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梦
小时候,我常在画眉村外婆家住。
有一段时间,我很害怕画眉村的夜晚。从天色渐渐暗下来开始,整个画眉村开始变得睡意朦胧。人、鸡、狗,包括天上的鸟雀都犯了困,叫声不如白天响了,蔫蔫的,仿佛被灰色的天空催了眠。
远处的太阳也冷了下来,像从火灶里退出来的炭,鲜红被一层灰烬覆盖,再过一会儿就要熄灭了。
往往是在这个时候,另一个世界开始活跃起来。
按照画眉村里人的说法,这个时候要是去村口的洗衣池塘边上,会听到水中有大鱼一样摆尾的哗哗声。但是洗衣池塘每年捞干一回,里面是没有大鱼的。要是去后山的小路上,会听到树林里有小孩的笑声或者哭声。可是只要夜色降临,村里的小孩都会像家养的鸡鸭一样回到屋里,鸡鸭钻进木笼里,小孩钻进被窝里。
画眉村前面有一条老河,河上有一座宽桥,离宽桥大约三四里的上游有一座窄桥。
那座窄桥非常窄,几乎只比一个人的脚板宽那么一点点。如果一个人走在桥上,迎面的人绝对无法错身而过。
画眉村的老人说,如果听到老鸦叫,又恰好在窄桥附近,你就会看到很多人在那桥上来来往往。如果看到其中有已经过往的人,就不要出声。如果看到其中有尚在人世的人,就要喊他一声,免得他第二天醒不过来。
如果是夏夜,萤火虫也在稻田上空飞舞,仿佛火堆上腾起的火星子。若是萤火虫飞进了耳朵里,耳朵就会听不见。
如果是冬夜,即使身上再冷,在路边遇到烤火的人,也不要轻易凑过去。不然会越烤越冷。
诸如此类的说法,数不胜数。要想全部记住,几乎不可能。
“既然这样,不如不记。俗话说得好,阴阳本有,禁忌全无。”外公经常这样说。
他不怕禁忌,但是还有很多人怕。
怕的人,往往来找不怕的人。
有的人白天来,有的人晚上来。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了,却迟迟没有睡着。窗外的蝈蝈还在叫。房梁上偶尔有老鼠跑过,老鼠的指甲刮在房梁上,发出让人心里痒痒的呲呲声。
由于接连好几天下雨,今晚才停下来,屋顶的青瓦没有捡拾,月光就从瓦缝里透出一点点,仿佛漆黑的屋顶是另一片天,瓦缝里透过来的月光,大的如月光,小的变成了点点星光。
那么,外面那个天空的月光和星光,又是哪里透过来的呢?
上古时候女娲莫不是为了这个才补天的吧?
想着想着,我困意上来了。
那时候的老屋是泥墙,泥墙在夏天的时候被土蜂蛀了许多洞,隔音的效果就差了许多。
在外公家的老屋睡觉,我能听到隔壁外公打呼噜。外曾祖父在世的时候,还能听到外曾祖父说梦话。
有时候说的是“京城太远了,去长沙考个举人就到了头”,有时候说的是“我把朝服丢在洞庭湖”,有时候说的是“小米怎么找不到了”。
我问外公,小米是什么。
那时候我只知道大米,大米分团壳儿和长壳儿。别说小米了,那时候我都没听说过麦子,更不知道麦子还有大麦小麦的分别。
外公说,小米是很小的米,黄色的,能熬粥,我们本地很少见,也很少人吃。
我问外公,姥爹吃过吗?要不,他为什么问小米怎么找不到了?
本地人常把外曾祖父叫做姥爹。
外公笑了,说,你是听到你姥爹说梦话了吧?梦里很多是上辈子的记忆,白天忘记了,晚上做梦才想起来。
我那时候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可以飞起来。
今晚没做完的梦,明晚可以接着做,很连贯,像是清醒时今天和明天一样紧密相连。
我上小学的时候,外公家的老屋里没有了外曾祖父的梦话。他成了进入我和外公梦里的人。
盯着屋顶“星光”的我刚要睡着,堂屋那边响起了敲门声。敲得非常轻,像是偷盐的瞎蝙蝠飞行时不小心撞在了大门上,不甘心的它撞了一次又一次。
好不容易笼罩上来的睡意,顿时消散了。
隔着一堵满是土蜂蜇出洞的墙,我听到外婆问外公:“好像有人敲门。”
外公鼾声立刻止住了,仿佛他是醒着打呼噜的。
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外公披了衣服起了床,趿着鞋往堂屋走。
当脚步声抵达堂屋后,我听到吱呀一声。那是堂屋那扇沉重的大门与门轴摩擦时发出的叹息声。
然后我听到敲门的人和外公说了简单几句话。
接着,那个人和外公一起来到了与我只有一墙之隔的房间。
外婆也起来了,我听见她对着火塘里已经被稻草灰盖住的木头吹气。木头里面尚未完全熄灭,如同睡眠中被唤醒,重新燃烧起来,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夜晚的听觉比视觉还要清晰。
就连被吹起来的稻草灰缓缓坠落的声音都能听见,扑哧扑哧,如坠落的鸟,如被蚊香熏到的蚊虫。
虽然气候已经转暖,但是在这个地方的夜晚,潮气还是很重。
外公的睡房边上有一个简单的火塘,在潮气比较重的时节和冬天用来驱寒。
来访者和外公在火塘边坐了,被坐的椅子发出轻微的声音。
如果仔细听,到了寂静的晚上,外公家所有的物件都会发出声音。白天它们会保持沉默。
我听到外公对那个人说:“你说吧。”
那个人开口说道:“很抱歉这么晚了来打搅您。最近我经常做梦。我梦见被人追杀。我很害怕,一边疯狂奔跑,一边找地方躲藏。我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和喊杀声。经过一条河的时候,我脚底一滑,掉进了河里。我记得我是会游泳的,以前读书的时候还拿过游泳比赛的冠军。可是在梦里,我居然不会游泳。怎么划动手脚都不对。水一口接一口地呛进来。身子像秤砣一样往下沉。”
从声音里可以听出,那个人是个年轻女人。口音不是本地的。
“嗯。”外公简单回应了一声。
“我心想完了。恰好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人跳下了水,朝我游了过来。那个人托住我的腰,让我浮出水面。那个人的脸看起来非常熟悉,应该是跟我非常亲近的人,可是在梦里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火星子爆裂的声音打断了她。
很快她又接着说:“梦到这里我就醒了。我心里还是很慌,好像梦里追杀我的人还没有离开一样。我打开灯,侧头一看。那个人就躺在我身边!”
隔壁的我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我想起宿缘之类的说法,心想,应该是跳水的人上辈子救了她一命,他们才走到了一起。
可是,接下来她说的话让我更加惊讶。
“这是前世的缘分吧?”女人问道。
外公没有回答。
我听到外公用火钳夹起燃烧的木头,放进火塘外的陶瓷坛子里。
还没有烧透的木头闷进密封的坛子里,就能得到木炭。
木炭可以装进炉子里,分到其他房间取暖,不会像烧柴火一样烟熏雾缭。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的几年里,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我甚至恨他。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每次我从梦中醒过来,又不忍心跟他分开。”
“为什么?”外公问道。
“他救过我呀。我听说,梦里好多事情是以前经历过又忘掉了的事情。又听说,和我们相见的人都是有缘分的。以前相欠,现在才相见。以前他救了我,我们才走到一起。既然是缘分让我和他走到一起,为什么我现在又这么讨厌他?您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很奇怪。可是你跟我说的梦,只是你看到的那一部分。我看不到梦里所有的事情,所以没有办法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外公说道。
“您一定要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明明是有缘分的人,怎么会这样……”女人小声地哭了起来。
外婆泡了茶给她,说了些安慰的话。
来找外公的人很多,外婆大多不欢迎,但是面子归面子,总不能赶人家走,只是不泡茶不搭理。
难得她给这个女人泡茶说话。
外公敲了敲火钳,说道:“我也不敢瞎说。这东西,要判断不容易。判的话,要根据知道的情况来判别,断的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断定法。你的梦可能不完整,但是我又不能到你的梦里去,看看完整的梦是什么样子。判都不好判,怎么断定呢?”
外公家的火钳用了许多年,钳杆旋转如拧麻绳,端头烧得黢黑,握把蹭得光亮。交叉衔接的位置常常卡住,要在火塘的青砖上用力敲一下,才能恢复活动。
人有时候也会卡住,需要当头棒喝,或者敲一下。
隔壁没睡的我心想,外公说得对。活着的人怎么能主动去别人的梦里?只有故去的人才有托梦的本领,进入别人的梦里。
女人又嘤嘤地哭了一小会儿,然后喝了一口茶,起了身要走。
“把身上的灰吹一吹。”外婆对那女人说道。
火塘里升腾起来的灰,顺着挂水壶的吊绳往上,上到不能再上去的时候,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烤火人的身上头上脸上。
每次我烤完火,外婆总要帮我吹吹身上的灰。
女人吹身上的灰时,外公不紧不慢说道:“这样吧。你回去之后,睡觉前在枕头下面放一面镜子。”
女人停止吹气,问道:“然后呢?”
“回去的路上小心一点儿。幸好今晚月亮大,路应该是看得清的。”外公说。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鸡叫声将我吵醒。
我听到外婆在老屋前的地坪里浆洗被子的声音。那时候跟外婆差不多年纪的人都喜欢用米汤来洗被子。被子晾干后非常平整,像书中的一页。
缺点是要经常洗。
好在她们那一辈的人最不怕的是勤劳。
地坪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正跟外婆说着话。
“我终于弄明白了。他跳到水里来,不是为了救我。他是要把我抓回去。我以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却不知道他正是让我逃离的那个人。”那个人说。
“梦里的事情不全是真的。晚上说的话也不能全信。来,帮我抓住那一头,把水拧一拧。”外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