地方。不过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我记住了他的笑脸记住了他这个人却没有记住他的名字。
我做梦一般跟着他来到一个有些杂乱的车间,他让白班的一个统计员带我上了三天班,第四天就让我正式上夜班。所谓的统计工作很简单,就是定时记录机器上显示的数据。夜班较清闲,白色的灯光和油乌的机器碰撞在一起散发出像月光一样却又带着铁一般冷凝的银色幽光,同事们油乌着手捡起一个个新生产出来的金属零件懒散地憨笑着放到铝合金的大长台上。有时他们和主管一起在清幽幽的灯光下仔细地端详着我记录的表格夸我的字好看,就像在夸他们的小妹妹一样,实际上我一直因为写字不好看而自卑,后来我第二次出来打工去一家灯饰厂应聘文员还被人事主管骂我字写那么差去吃屎吧。她真是骂得难听又没有逻辑。或许是因为已经有那么一群同事曾经认真地夸过我,所以我对她的辱骂竟然不觉得难过,只是遗憾没有被录取。世界上有人夸你也有人骂你如果你因为被骂而不开心那就对不起那些夸你的人了。
由于时差上的不适,我只在五金厂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就辞工了。后来同样很多的工作,由于开始的不适我总是很快就放弃,即使那些工作一开始就不在我的知识和能力范围但对方依然破例聘用我。
出了五金厂后我在一众老乡和阿三同事们的祝福下跟着阿三的同学进了一家很大的玩具厂。据说那是工业区所在工资最高的一个厂。
玩具厂区很大,车间非常多,每天中午下班时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像蚂蚁工兵密密麻麻地钻出各个车间出口走到炎热的太阳下,我能感觉到他们被晒软的身躯,还能摸到他们的声音也是软的。我随人流走到厂门口的街上吃午饭。
正值八月酷暑,餐馆一条街上又没有树,街道刮的风随着人群的堆积越来越热,还吹来阵阵毒气。工人们拥挤在窄小的饭馆流着汗三口两口扒完饭走回宿舍休息。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我在油漆部喷漆。因为近视,我总是喷花那些玩具。瘦瘦的主管插着腰过来骂我,我的眼泪滴下来,模糊了视线,喷得更花了。他每天都过来骂我,我一见他就眼前更加花,比车间里的光线还要黑——车间堆了很多货架而我坐在角落里。他越骂我我越做得不好,我做得越不好他越骂我。我负责的玩具几乎每天都要返工。对他对我真是个灾难呀。
办入厂时我就搬到宿舍住,周末见阿三我没有告诉她我天天被骂,因为不好意思。我每天夜里都把闹钟调到凌晨两点,因为这样就不会把自由的时间都用来睡觉了。我醒来,在凉爽的宿舍里看着黑夜,没有人骂我,我舍不得睡觉。我当时一定吵到了室友,但她们没有人提到这件事,对我一直很和善。现在我想,或许当时她们太累了,睡得太沉,我得以在闹铃吵醒她们前关掉它。
我天天都想离开 玩具厂,听同事说辞工要提前一个月。我一听还要被骂一个月,眼前又是一黑。旁边一个大姐可能看不过去我天天都哭,就悄悄告诉我说主管是广西人也算我的老乡,让我去试试能不能尽快走。我抹干眼泪,穿过长长的过道,走进一间堆满箱子的小房间用不标准的粤语跟主管说我要回家读书了(我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是回家读书明明我根本就不想回去读书)。他听了之后,平时凌厉的脸色瞬间柔和下来,重复一遍我的话,很温柔地批准了我的紧急辞职,三天后可以不来上班。上班时心像一块铁成日滚烫着又沉重地烙着胸口,辞工后感觉心又是血做的了,柔软自在地跳。后来那三天我上班时主管一次都没有骂我,我甚至都想继续留下来。
阿三看着我拎着行李出现在她宿舍,有些失望,但没有说什么,我有些胆怯,但还是跟她说我想回家。
回家前,阿三带我到市里走了一圈,同行的还有其他老乡,她们都在深圳工作了好些年,用流利的粤语点餐夹杂一两个英文单词。我在她们的自在面前很局促巴不得立刻离开,那一顿离别饭我根本没有吃饱。
我就这样不是很光荣地结束了我的第一次异乡打工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