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那些最初没留意的细节
查看话题 >再论《五美吟》:那组最被低估的诗
前两年写过一个相关的长文,但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还是有很多局限的、不清晰的地方。所以借机再写一次。
很长。很乱。建议谨慎观看。
其实也是这几年才开始喜欢《五美吟》。我不敢讲自己一定读懂了,或者我从中领会到的是老曹的真意,但越读,它确实越带给我一种无与伦比的怆然与震撼。我记得写上一个长文前,前特地在知乎上搜了一圈,当时大家对这组诗的评价普遍不是很高。要么认为“不好”,要么认为“不够好”,这让我非常意外,但又觉得好像是情理之中。
我喜欢它是因为它在暗示命运、推动情节的现实作用之外,更真正完成了一种解构+一种升华。可能我眼皮浅,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里,我并没有再见到还有其他任何一组诗存在可与之相媲美的效果。然而相比更开宗明义的《好了歌》、更引人注目的《葬花吟》,它的价值似乎一直是被严重低估了的。(其实《姽婳词》也是,但我觉得无论哪个维度来看,比《五美吟》还是逊色一筹。)
暗示黛玉命运,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也算是老曹的惯用手法。但说这个就要牵扯到八十回后的情节走向,进一步展开恐怕又要引发很多争论……所以这里先按下不谈。我更想focus的是在“解构”和“升华”上面。
我不知道你们会觉得《红楼梦》到底是怎样一本书。我如今的感觉是,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解构。传统中国文化里传承了数千年的那些秩序、规则,全部被解构掉,哪怕不管它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底下隐喻的是什么,单独只是看文本,也会看到它的表达是多么逆反乃至荒诞——你说男尊女卑,我偏说女儿才是无上天尊,引领人类飞升;你说忠义为上,我偏说文死谏武死战是无可救药的傻逼;你说仕途经济是天下第一正道,我偏说那都是最令人不齿的糟粕……你们说的重要的、不可违逆的、“从来如此”的一切,在我都是不可信的。
这还不够。很有意思的一点是,他怀疑一切,打破一切,这个“一切”里面甚至包括他认同的、心爱的一切,乃至他自己。你仔细看《红楼梦》里的角色,越是贾宝玉本人,越是与他关系亲密、能够调动他真情实感的那些人,毛病越多;大观园那样纯净美好,上上下下也到处埋伏着凶险危机。
但你以为他是要批判一切?却又不是。哪怕八十回后已佚,谁都做不到真正的盖棺定论,你也还是能看出来他有坚持要赞美和笃信的东西——纯粹的真善美。即使被假语颠倒、被这个世界的主流权威所拒斥、被最终的白茫茫大地所掩埋退散幻化为空,其价值也始终不容抹杀。所以这一系列的解构里面也有升华——你们构建了无数弄假成真的幻象,你们看见了无数缺陷与遗憾,你们最终一道化灰化烟,你们上天入地一声叹息最终没能找到任何答案——又如何?我仍要把这些真善美的存在本身记录下来,我仍要说,它们是无可替代的。
如果作为这样一个“解构+升华”的主题去考虑,我觉得全书(至少前八十回)是没有比《五美吟》更宜于为之注解,并成为点睛之笔的。
《五美吟》五首诗的结构其实都很一致:前两句只是陈述既定事实或大众印象,后两句则抛开一切既有套路,完全站在黛玉的个人角度为之发声。
那是怎样一种角度?其实倒是与我们今天的某些语境十分契合——个体的、女性的、反物化的、反宏大叙事的、反传统价值观的:
· 你们说西施的美貌倾国倾城、足以左右历史,我却觉得她的命运还不如效颦的东施。——美与丑、贵与贱被解构。
· 霸王别姬,你们的关注点都在霸王的无奈与悲壮、虞姬的决绝与勇毅,我却要关注她的“幽恨”,以及黥布彭越这些所谓英雄的相形见绌。——忠与义、成与败被解构。
· 昭君出塞不是美谈,而是薄命;不是君王慷慨轻视女色,而是你昏聩无能的恶果。——君权被解构。
· 绿珠、红拂,两个身份微末的侍女,你们以为她们是为心爱的男人而舍生忘死,我却认为这是她们主动选择的理想与命运。这男子若不值,那我宁愿解释为这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分、无以复加的造化,而不是某种所谓的忠贞或痴情;若值得,我也并不想讴歌你有多值得追随,而是要讴歌这小小女子的慧眼、勇气、远见、行动力。——主从关系被解构。
这样一组诗,一系列以女性个体视角审视宏观历史、以自我意志破之立之的强烈表达,至少在我所看到的中国文学史(甚至世界文学史)中,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当然,我也不敢说自己饱读诗书,也许是有的,只是被我忽略了——如果有,欢迎各位告知。
但有一点我基本是可以确定的。即使有,也不见得会更强烈。这样的作者,数量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我们不是没有过好的女诗人——花蕊夫人会写“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李清照会写“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柳如是会写“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但我总觉得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还是差了口气。当然后来我们也有了秋瑾,有了吕碧城,甚至我还会想起维吉尼亚·伍尔夫——《Three Guineas》几可算是《五美吟》的一个现代化英文理论版,但那又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我并不是想要在这里强调什么女权问题。如果我没记错,伍尔夫自己也是这个态度——并不想被定义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因为那个真正需要我们去面对的核心主题比单纯的性别问题要广大和深重得多。换言之,“女性”在这里不是一个性别,而是一种处境——与之对立的,不是“男性”,而是老曹在《红楼梦》里拼了命要颠覆和消解的那些命题:权威,功利,欲望,道德……不要忘了,《红楼梦》的写作背景,看似盛世,实际上可是传统父权统治严酷到极点,规训无所不在,高度扭曲压抑人性的时刻——文字狱大兴,宗法重如泰山,女子三从四德之外还要裹小脚,庙堂之上的龙图腾早已从汉唐的开明大气转为唯恐自己受到挑战的死板僵硬——是所谓末世。然而人性永远是向往自由与正义的,对真善美的渴求是永远不可能磨灭的,所以才有《桃花扇》里的一头撞破,《牡丹亭》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乃至《红楼梦》里这许多可歌可泣。如果说《好了歌》是一个“槛外人”从外面看,回头看,有如大梦一场却终究无解的无奈苦笑冷笑,《葬花吟》是一个“痴情女”从里面看,置身其中,基于自身际遇喷薄而出的激烈情感,那么,我觉得《五美吟》完全有资格说是一个有所成长的觉悟者,既看到了“里”,也看到了“外”,进而面向命运与时代发出的一番极优美、极有力、极洞彻的表态:
历史是由你们书写的,不留给我们发声的机会,但我偏要质疑你的合理性,我偏要把解释权和自主权还给那些被你们剥夺主体权的弱者。
不管你们如何定义我们——是痴情、忠贞,还是可怜、可悲,还是别的什么——我都要保留一个属于我们的视角,从被忽略的历史里去看见、去理解那些我的同类,也交由更多我的同类来理解我。
我知道我的命运很有限,但我仍要强调我的价值,我的意志,并以我力所能及的、最理想化的方式去完成它。
(也是打脸。我本来实在不想提八十回后的东西,但这里恐怕还是得提一下,当然仅代表我自己的想法——我是越来越坚信林黛玉最后会被迫指婚给北静王的。这桩婚事具体会走到哪一步,另说,但“质本洁来还洁去”总不会有错;以及,事情如果真的朝这条线发展,那么黛玉在这里面扮演的绝不是一个哭泣无助、被动接受安排的角色,而应该更接近一个在别无选择、造化弄人的大局之下,慨然选择舍身取义的形象:如西施、昭君那般为家国大义捐躯,如虞姬、绿珠那般为知己而舍弃一切,如红拂那般超越小情小爱、主动选择不亚于大丈夫的命运并接受其代价。她童年被充作男子教养,这一笔不是白写的,一个性情高洁、外柔内刚、坚持理想主义的士大夫,在家国将倾之际会怎么做,我们应该都看过不少先例,反正我是绝不认为她只会一味躲在房间里嘤嘤嘤。而《五美吟》又不仅限于五美,黛玉原本还打算写更多女子,只是在宝玉宝钗前来探看时,所露出的笔墨只有这么多;正如将来贾府乃至整个时代都如大厦将倾之际,站出来的绝不是只有她一个。)
这也是我觉得《姽婳词》虽好,却不如《五美吟》的原因——《姽婳词》虽同样惊艳翻案,道不为人知之历史,但作者终究是贾宝玉,是审视者而非命运承担者;而林黛玉就是她自己,是她正在写的每一个人。更毋提这个角色是谪仙,是尘世中唯一的灵魂伴侣,无论你对她多么欣赏不来,都不能否认老曹御赐的这些设定。换言之,在《红楼梦》谈论“情”与“灵”的维度上,相比其他女性角色,她在角色使命上是有一种唯一性和降维打击的。(当然宝钗、袭人、熙凤等也各有其使命与重要性,但都不一样;正如宝琴的十首怀古、宝钗的螃蟹咏与柳絮词,其实都有翻案解构的意思在,但我总觉得若论这背后的引申意义与审美取向,总是稍微差了一点。)
这样一个角色,在完全自发自愿的情况下(不是省亲或开诗社那样的响应外界要求,也不是《葬花吟》《秋窗风雨夕》《题帕三绝》那样有某个明确的外部事件推动),突然以一种郑重到近乎仪式的方式来发布这组诗,然后还安排了宝玉和宝钗这两个最重要的角色兼最密切的关系人来深入探讨之,然后脂评还特地强调一句八十回后还有与之相关的呼应情节……我觉得这个重要性已足以说是昭然若揭了。
再多说一句,我真的非常非常想知道八十回后,与之相对的《十独吟》是怎样一副面貌,我猜大概率是宝钗写的。看不到,真遗憾。
这里也想顺带提一下张爱玲。如果说沿着《五美吟》的脉络往下,秋瑾、吕碧城是升华大于解构,那么张爱玲就是她们的另一面——解构大于升华。其早年的《霸王别姬》与五美吟里的虞姬几可互为参看,《倾城之恋》《色戒》更是在进一步拷问类似命题:个体与时代,家国大义与儿女情长,自主意志与命运业力所不及。《倾城之恋》之风格与《红楼梦》的一脉相承就不说了,《色戒》作为她后期的一个极短篇幅的作品,其实是更深入地延续化用了老曹的操作——姓名谐音梗,谶语梗,双关梗,正话反说梗……但那是一个缩水的、绝望的、冷酷到叫人要打寒噤的版本,也正因此,她在主流语境下一直难以获得真正有分量的认可与赞美:以一种更私密的、更贴近现代人的方式戳穿了真相,解构了宏大历史,却也只是无情的解构,不予任何希望与升华。你可以因为她缺乏希望而诟病她的凉薄与悲观(毕竟她童年就是那样过来的,真的没办法),但如果你诟病她的理由是她只写小情小爱,没有大气象,那我只能说……你很幸运,我很羡慕,祝你幸福。
以下是题外话。由这组诗,乃至林黛玉这个角色,想起之前在知乎上看到过的两个让我印象甚深的评论。
一个说林黛玉身上有浓重的娇妻属性,所展现出来的各种美好特质无不是男性凝视的结果。因此观感不如宝钗。
另一个说根据脂砚斋的评论可知,黛玉身上有“贼”性,想偷贾宝玉这个“宝玉”(参见“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一回里的“耗子-香芋”寓言)。她之所以会酿就无可救药的心病,正是因为一味迎合贾宝玉的反叛个性而刻意掩藏自己对仕途经济的理想。“贼”不是坏事,如果我故意否定她的“贼”,那才是欲盖弥彰;她若能像贾母口中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姐,勇敢热烈追求真爱,那才是真正的反封建,在这位网友(似乎是位男性)看来也更叫他赞扬敬重。
……我没那个兴趣非要说服谁,但既然写到这里了,实在有些想法挥之不去,遂也一并记下。
- 这两年因为自己写东西,我也越来越在意一个问题:作者在描写一个人物时,“凝视”与“非凝视”的边界究竟何在? 就我个人而言,会觉得,对于自己笔下人物绝无主观滤镜的作者,几乎是不存在的。毕竟任何形式的写作都是一种观念的表达与情绪的传递,倘若没有这些需要分享给他人的理念与感情,我们也完全不需要去写东西(哪怕只是单纯为了卖钱的网文或短剧脚本,本质上也是要出售一些观念与情绪体验,让大众愿意为之买单);这就注定作者只能是一个“人”,而非不动情的“神”。但另一方面,对于笔下角色而言,作者又确确然是无上的“神”没错,稍微有点水平或有点追求的作者,都不会甘于只是一味宣泄个人情感,而是会尽可能把自己的态度拔高,以一种相对更客观、更审慎的“神”之角度去塑造角色的一切。 如此一来,冲突自然会一直存在——要有“人”的部分,去传递情感与理念,也要有“神”的部分,让这个故事在陌生的读者眼里也能成立,而非仅对作者一人有效的、单纯的私情发泄。那么,想要彻底划分“私欲”与“公论”几乎就成为一件不可能之事,尤其是当你对所写的角色本身就怀有极其深重感情的时候,或者对这个现实世界有太多念想而无从实现、不得不转入虚拟的文字以寻求解答和弥补的时候。 读者如果只是抠这个“凝视”的命题,一定能抠出问题来,所有的作者——哪怕是写纪实报道的作者——在这个问题上也不可能宣告自己完全无罪。但好的作者之所以足够好,是因为ta必定拥有一种能力——一种能够在这种“原罪”基础上无限拓宽的能力,让你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被凝视”的对象,而是一个拥有更多复杂面、更多可能性、引发更多思考与价值观碰撞的存在。这当中如托尔斯泰的安娜,福楼拜的爱玛,纳博科夫的洛丽塔,都是非常好的例子;福克纳的凯蒂虽然从未以第一视角出现(这种“避而不谈”放在很多“女权主义者”眼里恐怕也是一桩罪名),但不妨碍她也是一个被塑造的绝对优秀且非常见功力的角色。我很喜欢我编辑的一句话:写作,目的是为了促进理解而非增加隔阂,阅读亦然。我不否认这在女权话题喧嚣尘上的今天,以“反凝视”为主题来解读文学作品确实是重要且也有必要的一环(我相信那个觉得林黛玉身上存在男性凝视的知友也只是发表她的个人感受),但是否要把它作为审判每一个作者与角色的绝对优先准则,至少我不希望我自己和我的读者这么做。
- 我对脂砚斋了解不多,不敢妄言,说黛玉有贼性,固然也有其道理(其实挺感谢他的,提供了一个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视角)。我不敢说自己一定更能代表老曹的原意,但同理,我也实在不认为任何一个人,乃至脂砚斋本人,能十足十还原老曹(或者严谨点,《红楼梦》前八十回原作者)的本意——有时真的觉得很可怕,有些学者言之凿凿地坚称自己可为曹雪芹代言,坚称脂砚斋就是与老曹同心同德——唉,其实如果自己真的像模像样写东西,就会知道,哪怕再怎样亲密的人,再怎样贴近的师尊泰斗,也不可能始终和你保持绝对一致的思路,充其量只是比别人掌握更多你的创作动态与背景信息而已。脂砚斋与畸笏叟的存在,确实对我们理解《红楼梦》是有更多帮助,但每一次看到有人拿脂评的只言片语,按图索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臧否某个人物或断定某个后续情节——怎么说呢,都让我心情复杂:你们把人家当工具人,但关键是人家写评论的时候,未必只是想被后世当作理解老曹的工具,也是想表达自己啊。 至于我自己,可能眼拙,确实是没看出来黛玉有多少“贼性”。她一身毛病是不假,但非要说她一直是在为了迎合宝玉而歪曲自我,故意做出蔑视功名利禄的模样,我目前暂时还没办法认同。无论是早期写颂圣诗,扔掉北静王的礼物,还是后期病中高呼“我为的是我的心”,乃至这一系列《五美吟》,都会让我觉得她虽然是爱宝玉的,但那并不是一种甘愿抹杀自我、压抑天性、让渡个人独立思考的爱,而是因为自己本身有既定的理想观念(虽然这些东西一开始很模糊),进而在这尘世间求一知己的爱。放在现代的、男性化的语境下,一个年轻贵族少女勇敢冲破樊篱、追求热烈爱情、不顾封建操守的做法,确实是值得鼓励的,但我也总觉得,这仍是回归了“才子佳人”的路线,是矮化了林黛玉的。 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跳离地球表面。《红楼梦》借宝黛之口,看轻了历来诸多圣贤英雄;但也正是这两个天上地下独有的叛逆儿,却偏偏都珍重《四书》,我想本质上老曹大抵还是赞同上古先哲之本源的。在《四书》那样的一个框架下,在《红楼梦》所处的年代,才子佳人小说之“自由恋爱”终究还是与我们今日的自由恋爱有所不同;孰高孰低,真的很难一概而论。也正因此,我们基于现代人视角的“欣赏”未必就是那个体系下值得欣赏的东西。当然,还是那句话,每个人自有他/她所坚信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在此写下这些,也只是想提供一个我的视角。或者说,至少是为我自己无处安放的表达欲寻一个暂且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