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今天逛菜地,发现香椿的芽似乎有开放的迹象。孤零零的一棵香椿,只够闻,不够吃。买的香椿已经吃过两次,配鸡蛋炒着吃,或烙成饼子,如同把春天塞进嘴里细嚼,香得云里雾里! 妈把党参苗子移栽了一些。别的苗子都是直直一窝种下去,党参是横躺着,覆上薄薄一层土,露出个头,好像在马尔代夫沙滩上晒太阳的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 五十块钱一株的马奶子葡萄竟然活了,出了几个小芽苞。躲猫猫似的。 毛豆的苗已有一寸长,妈用极其愉悦的心情盛赞了毛豆苗对菜地容貌提升的巨大作用,漫漫长夏,不见衰败,好比一堵绿山墙,明明是菜,却有花儿的派头。 熬过一个严冬活下来的莴笋,正铆足了劲喝水、长根、开枝散叶。新疆的冬天长达半年,它们就这么蛰伏在地里,卧薪尝胆。活下来的,都是顽强健壮的根苗,是夏天的指望,是愉悦的芳香和动听的嘎嘣脆声。 至于那些开春才育出来移栽的春莴笋,个个有气无力的,耷拉着叶片,肥料喂到嘴边也无动于衷…… 门口的蒲公英和芨芨菜茂密似丛林,一直想拔来凉拌或打汤,可是都被丫头和妈立法禁止了,理由是连里每年都派人在这一带打药除草。我不明白,荒郊野岭的,难道还有什么市容需要维护,好好的野花野草,怎么就要打死? 今年这里的杏子,花骨朵儿全部冻了,到了夏天,一颗杏子也吃不上,暖春迟迟不来,夜里最低温度只有不到五度。伊宁市温度高一点,杏花早已如海如潮。或许杏子知道,不可冒着风险去结这样的果子:一旦开花,必死无疑!所以枝桠告诉树干,树干告诉根茎,根茎大声宣布:统统打道回府,不逞这个威风,把春天让给别人吧…… 妈义正辞严地谴责了三种害虫:红蚂蚁、蜗牛、老鼠,作威作福,贻害不浅,我为了让它们凑个四,又补充了个苍蝇,妈勉强接受了这种看法,但对苍蝇还抱有一丝仁慈,说:苍蝇嘛,我还能人为控制干预一下子,其他三种,真真滴拿它们没办法! 总而言之,四大害虫,就是企图吃光我们一切吃的、穿的、用的,把我们从土地上收获的,从自然中得到的一切物质,用一种可恶的手段,放回天平的另一端(它们的肚子里)。 有时候也想呢,我们是不是向自然攫取了太多东西——永无休止地播种,前赴后继地收获,土地就好比一个过速运转的滚烫齿轮。丫头总是提议要让土地休息,种豆科作物,或者苜蓿。妈还要种各种菜,这也要种,那也要种。真的图省事的话,撒一把化肥,从土地里再抢一波东西,然后逃之夭夭。可是我们只有这一块地,再没有了,能逃到哪里去?只能养地,用上羊粪,用上牛粪,让它复苏。年年疲惫不堪,年年重又复苏,土地就像苍老的祖母乌苏拉,满足着子孙后辈无尽的需求…… 肥堆升温了,从34°升到42°,吃完午饭后又升到了46°,丫头高兴坏了。 妈抱怨道:根本不想打药,不打,指望不生虫子,根本就不可能。我问那到底打不打?妈说,等到它生了虫子或坏死了,再打,晚了,预防,你记得小曾,药一打,县上老娘的豆角就保住了。你不打月(药)它就是不长,我老娘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总之,结果就是,芸苔素导致了豇豆大丰收,磷酸二胺抢救了所有叶菜,氯虫苯甲酰胺杀死了大部分害虫…… 妈又说,羊粪是缓释肥,化肥是辅助的,中期还要控旺…… 妈还说,以前嘛,农药都是三个字,什么灵什么素什么停,真真滴一打就灵,就停,后来说什么不让用,不准用,现在你看看这些药的名字,十几个字,字还不认识还,还咋用嘛?!我们都弄糊涂了,种地几乎又回到了刀耕火种的时代…… 妈对我说,我的大蒜不长,还是找到原因了,就是底肥没有放到下头,一定要把肥放到土层下面,否则就要烧苗子。妈想把大蒜地翻掉,移走栽,搞不好就活了…… 妈最后说:一天干不了个啥,时间过得快求子的,站在地里面有些活不知道咋干,迷茫求子的。 今天吃二截子炒面和素炒莴笋干,对我来说第一次煮出来的面条过于硬了,下午就吃了几口,早上加了西红柿,烩得软乎乎的,一扫光。 妈穿了件紧身衣,丫头穿了条紧身裤(牌子是古早潮牌“背靠背”),她俩站在一起,就像接到社区老太太的紧急电话,争分夺秒要去抢修水管的后勤人员。妈像抡扳手的大力水手,丫头像烧电焊的太空牛仔丹迪,又像市区内给人派发传单要你办卡的瑜伽健身教练…… 见识了王奶奶家的羊圈后,我丝毫不怀疑的事情是:羊光靠粪便就造出一座和上帝会面的通天塔!羊粪的累积既不是夸张的指数增长,也不是宇宙大爆炸式的暴涨,它只是每天拉,每次拉一点点,在微不足道的菊部运动中,积攒下了这惊人的厚度。他们能把麦秆、苜蓿、牧草,统统转换成性质相同的东西,效率缓慢沉稳而惊人。 在所有比喻中,我觉得羊最像博士,连羊羔子都是一副学究脸,定定地看着你,仿佛洞悉你心里的声音。可是一动起来,又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上蹿下跳,惊魂未定。大概是世界上最胆小的动物了吧。 羊吃东西的时候,像磨盘磨豆子一样,又像摇筛盅,吃得特香,忍不住想尝上一口它的料看看到底有多美味。如果不是近距离观看它的臀部,真的不敢相信它长这么一坨肥膘有什么生存优势,颠儿颠儿的,摩登之余还增添了几分滑稽。于是在电视动画中,除了戴眼镜的羊博士外,就是涂口红的妩媚羊女郎,全系羊尾巴所赐。 菜地里每年都会出现新的状况,超乎我们个人的经验,妈和丫头都看视频,看人家怎么种的,每次饭桌上交锋的都是她俩经验论与唯理论的大论战,妈觉得丫头咬文嚼字,丫头觉得妈胡种八种,总而言之,是相互瞧不上。 俩人看似各持己见,疯狂输出观点,实际上每天都在被窝里看视频狠学技术。饭桌大战永远唾沫横飞,争不出个所以然,我只能跟着附和:就是滴,那可不,你说对对儿滴。因为我相信,无论是先学再种,还是先种再学,或者边种边学,大家毕竟都在汲取经验,且都在不断调试方法,一边要吃,一边要养。妈虽不懂控制变量、变量分析,但她却有这方面的意识,知道从差异环节上找原因,也用到了归纳总结等办法,这使得她的胡闹之中,又带了些深思熟虑,她迷茫的是:这样的情况如何源源不绝?别人都可以把菜地撂下时间多到天天搓麻将,她怎么每天累求子的还种不明白?! 下午看了一下妈的种子百宝袋,发现几乎所有的菜种子包装都很夸张。一个豇豆种子的封皮画着个推着三轮车的老汉,走在满是豇豆的巨大森林中,老汉脸上的表情是有点惊吓嘛又有点惊喜,三轮车上的豇豆每捆都像小山包那么高……西瓜种子包装,绿得比绿还绿,胡萝卜,红得比红还红,简直没法说。说它骗人吧,包装最下面又有行字:图片仅供参考,或:最终解释权归厂家所有。真气人! 越夸张,越容易被吸引,人就是这样,哪怕知道图片是假的,也能心满意足买回家,可能这就是一种期望的价值,附加在虚假的图片上,给人以丰收的强大信念。 乡村最风行的乐器是唢呐,此外还有萧、鼓、铜锣、铙钹、二胡,它们组合在一起,吹吹打打间,就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嫁女,有人娶亲。红白喜事,翻来覆去不过那几个曲儿,在红事上吹就是红事曲,在白事上吹就是白曲儿。用的曲子,并无一定的谱型,全看唢呐先生的表情和气息,略一转换,就成了完全相反的情调,在乐器中亦属罕见。唢呐的谱往往采取工尺记法,外行看来极度复杂,我爸曾经出于爱好学过,连贯音也吹不好,只好放弃。 二爷爷是个唢呐好手,据说年轻的时候霸道非凡,和邻县的唢呐高手赌赛,一口气连着吹了六个多小时,直吹地人家屁滚尿流,甘拜下风,二爷远近就出了名。他一直吹到六十岁上下,此后就得了肺气肿和哮喘,一直咳进了坟墓。 昨晚一口气把阿槿和傅杨都梦到了,梦里他们身上都散发弧光。傅杨的那部分具有一种亿万光年不变的重复性:一个房间,折曲幽邃,永远只看得他黯淡的表情,仿佛一个守候者,却不知道在守候什么,丝绸被子、铁制重门、烟灰色舷窗、飞速上升的空中电梯,整个空间就像一个亚米拿达式的魔方旋转不休,他是时空中心的转轮,秘密操纵着一切…… 阿槿来到一个赛博朋克式的地下城,此地流光溢彩,阴霓煌煌,几乎睁不开眼睛。她把一串贵重的佛珠甩上房梁,走出去了。我跟着她,周围车水马龙,鱼目混珠,很快就跟丢了。独自走到一座飞来峰底下,欲要问路,一个大汉不耐烦地指着一块石碑,示意我这里是阴山下…… 整个梦境就由这些断片构成,叫人无法组织,亦没办法详述,他们仿佛变成了和自身毫无关系的符号,带着我熟悉的身份面容,倏忽闪现,意味不明。 梦向人允诺了超克的幻魅和无羁的玄想,梦里发生的往往指示着你最深刻的关切,生成了庞大的梦境—现实景观世界,例如佛珠—杏子,暗夜地下城—布达拉宫,飞升电梯—白杨树稍,亚米拿达—阔洪奇……它们异端连结,用妖氛演绎世界另一层面的组织架构和运行逻辑,白日唯唯,暗夜搏击! 在南方,东西坏得无知无觉,硫酸手电总要漏液,需不断添加。菌斑到处疯长,床头、屋后、门板、墙壁上,像与日俱增的暗疮,总是惊叹于其蔓延的速度。恐怕从小,我们就吸进了过多的有毒孢子——喉咙喑哑、黄疸、腿上蛇溃、瘙痒病的病原。农具要生锈,厨具也会生锈,脸盆、镜框、茶叶罐、座机盒、门锁,所有东西都要锈迹斑斑,回南天、台风天、暴雨天,大海长驱直入,吞噬一切,书本、木质家具、门窗,都在顽强抵挡一种屑化的力量,没有这种与人奠定契约的坚守,它们也将全部化作尘土。 人一死,就掉到世界的另一边去了,大家嚎哭一场,送走,埋掉,就算了账。我记得四爷爷去世,他身前的衣服、床、鞋子等全部被撂到河边去了。他的子侄,我的叔伯们,还在院门口烧了一堆东西,空中的油脂香氛,弥漫太空。其他东西,座钟、衣柜,太重搬不了的,就弃在半路上。家里厨房的灶倒掉重塑,甚至住过的老房子也叫铲车推掉了,现在盖起了新房子,缓慢改变的地貌,一代代活着,中国的黏着,只有上下三代,超过了,就和陌生人差不多。死去的人,大家也不再提了。 叙述何尝不似一次劫夺,已然安眠于尘土的尸身,被迫降临到时间,因遗忘而山迢水远,又猛然在前,叫人踯躅难行路。 或许对文化和风俗而言,叙述也是一种武断的占有,我不知道我的权力来自何处?所有的叙述都来源于对逝去岁月的追忆,来自于那些幼童时期不经意的观察和铭记,我无法保证它们的公正客观,也许在那个时间线上,那个被提及的人物早已死去,正如那两株幽魂般的桃树,也曾从其牢牢扎根的土地上面,遥遥飘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扎下根,照样接出硕果,果子掉在地下。人们在大桃树下喝茶,聊天,孩子们来回冲撞,玩一种叫“腊(摸)脑袋”的游戏。当我在别处撞见时,才会惊觉它们的相似,定睛看去,则无一熟识的面孔,异样得令人发颤。 往往,当你试着对事件进行总结,那些相反的声音就会冲杀出来,相互抗议,动摇你的判断。 草草命名,仿佛逃避追杀,事物的真容阴魂不散,从不善罢甘休,却将最痛彻的一面,整个袒露。 野猪坑,莲花塘,沙塘子,火烧坪,峰背,王里,海带角,黄土前,五担亩,马寺洞,花园背……既然死了,就忘记吧。 吞噬梦境的异兽貘,吸人魂魄的山精树怪,借口扪虱子将外婆的头皮剥下来嚼食的“山野婆子”,还要回应了呼唤你名字的声音就会被吞进肚里的蟒蛇精,奶奶说,有个少年在月圆之夜的晒谷坪上切开了这条巨蟒的肚子,金银戒指随着喷出的内脏和猩红血液遍地滚落,全村人一哄而上,将这些财宝抢回去了,少年背负宝剑,继续浪迹天涯。奶奶说,月圆之夜,唤你名字,切莫回头…… 张枣《镜中》诗: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在流驶的波涛之中,最难的是感觉的重新接续,无可名状的,接二连三的相似的场面偶一接通,便顿觉身体被分布在多个时空中充满矛盾地继续活着,焦灼地重复体验这相似的事件,并不记忆源源不断输送回过载的本体之中,被一发浓重的弹矢精准命中。 从前,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过来,像牛乳一样泼洒在整个夜空,现在的星星很多都逃跑了,从人的视线中逃跑,以前常听人说死去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仅凭肉眼,我们已经什么呢看不见了,到处是令人眼睛发黑的光,夜晚也亮如白昼,好在这里的光稀稀疏疏,给天空留有余地,偶尔有几颗星星愿意驻足片刻,供人观赏…… 妈有很多的锅,平底的,圆底的,厚底的,电磁炉用的,电陶炉用的,煤气灶用的,插电用的煎炸炖煮一体锅,做抓饭用的铁锅,做炒菜用的轻型炒锅,做韭菜盒子用的陶锅,小鸡炖蘑菇用的搪瓷锅,炖羊肉汤的铝锅,煮汤用的不锈钢锅,吃酸菜鱼用的小功率电煮锅,炖大盘鸡用的深口大铁锅,各种各样的锅,架子上垒了三四层,桌子上放着,阳光房架子上堆积着。妈用得最久锅有二十年历史,架上仿佛岁月陈列馆。这是一个当家操持者的习性,对于厨具的囤积,直接来源于一种终极便利的渴求,一种极度不安全感,一种将明天绑缚在身上的觉悟。 家里还有各式各样的纸盒,装着鞋子,低帮的,中帮的,中高帮的,加绒的,不加绒的,系鞋带的,贴魔术贴的,耐克的,大孚飞跃的。纸巾,有卷纸,有抽纸,小包纸,湿纸巾,加酒精的湿纸巾,不含酒精的,具有清洁功能的,擦嘴的,擦屁屁的湿厕纸,洗脸巾,厨房纸,吸油纸,连冰箱也有四个,里面放满了东西各式各样的东西,鸡鸭鱼肉全了,河虾,龙虾尾,花蛤,黄花鱼,鱿鱼,三道鳞鱼,带鱼,鲢鱼鱼头,牛百叶,牛千张,牛爆肚,牛肉干儿,干鱼皮,脆鱼皮,腊肉,豇豆干,莴笋干,豆角干,白芸豆,大豆,西红柿酱,草莓酱,奶子,奶油,奶酪……什么都不舍得丢弃,源源不断添置,聚沙成塔,我相信,妈总有一天会成为宇宙百货公司董事长。而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们会淹没在海量物品的堆积当中,但是不用担心,兴许妈连棺材都准备好了,楠木的,枣木的,红木的,檀木的,还有胶合板的,压缩板的,各种类型都有,确保最后能体体面面驾鹤西去。 动物中,松鼠囤积东西也相当厉害,据说啄木鸟也会囤榛子、山核桃等东西过冬,最后多到它们自己也找不到藏匿地点,种子就萌发了。小动物的囤积帮助了植物种子的传播,而妈的囤积,则期盼将物永生永世束缚在家中。 家里养的鸡,有许多未解之谜,最令人困惑的是它们的样子:身上光秃秃掉毛。可能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鸡窝里发生了残酷的血腥斗争,像雄性黑猩猩整顿社群、象海豹惊天动地的搏斗一样吗?可是,它们都是母鸡呀,斗什么呢?地方那么大,区区八只母鸡,有主卧,有次卧、阳光食槽、散步中庭、金鸡独立桩、下蛋套房,妈甚至还专门给生病了或行为异常的鸡准备了封闭式管理住院部,连隔壁鸭舍都限时开放给它们扒蚯蚓吃了,它们还有什么不满足?非得啄个你死我活? 丫头说,可能是缺乏某类维生素或蛋白质,我觉得有一定道理,要让我天天吃苞谷粒我也受不了,何况院子里还有整整一吨苞谷……饮食太单一了,地里翻出来的地老虎啊虫子啊,总是第一时间是撂给鸡吃。绿叶菜出来了,鸡就不缺维生素了,散布菜地各个角落的马齿苋,完全够它们吃到秋后问斩。 还有一个困扰了我二十多年的问题是,鸡为啥老能下蛋呢,每天都能捡回来鸡蛋,公鸡都宰完了,它们下这些蛋有啥用,一个鸡娃子也孵不出来呀,难道只是为了满足主人吃鸡蛋的诉求?一点道理也没有。 还有,为啥一到饭点它们就跟发疯了一样凑过来,明明既没牙齿,也没味蕾,吃饭这件事除了填饱肚子外,再也享受不到别的快乐了,为何如此积极?而且我还听过一个又严肃又好笑的事情:这些家伙竟然是恐龙的后代,或者干脆就是活着的恐龙! 听我奶奶说起以前的事情,她的第一任老公原来是矿上的职工,二十三岁上下在一次事故中塌方死去了,而后奶奶拖着一儿一女,嫁给了我的爷爷,此后就陷入一种怀孕、生产、养育的漫长循环,陆陆续续拉扯七个儿女长大成人,又从他们手中接过孙子一辈,接着拉扯,直到我们也一个个都长大,不翼而飞,她方才陷入了衰老的孤独之中。 有次她唉声叹气,跟我说,要是长发的爷佬(第一任老公)没出事,现在的日子肯定也好过。我诧异,问她为什么。她说肯定哇他是职工食公家饭,到老了有退休工资领。我不说话了,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旷古幽远的叹息,仿佛从六十年前起,她就后悔过这样的生活。将近九旬的岁月,那个有缘无分的丈夫,那段飞来横祸的变故,她的颠沛流离的人生,命运巨大的挪移,如果让她穿梭时空,回到事发的那个下午,她是否愿意告诉她的男人,不要出门,就在家里待着,哪儿也别去。这样,那我们就都将不复存在了,族谱上将消失十几个人的名字,或者被别的名字替代,别的直系,家宅的、田地的归属,都改换了姓名。 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我并没有感受到她对我们的眷恋。我的爷爷彼时也已经去世五六年了,那之后,她也几乎没有提过他,没有保留过关于他的任何信物,她就那样淡然接受了,岁月无情碾过她的身躯,老去,是时间最狂暴的噪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发觉得她变得轻盈,行走时没有脚步声,起床后也不发出任何动静,仿佛一阵微风。有时候她大声喊我,让我教她怎么把电视节目调出来,仿佛她一生最后的执念,就是牢牢记住遥控器上的几个步骤,那里有源源不断的声音,可以将她脑海中的空洞全部填满。 可是就连这个也做不到,很多时候我看着她盯着漆黑的电视,手里紧紧攥着遥控器,像扼住一只母鸡的喉咙一样,用力地按着那些无效的按钮,神情懊恼,却又无计可施。 我的奶奶,目不识丁,根本不知道这些文明造物的复杂功能,对于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感知,她的平静已达半个世纪,她就像缓慢陆沉的板块,渐渐于尘世脱离干系…… 听二战史,梦里也是炮火连天的,又想到,我们向大地勒索食物,食物向太阳勒索光照,太阳问谁说理去呢,只有自顾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几千年辉煌的历史,仿佛都建立在这种漫不经心的燃烧之中,奠基于人类自以为坚不可摧的脆弱,确信无疑的幻觉,伟大光荣的渺小之上,那么广袤的抚摸,如此多的温柔,射向地球,却滋生了如此多的冷酷,如此多的无妄的争斗,毁灭他人,毁灭自己,毁灭地球,到头来,算什么呢?哑然失笑,人类啊……
丫头抱着电脑,旁敲侧击,我握着手机,废话连篇,共同听着35W氮化稼音响里流淌出的音乐,灯火如豆,间或给对方递上一杯水,如此保持四五个小时,直到万籁俱寂的深夜,就是我们最近的写照。 白天就是做饭、菜地干活、沿着河边散步,随机探访,或者在阳光房看书听歌打盹儿嗑瓜子,万物拔节生长,你我自得怡然。庄子说: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似乎也隐约有了些别样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