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笔记(1)
这几年几次开始读庄子,每每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中断,这几天得一点闲便又拾起来。从前读的时候也总是被庄子在逍遥游和齐物志这开篇两文的文笔所震撼。虽然总是从头开始,但是其用语实在壮美颇具生命力,让我每每重读都能有新的体会,配合福光永司和王德峰两位老师的讲解,读得人酣畅释怀,所以想记录下这些令我动容的词句、注解和随感,以在未来郁郁不乐的日子,给自己一个提醒。
第一 逍遥游
开篇,庄子把目光从人类社会移向浩瀚宇宙。如果说鲲鹏天池是凡人不曾见之想象,那“野马”、“尘埃”、“生物以息相吹”则多么鲜活生动,想来“九万里而风斯在下”的大鹏也是能唤起绝对者对生命灵动图景之联想的一种文学描述吧。世界远不止我们眼前的一切,生命远不止生物学的记载内容。天之苍苍以外,必然有更为混沌的、更为炙热的、超脱于生命之外的价值。
凡世之中充斥着无奈、妥协、自欺与沉迷。这些杂念都是让人精神滞留凡间而无法超脱的阻力。遑论还有那些来自价值与规范的恐吓,紧紧束缚住人们健全的生命。那些苍白的思维陷阱,让人们忌惮过去、恐惧未来。这一切都在阻碍人们飒爽的生命与健全的精神的超脱。而超脱者则冲破了一切的束缚。庄子认为,只有超脱之人才能解放世人,为世间带来美丽、光明与和谐。 (福永光司《庄子内篇读本》)
“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现代科幻小说里的火鸡科学家,万亿年跨度又千百个光年以外的星际大战,不就是另一种失去文学美感的同义解读?宇宙浩瀚,历史都不过是其维度之一,如果谨以人类所掌握之物理证据下的有限世界作为思想的边界,是否过于狭隘?是否是自己主动放弃了生命超脱的机会?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 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能做到如此这般分辨世俗荣辱之真假的宋荣子,也不过是“斯已矣”,列子已然能够御风而行,庄子却认为他们的飞翔仍须凭风之外力,“犹有所待”。真正的绝对超脱者,“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福光永司必然是真正读懂庄子的人,他的注解同样像庄子的语言一般畅快:
超脱者与天地宇宙间之真理融为一体,与自然界的变迁合面为一。他如天地宇宙一般悠久,如自然变迁一般无穷,在超越一切时间与空间的世界之中逍遥而游。“彼且恶乎待哉”--正是因为他逍遥于绝对自由之境,才能够不依赖于任何事物,不为任何事物所束缚。“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绝对者远远超脱于尘世之外,故而不为凡尘俗事所束缚,不因世间之价值而动摇,不以他人之语论功过。他们与宇宙融为一体,从被束缚的自我之中超脱而出,在宇宙中实现自我的极致;他们着眼于世俗价值之外,追求创造超越价值;他们冲破概念表象的禁锢,从而得以实现千变万化的作用与影响。绝对者超越了一切世俗之物、凡庶之物、尘寰之物,即自我、功绩与名声。只有从自我、功绩、名声一类事物之中超脱而出,才有可能实现绝对者自由无束的生活。庄子将这种自由无束的生活称为逍遥游。 (福永光司 《庄子内篇读本》 )
接下来尧与许由的对话才真令人拍案叫绝:
尧请许由致天下,许由说:“名者,实之宾也。子治天下,我犹代子,吾将为名?”许由讲,“实”,实质与“名”名声名利之间是一种主与宾的关系,倘若没有实质,那无主人宾客又有什么意义呢?无人宴请,却自诩为宾客又有多滑稽可笑呢?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做君主拥天下钱财又有什么用呢?反倒成了越俎代庖,行他人之治了。老爸经常跟我讲这个道理,有再多房子晚上睡觉不还就是一张床?有再多美味佳肴,以现代人的肠胃病,还不是三两块就饱了?追求财富也要懂得休止,有的时候为了挣钱而多费心思和时间,到头来人却被十足残损。这样一看,老爹和庄子倒是想到一处去了,许多有这样价值观的人虽未读过庄子却懂得其中道理,也是一种不知之知吧。
不过庄子所言不至于金钱,他进而将普世价值均加以批驳: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宋国人视为珍宝的发冠,在断发纹身的越国人看来毫无意义,“无所用之”。如此圣贤的尧,能治天下民,能平四海政,但是倘若在神人之境,他也要茫然四顾,失神恍惚而丧其天下了。
万事万物均是变化的,是相对的,不变的只有你受于自然的成心。庄子的哲学真的很现代,他还将诡辩的白马非马、语言学上的能指所指,都拉出来细讲,等写到再仔细论述。
庄子又引了两个极富文学性的例子做喻:
他人均认为无用的大瓠,庄子讲,“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不中绳墨又不中规矩的樗木,庄子则言,“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浮于江湖,树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在此彷徨无为,逍遥寝卧。庄子的文字跨越两千多年仍这般鲜活,能就此与千年前的古人共鸣何尝不是每一个读到此处的人的幸事?这份安宁与生机,令我在抄录的时候,萌生出正在绘画的感觉,想来这就是汉字的魅力吧。
“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番大瓠与樗木的比喻,让我想起《外篇》中,庄子著名的“材与不才”之论。 “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可是当大雁因不能鸣而被擒,是“ 以不材死“的时候,庄子笑说,那便“ 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 。所以王德峰说的很对,庄子绝不是出世之哲学,材与不材之间道尽汉语世界的处世之准绳,古代帝王追求“长乐未央”,又何尝不是一种现实中庸之道。只不过我们尚不能做到庄子的“ 与时俱化 ”,僵化的目光体制化的思想,让人很难欣然处于“之间”。
前几年烦闷的时候,借着写论文的由头总是试图从西方哲学的零星牙慧里寻求开解,但是都不及庄子寥寥几行真言所带来的心灵震撼那般直观。汉字带来的那种直观的、感性的、富有画面感的冲击,我想是一份东方哲学独独予语言相通者的馈赠。
下一回,继续说第二篇《齐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