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手记2:那些我从访谈中学到的
从第一次战战兢兢地拨通采访电话开始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四年。在过去的这四年里,我接触过各行各业的在日华人移民,从自营业者、上班白领、到留学生、网红、劳工….在不断感谢这些访谈对象对我开诚布公、包容我拙劣的谈话技巧和晦涩的提问的过程中,我也逐渐发现“聊天”真的好难,甚至是门需要潜心学习和实践的“学问”。在这里记录一下最为重要的几点反思。
1.拒绝把“高尚”的研究意义强加在访谈对象上。
记得我几年前第一次招募访谈对象的时候,在招募信息的最后一行写到:“希望能通过自己的研究改变xx移民的边缘化地位,恳请大家的帮助”,现在想来,这话前半句写在论文里也许没错,但放在招募信息里面的确有些自不量力,因为它或多或少有种道德绑架的意味——“你难道不愿为了这么有‘意义’的研究来做些什么吗”。
真正意识到这句话的不适其实是前年我试图接触抖音网红的时候,当时我洋洋洒洒地私信了很长一段来介绍我的研究领域,表达对这位网红的创作和个人经历的浓厚兴趣以及想要采访的意愿,没多久我就收到了非常直接且简短的三字回应:
“给多少?”
那个瞬间我恍然大悟,迄今为止我一直都在做一件“自私”的事,我在以学生这一看似纯粹天真的身份要挟一种跨领域、身份甚至阶级的奉献和理解。比起访谈的谢金够不够吃顿晚饭这种切实的话题,那些“假大空”的意义和说辞太过虚伪。我想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交往换取信任,那么至少需要拿出足够的谢礼以示诚意。
说到这,我就第n次想起之前听播客时某人类学学者吐槽下田野寻找受访对象时最大的苦恼:毕竟村口的狗都不认识你。一年过去了,不知道他是否依旧困扰着,但即便是获取那条小狗的信任,恐怕也要有足够的时间抚摸它的头,陪它玩以及用捉襟见肘的经费给它买鸡肉干。而不是拿着狗语翻译器兴奋地告诉它:我的研究能让你的狗窝从村头搬到城市塔楼里去,更何况,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因此,每当我看到社交平台上一些学生的访谈招募中在回报一项里赫然写着“你会得到一次参与学术研究的机会or经历”时我总是会想,除了研究者本人、和少数对社科研究感兴趣的人以外究竟谁会被这种说辞打动,切实地从这次经历获益呢?至少在很多研究领域里,当你面对许多与“社会学”“人类学”“传播学”毫不相干的人群时,这么说是行不通的。
这几年,我还发现访谈人的“傲慢“有了新的表现形式。比如为了防止被骗取访谈谢礼,需要对方提交相关的经历证明,以证明符合访谈要求。的确,由于网络骗子越来越多,访谈似乎也变成了一门”生意“。很多访谈招募小组里也时常会看到有人热心地提醒:”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让对方提供相关证明记录“。这种谨防吃亏的行为完全可以理解,但如果它不是建立在相互开示的前提下就会变得十分可笑。许多收到访谈者相关记录的学生甚至也没能提供给对方证明自己研究者身份的信息,那么受访者为何要无条件的相信你,允许自己的谈话被录音、被记录、被赤裸地用另一个人的主观剖解呢。说到底,访谈是建立在互相信任基础上的一种交流。在这个学术被快餐化,要求访谈和paper如流水线商品一样被量产的时代里,这种信任自然地就从“熟人之间的几个月”演化成了“陌生人之间的一小时”,但尽管如此,访谈的前提是不变的,即”相信受访者的自我报告”。
2.学会共情:原来不会聊天的人有这么多!
除了自己做访谈外,我从去年开始试着接受各种新传学生的访谈邀请,原因之一是好奇国内的新传专业都在搞什么课题,二是想看看大家的访谈都是怎么做的,顺便学习一下访谈技巧。于是,我有机会感受到了不同访谈之间强烈的温度差,有的访谈简直如沐春风,激发了我极大的表达欲,而另一些则完全冷却了我本急于分享的热情,潦草收尾,这几次经历促使我对过往的几十次访谈进行反思。如果说尽可能地挖掘信息是访谈主要的目的之一,那么后者一定算不上成功。回想一下,让我感到谈话被束缚主要是因为感受不到“共情”,当然这个“共情”并非单纯地意味着”感同身受“,它可以有这么几个角度。
第一是“是否能得到回应”,这里我不得不说到我原本很讨厌的日语的一个习惯“相槌”,简单来讲就是不时地用“是吗”“这样啊”“真的吗”“天啊”“原来如此”等表达自己对对方话语的关注和理解。那些我觉得舒服的访谈者往往会频繁地用”相槌“给我提示,引导我进入对自己更深层的剖析。反之那些在我说完了很长一段,甚至空气冷了几秒之后才缓缓出现的一句”嗯….“只会让我拼命想从这个尴尬的对话中抽身。第二是访谈者“是否进行自我开示”。好的聊天一定是相互的,即使研究者主要是提问方,但我个人始终认为必要的“自我开示”可以帮助受访者卸下心防,建立信任关系从而获取更多来自受访者的经验材料。即便对方提及火锅,你补上一句”我也超爱吃火锅耶”这种无聊的行为,实则对于谈话的推进都意外地有效用。记得有一次访谈,访谈者全程在提问之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自身的话题,这让我感到极大的不安,像是一种我在明他在暗的谍战游戏。到访谈尾声时,他例行公事地问我:”你有什么问题想反过来问我吗“,于是我说;”可以告诉我你研究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吗“,不料得到的回应却是:“这个不能告诉你”….
这些经历告诉我,要想做个好的访谈者,或许我们应该先从做被访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