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和鸡汤面

今年冬天，姥姥去世了，我很想念她，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但我依然拥有，被她影响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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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要选一样comfort food的话，我一定会选姥姥煮的鸡汤面。

它符合comfort food的一切特点，朴实无华又温暖熨帖，最能吃出家的味道。一口下去，从胃到心，都是暖的。

在热腾腾的面里，我能吃出小时候在姥姥家的记忆。当时也就几岁，姥姥家有北方那种自家烧的暖气，堂屋进门就是锅炉。姥姥会在早晨杀鸡，然后把一大锅鸡汤放在炉子上，一顿就是一下午。

烧出的热气，把玻璃都熏得模糊了，外面是冬天的冷风，也许还刚下过雪，我就搬着小板凳，和姥姥一起坐在炉火边，等着鸡汤，炖得再软烂一点。

每当我再也无法抵挡那香味的诱惑，姥姥就把那大块的鸡肉捞出来，撕成细细小小，比较好嚼的肉丝放回锅里，然后就开始煮面，再烫一点菠菜，加点盐和酱油，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出锅了。

知道我爱吃，姥姥特意挑个大碗给我盛，吃的时候，她还会不停地从自己碗里，把肉捞到我碗里，我也来者不拒，每次都把一大碗吃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和姥姥家住得不远，经常不提前打招呼就跑去了。有时候碰见她刚好在煮鸡汤，她就笑我说，真是有口福，闻着味儿就能跑来。

现在想来，竟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了，时间留下了爱的味道，姥姥也永远留在了，上一个冬天 。

91岁，应该也够本了吧，我这么想着 。

但我还是很想她，时不时的。

02

姥姥出生在1933年，家里条件不错，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上面还有三个哥哥。

大概她的童年多数也是开心的，还念过私塾，在那一代的农村，算是有文化的。

到了十七八岁，媒婆给她介绍了隔壁村一个门当户对的小伙子，她跑过去，在河边远远看了一眼，觉得又矮又胖，并不十分合意。但也由不得她，父亲做主，矮矮胖胖的小伙子还是成了我姥爷。

婚后时代变迁，家里不再富庶，姥爷考上了附近城市的医学院，她就去卷烟厂工作，补贴家用，供姥爷读书，也是在那里，她学会了抽烟。

姥爷医学院毕业之后，分配到了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县。现在看起来，车程只要两个多小时，当时却觉得很远，姥爷很少回家，姥姥就一个人侍奉老人，照顾三个年幼的孩子，似乎还要跟着大队一起种田，赶上运动，还去扫过大街。那段日子是可以预想的艰难，时间都变得模糊，三个孩子的生日她一概都不记得，只依稀对当时的天气有印象，生老大的时候很热，生老二的时候在秋收……

再后来，姥爷把她和孩子都接了过去，她也在医院有了编制内的工作，在物资科管理被服针剂之类的东西。姥爷医术不错，一点点晋升，医院分了房子，在当地也有了一些人脉，生活渐渐安定下来。

三个孩子也一天天长大，在当地结婚工作，她到年龄办了退休，成了表哥表姐的奶奶，也成了我的姥姥，我和她的生命，在这一阶段开始有了重叠。

03

妈妈总说姥姥脾气刚烈，但在我的记忆中，她多半是慈祥的，甚至是活泼的。

夏天一放暑假，我就跟表姐一起被送到姥姥家，有时候还会加上表哥和表妹，她会带着我们一起去邻居家打麻将，手上熟练地摸着牌，嘴巴里还不忘说着俏皮话，把一群老太太逗得哈哈笑。要是赢钱了，她还会给我们这些小孩子一人五毛钱，让我们去买冰棍儿吃 。

有时候还会蹬着三轮车，带我们去超市买零食，有次回家才发现没带钥匙，她想从邻居家翻墙过去（当时都住一楼），但努力了半天发现爬不上去，抬头看见表姐已经上了邻居家屋顶，于是她索性指挥表姐，从屋顶翻回自己家，等表姐从里面打开门，她又笑表姐是只皮猴子。

再大一点，家里有了小霸王游戏机，看我们玩多了，姥姥竟然也生出了兴趣，她喜欢玩超级玛丽和坦克大战，不喜欢魂斗罗和忍者神龟，有时候白天我们都上班上学去了，她就自己一个人在家打游戏，周末我们过去吃饭，她也会跟我们玩上两把。

除了游戏，姥姥也喜欢看电视剧，姥爷是个严肃的人，连电视也要看新闻联播或者书画频道，以此彰显自己的品味，姥姥却喜欢看偶像剧，尤其喜欢还珠格格，却又不好意思承认，常常是听到我进门，她就赶紧换台，还要解释说，也没啥好看的电视，这个最热闹。

姥姥还是最早用上手机的老太太之一，妈妈给她买了字很大的老年机，为了让她学会用，我帮她把我们这些孩子的手机号，全都给她设置上了快捷键，但很快我们就后悔了，因为她老人家实在太爱打电话了哈哈。

等到上初中了，学了文言文，也开始学英语，姥姥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对之乎者也和abcd有同样的兴趣，我们笑她的英语发音，她也跟着我们一起笑，笑到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04

我们还会笑她老糊涂，那时她应该有快七十岁了吧，常常一个事情翻来覆去讲好几遍，前脚刚说完，后脚自己就忘了。

后来才知道，那是阿尔茨海默综合症，俗称，老年痴呆。

但她并不像电视里演得那样，忘了一切唯独记得爱自己的孩子，她的病情似乎进展很慢，而且人是清醒的，她还记得我们，但却性情大变。阿尔茨海默会改变人的情绪，她变得喜怒无常，非常难以相处，也给照顾她的人带来了很多痛苦，我也似乎见到了妈妈嘴里那个性格刚烈的姥姥，变本加厉的。

但即使这样，也还是有温情的时候，结婚前，队友第一次去我家，八十多岁的姥姥坚持要一起去饭店吃饭，后来她悄悄对我说，怎么样，老太太我啊，是不是抖抖精神也还行。

可她能抖起精神的时间越来越短，意识也终于开始涣散，她不再看还珠格格，也不再用手机，最后连抽了几十年的烟也忘了。她很少说话，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在窗边枯坐，我觉得她渐渐活成了一株植物。

直到这个冬天，植物也枯萎了。

去参加葬礼之前，我陪妈妈到姥姥的房子里收拾东西，我又看到了她的手机，几年不用已经开不开机了，屏幕里落满灰尘。

我还看到了很多很多熟悉的东西，高中还是大学时给她买的帽子，她戴了很多年，已经有点掉颜色了；和妈妈出去旅游，给她带的一个针织的小包，她以前总喜欢出门的时候，挂在拐棍上。

甚至鱼缸里，还游着几尾红色的金鱼。

说起来，养金鱼这件事是从姥爷开始的，他有一次去串门，看到别人家的电动鱼缸，大为震撼，回来就立马去买了个更豪华的。姥姥一直反对他养，觉得换水之类太麻烦，没想到姥爷已经走了好几年，金鱼却还一直养着。

04

自从上高中的时候之后，就没怎么吃上过姥姥煮的鸡汤面了，我离家越来越远，她也越来越不愿意动手。

但几年之后，我忽然惊喜地发现，妈妈煮的鸡汤面，完美复刻了姥姥的味道。

大学毕业来到遥远的陌生城市，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娃，跟妈妈讨来了煮鸡汤的菜谱，依葫芦画瓢，竟然也能还原出八九分的味道。于是也会经常自己在家煮，小孩儿喜欢，更重要的是，确实做起来很简单。

参加完葬礼回上海，又煮了碗鸡汤面，小孩儿吃得饭渣不剩，颇有点我小时候的风范。

现代人都说养娃是投资，回报比怎么算都很难是正数，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养娃应该是一种储蓄，把自己生命力的一部分，倾注在了孩子身上，借由他们得以延续。

吃着吃着，我跟小孩儿说，妈妈有点想自己的姥姥了。

小孩儿说，她回妈妈肚子里当小宝宝去了，你要是想她，可以试试看睡觉能不能梦到她。

在小孩儿的世界观里，人走了是会回到妈妈肚子里，再重新被生出来的，这样就能永远当妈妈的宝宝。如果真是这样，那等我再生出来，姥姥也还是我姥姥吧。

希望到时候，她还能给我煮一碗鸡汤面，我一定，把汤都喝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