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抑郁
我之前也写过抑郁,总觉得羞耻,在正常人的眼里,类似于病态。没有过体验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和朋友诉说,除了陪伴,帮不上忙,朋友间的陪伴极为有限,尤其在他们结婚之后,根本就是两番生活,连闲聊都变得极其可贵了。家人也无法理解,讳莫如深,表面上平静如斯,却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恐惧,好像一座建筑好好的突然要倒塌下来,怕语言的轻轻触碰会造成灾难,一条康庄大道,只能够笔直地往前走,悬崖边徘徊,他们惊悚地看着你说道:“为什么不回到正常的日子里来。”
每天起床头都异常沉重,需要连续抽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才能慢慢变得轻松如常,我的闹钟设置,除了计算好上厕所洗漱的时间,还得提前,每天晚上梦异常多,虽然失眠的情况好了,可是早上起床,压抑的情绪如游丝一般,随着烟头的青烟,一丝丝萦绕着,小小的房间里,慢慢散去。
上班做的事情都是简单重复的手上的活,脑子如跑马灯一般,回忆跳跃着闪现,清晰无比,又真实又清晰,下班那一刻,望着车间里现实的场景,仿佛刚刚从若干年前穿越到现在,只要我一起心动念,好像立刻就能穿越回去。
人生是恐怖的。
我的回忆都是俯视的视角,好像有一个镜头盘旋在我的头顶拍摄,不过是大脑根据我所见的,处理后再播放给我。所以回忆的时候,像极了在看别人的人生,心里却知道,这都是自己的来路,它发生了,变为现实,而我一点能力也没有,被动的,只是大脑记录着,全部都变成了我的人生。
年纪越大越感觉到时光异常之快,小时候课文里学“白驹过隙”“光阴如箭”,只觉得是一个描述时光迅速的形容词,现在看起来,简直神来之笔。时间本来不过是人所产生的一种概念,可是联系上人生,就变得玄妙无比起来,为了下半生忧虑,为了生活在日子里奔忙,有时候根本就顾不上时间,一回头发现已经走出老远。
我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我的舅舅和我的姨们不来和我相认,大人的时间是飞快的,大家都在奔于生活,哪有精力去管一个已故的妹妹留下来的儿子。我也有妹妹,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可是她是我人生里的小天使,她从小便乖巧懂事,我看着她长大,觉得她如水晶一般,只有呵护她的份儿,且对她的爱,本身便是我本来的福报。可是如今我也是舅舅,如果我处在我的舅舅和姨的位置,我未必能做什么,极有可能和他们一样罢了。
我常常觉得人生龌龊可耻至极,可是选择自我了断必然是自私,就如同我的母亲一样,她的死,给周围的人带来了深深的痛苦和灾难,包括我。失去母亲的庇护,缺乏对母爱的感受,这个世界上有很浓重的美好我是感受不到的。过年从二姑姑家一起回家,走在镇上,我指着街上舅舅的家问二姑姑,抄我家的小舅舅家是不是那一栋,她先是点头说是,然后又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我回头看她,脸上写满了恐惧。
小时候姑姑奶奶带我去镇上赶集,路过小舅家门口,她们指着街边一家店门口卖猪肉案头的后面说:“看你的小舅舅坐在那里。”我转头望了望,哪里晓得是哪一个,随她们匆匆走过,我也不敢多张望,我知道那边的人是不能随便谈起的。母亲去世后外婆来我家看过我一两次,我记得她的样子,六年级之后我开始在镇上读书,有一次在镇上桥边看到她坐在河边的一个小板凳上,离小舅舅家不远,我晓得她经常被小儿子接来住,看到她也不觉得惊讶,可是我不敢喊她,她用手托着下巴,望着河边,我从她身边轻轻走了过去,我没有贸然喊她的理由。还有一次放学,看到她坐在一架拖拉机的一侧,应该是从大舅舅家回小舅舅家,她没有看到我,可能也认不出来我,但是我一瞥就看到她了,我的外婆,我心里喊道,然后有点害怕似的,车子驶过去,还好,她没有看到我。甚至有一次,和姑姑好像还有爷爷还是奶奶,具体和谁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有姑姑,哪个姑姑我也记不清了,应该是更小的时候,去我们家的山里面干农活,村子后面的马路上,迎面碰到外婆,他们互相之间居然轻快地打招呼,然后外婆低头看了我一眼,寒暄了句什么,双方别过,她匆匆赶路了。
最后一次她来我家看我,我已经十八岁了,刚从深圳打工回去,也是我刚好在家,不然她都见不到我。她是从镇上小舅舅家来的,给我带了包江米条,奶奶问她来我家小舅舅可知道,外婆说和小舅舅说过的,她说要去看外孙,小舅舅说你去吧。她要给我钱,从裤袋里翻出一小卷,抽了一张五块还是十块,我不要,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二十的给她,我那个时候已经出去打工,身上刚好有钱,我在看韩寒的《像少年啦飞驰》,书扔在地上,内容是什么早记不清了,是从松岗买了带回去的,她把钱收起来,重新放回裤袋里,问我在看什么,我说《像少年啦飞驰》,她又问了一遍,我又说了,她也不晓得是什么书,或者只是随便问问,便没有接下去。
很多年后,我从外面打工回家,奶奶和我说你外婆死了,我问死多久了,她说去年就死了。
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没有人提及过此事,一直到我回家,奶奶当作新闻一样,随意地说给我听。
我心里先是惘然,然后“哦”,没有一丝丝的哀伤,为外婆的离世。原本就是这么残酷的,母亲离开人世,两家人之间的关系又被小舅舅的作为彻底切断,原本就是这么残酷的。从小母亲不能够在那个家里被提及,我问为什么别人有妈我没有,得到的回应是呵斥。
江米条非常难吃,我只吃了一两根。外婆来看我,到底是想我,还是想自己的女儿,那个我没有一丝一毫记忆的母亲。
人性之淡薄,我从小从后母和奶奶的成百上千次吵架对骂歇斯底里用语言伤害彼此的回声中便能体会;人性之懦弱,我从父亲被她们两个逼到用头撞墙也深有体会;人生的悲凉和无能为力,我如今从没有联系不知道生死的母亲的兄妹那也感知一二。
牵挂何尝不有,只是太无用了,在这人世间,撑不起一次见面。
人世是如此的苍茫无力,人却要欢欢喜喜过下去。这些文字只能放在网络里,不能被父亲和姑姑们看到,她们看了只会伤心。
我和抑郁对抗,和人生对抗,我的抑郁在正常人眼里是无病呻吟。我过早地了解时光的易逝生命的转瞬和短暂,只觉得无力。小时候很多想不通觉得困惑之事,长大后觉得根本就不重要了。天上面的白云,聚散漂浮,并没有根蒂,可是它们多么地自然啊,时光像流水一样,哗啦啦没有停息,人不过是江河之中的一叶轻轻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