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现代的九日漫游
Day 1 热海的第一簇花火燃放时,我们还向着海滩埋头赶路。突然一声惊天巨响,金色的焰火从面前的古建筑上升起、炸开,点燃了整片天空——它打开了结界,在那一瞬间我进入日剧《火花》的世界。面对这样的巨物很难不产生复杂的感情:震惊、好奇、敬畏、令人寒颤的喜悦、令人愉悦的震惊、简单粗暴的壮丽……仿佛有不能穷尽的语汇来描摹这一刻。或许是赛博世界获取景观太过容易,或许是对目光穿透一方屏幕的日常过于习以为常,又或许仅是眼睛不再往外探寻了,很容易就忘记外面浩瀚的世界和未知的事物,包括见过的和亟待探索的。但这个eurika moment为“崇高”作出了更准确的注解——人的思维与磅礴的力量产生了富有意义的联系,于是以此为起点,开始思索要经过多远距离才能抵达星光。现在回看,第一站热海已然奠定了旅行的基调:在短暂而绚丽的绽放之际,把自己放到最低,怀有敬畏感,不那么个人主义,向她人和世界敞开并与之建立联结。


Day 2 踏遍新宿御苑苦苦追寻和复刻《言叶之庭》的场景。电影截图成了测度空间的标尺,新宿御苑成了测度记忆的维度。从未有一刻像这样精细化地观测和比对公园的每一座亭台、每一座桥和每一株绿植,从不同位置、不同角度、在不同光线下去发掘那些感觉不到、一不留神就会忽略、但确切存在的东西。为了不让这些东西从记忆消失,选择用相机再度赋予某刻的它们以永久的形状,把确定的景色框定为时间和空间上绵延的景观。最后累到躺在草坪上休憩,狂风刮过下起了樱花雨,短暂绚丽的姿态夹杂着生命终结的宁静与素雅,漫溢着文人墨客的物哀之美。仰头是落樱在脸颊上的触感,侧头是飘飞的花瓣勾勒出的风卷地的痕迹,身后是樱花树下露营的人们,身前一对萌萌身高差情侣收拾野餐垫相视而笑,惬意又幸福。


Day 3 追寻东京塔,出地铁站我习惯性看左同伴习惯性看右。我将建筑立面的倒影错认成了东京塔,后经同伴提醒才恍然发现那只不过是幻象,再右转,东京塔骤然出现。和东方明珠媚俗的银色或蓝紫色不同,它红白的底色泛着金黄的光,也有巨物恐惧症本能的惊诧,但随即取而代之的是被它的美感吸引,浮现出一连串围绕它的蒙太奇,也有缠绵悱恻的爱情,但更多是在这座城市的记忆沉淀中试探着的深邃的态度。这刺入城市也骤然闯入我视野的景观,在城市记忆的快速更新中依旧选择与城市共存,框住城市的永恒一刻,让名为“东京”的现代性驻留而流动着。迷上了东京塔的本体,完全移不开眼,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拍都拍不完。而同伴在奔赴东京塔的路上则沉迷于它在周边各建筑上的影子,观察它在每个曲面如何变形,或部分光线被建筑表面材质吸收后不同的亮度,或变换角度折射出的残片——我们都在为错过的真实或幻象耽溺,我们都在补足自己缺失的视角。


Day 4 涉谷十字路口应该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十字路口叭!人行道本是现代化城市化的产物,单作为途径点而非目的地而存在的“非场所”(non-place)。行人往往为了到达某处而不得不匆匆经过它,却并不在记忆里留住它。它仅仅是见证着时间的过剩、空间的过剩、个体的过剩。但在涩谷十字路口,八盏绿灯五条斑马线同时开闸,我们乐此不疲地任人流将自己从一边卷到另一边再卷回来,像行走在光影交错的舞台。目光穿越人海,投向中间空地——那里原是车辆的专属,行人的禁区。在涉谷,它成了被允许踏入的乐土,跟时间赛跑的跑道。大家或扛着拍摄设备或牵着朋友避免被人流冲散,想赶在红灯宣判终结前存留下记忆的媒介。在涉谷,踏马路本身即目的,人头攒动,升腾着快活的空气。

Day 5 对镰仓的期待并非灌篮高手或海滩,而是是枝裕和电影里的江之电。是枝导演拍摄的多为电车内部空间,而真正搭乘江之电才发现它是在住宅之间逼仄的通道穿行的,几乎是擦着有些立面或有些低矮的房檐驶过,让游客产生一种强烈的在地感。途中陆续有很多放学回家的着水手服的学生与我们同乘,有如镰仓的海风在车厢内流通。喜欢它完全向镰仓城市空间敞开、浪漫和接地气共在的气质!踏上江之电之前,我们身边所发生的和未发生的一切事件仿佛都在匆忙地书写着历史,甚至还没有进入现在就已经生活在过去之中了。但江之电是个神奇的场域,身处它的内部,被现在取代的过去被当下持续性地感知,成为当下的依附。

Day 6 看见富士山需要运气。因为没提前买票,到富士已经是下午四点,我们也没别的期待,仅是看见富士山已经满足。但恰是这种随机性带来的随性,让我们得以逃脱消费符号化,从网络空间的图像景观独立出来,在实际行动中生产属于自己的空间认知和体验。漫游于河口湖公园,看似漫无目的,但在“富士山下”的特定地缘语境中,“闲散无聊”的基调之下又掩藏着对观望富士山的期待,直到一个转角富士山涌现于樱花大道之上,那瞬间有种不借外力自己寻获宝藏的成就感。旅行中的风土人情和宏大山景有着等同的意义。就我们所见,山梨县好像家家户户门口都立着小猫小狗的雕像,有如守护神般的存在。还有一个迎面走来的遛狗的阿姨向我们问好,我们也微笑点头着回了她おはよう。跟朋友开玩笑,如果这里的居民像呼啸山庄的那样对迎面走来的每一个陌生人都要打招呼,本社恐人怕是招架不住,但内心很期待游弋于山下可以多点这样山外的惊喜。

Day 7 到京都又赶了个晚集,加之遇到第一个阴天,很难不为没法看尽白天最美的京都而焦虑。可能神也不想让我们留下遗憾吧,我们看到了八坂塔前古建筑之上升起一轮最美的落日,和八坂神社大门眺望去的万千灯火。放下执念,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Day 8 去奈良之前刷到一个博主拍了上千张图,还想说哪有这么夸张,等到自己到这些毛茸茸的小可爱面前,一个下午就凭借爆满的手机内存喜获“鹿千张”女士称号。很不喜欢喂鹿饼的动作,它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映射和争斗的源头。奈良公园的鹿已经是在条件反射式地鞠躬讨要鹿饼,再被游客冠以“有礼貌”之名,吝啬地“赏赐”鹿饼的一角,直到拍到完美的照片。残留鹿饼气味的衣服则往往惨遭群鹿的撕咬。但换一个更平等的视角,很容易发现它们并不那么喜欢咬人顶人冲撞人。最治愈莫过于坐在草坪上被一群小鹿包围着,静静倾听此起彼伏的拔草声和咀嚼声,看它们精准从落叶中舔出最绿最嫩的那些。也帮它们收集绿叶,捧在一大把等附近的小鹿过来暴风吸入,软乎乎的舌头舔到手心,也不像小猫有倒刺的舌头舔得人生疼,单纯是温温柔柔的触感,也太治愈了。

Day 9 来大阪之前并不知道可以看什么干什么,问同伴为什么定大阪的行程,她的回答是“经典的东进阪出路线”。所以我们来到这座城市,是为了离开这座城市。但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还是开启了通天阁的新世界,任它的市井气淹没自己。两个人的旅行少有和外界聊天的机会,但最后一站我们分头向自己的取向出发。我点了一份大阪烧,英语夹杂着蹩脚日语和店主奶奶聊天,背景是隔壁醉酒大叔侃大山的声音。作为异文化的外来闯入者,费劲地能指所指重新拼接,把语言当钥匙试图打开些什么,到末了才成了彻底的旅人。心斋桥这一商业综合体本无甚新鲜,我将其命名为对旅程的复习:秋叶原的二次元、歌舞伎町的风俗文化、吉祥寺的商品卖场……东京和大阪类似的场景在眼前交叠,恍若这九天在梦中。


回来的一周都在陆续整理文字。这场梦醒了,又好像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