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文】乡村孩子的童年

我的童年,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玩具,我的童年都藏在了无边的田野里、金色的麦垛里、更迭的四季里、农村广阔天地里。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桃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洒落一地。夏初,栀子花一开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上。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酷暑午后,从院子里走出来,来到小河边上。踩着清凉河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秋深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开窗,才惊觉天地已经白茫茫一片。
在我的印象里,古老的村庄,青砖小瓦,绿树白墙,学校放假时去田野割牛草。夜晚屋内闪烁着低瓦数的灯泡,靠在小椅上摇蒲扇听蝉鸣,起伏的田园有树林、河水和祖祖辈辈的坟头。
爷爷奶奶的童年,以前就是一个字,饿,好点的时候能吃上稀饭,平常就把野菜、树叶皮子、观音土放到水里煮,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颗鸡蛋。
爸爸妈妈的童年则是玩泥巴、跳房子、掏鸟蛋、捞鱼虾,他们最喜欢的是放学后一群人跑到小河边玩,到田间去找蚂蚱,找到了就生起火烤着吃。
乡村孩子依旧玩跳皮筋、竹蜻蜓、弹珠,捡几根木棍就开始模仿动画里的武侠或是枪战。
如今的乡村孩子上树下河的时间越来越少,花费在电子产品的时间上越来越多,多是手机游戏与短视频。
现在的小吃都没以前那味儿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有空就去抓蝉,树林里可多蝉了,抓了就放布兜里让我妈炸着吃。
在好久以前,我是个乡下孩子,感受过鸟语花香、麦浪翻滚。经常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帮家里干农活儿,没事就爱去遛鸟捉虫,乡村孩子对自然的植物动物也很了解,擅长无米之炊、荒野求生。村庄的春天是被油菜花包围的,这些花儿好像全都商量好了,要一起开,就像夜间炸开的烟花要集合在一起一样,决心让人无法忽视它们。一次又一次,在去学校的路上,我常常会被那灿烂的黄色惊艳。
好在乡村孩子天然就是与土地联系最紧的,我能听见每一条河流的欢笑,抬头就能拥有整片星空。在清寂的月明之夜,一线虫声,像河流系住村庄一样,摇漾着,将我柔柔地系在灯火人间。
乡村孩子只是不知道这些生活中的日常也可以写进散文和诗歌里。虽然我们上学放学总会途经各色田地,我们会伸手去闻油菜花,企图沾上些花香,早晨会蹲下麦田边玩叶片上的露珠。
春天是五彩斑斓的。每到春天,乡村孩子们喜欢到村外放风筝。放学回家路上,夕阳和云彩重叠,正在缓缓落山。
乡下孩子都很野,下课铃一响,我们就涌进教室外的空地、草坪、操场。钻花坛、爬树,在草坪上打滚,跑热了,把外衣一脱扔地上,就继续跑。累了就直接往草坪上一躺。衣服裤子、袖子总是沾着泥土,带着玩闹时的痕迹。即使不小心滑倒摔疼了,裤腿膝盖处黄了一大块,哇得一下哭起来,但没等上课铃响就好了。
乡村孩子往往懂事得早,成长还总是伴随着孤独。每个孩子都在闪光,每一朵云都有自己的精彩。
我们自由地疯玩在天地间,用刺玫花编制花冠,用红薯梗做耳坠,用柳条做笛子,碎布烂尖做毽子,搓股杂草跳大绳,用石头蛋抓子,用泥巴、柴火棍占方。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虾,牛屋里听故事,屋檐下数星星,挖地道捉老鼠,抬花轿娶媳妇,玩老鹰捉小鸡,唱着儿歌翻花绳。我们石磙上骑大马,坡上野鸡翎砍大刀,麦秸垛当山头,站在最高处露出王者的微笑。我们滚着铁环去上学,拔河、砸沙包、摔面包。我们开心地玩儿,疯狂地跑,游戏间锻炼了身体,找到了温暖,长大了本领。
夏天是抓癞蛤蟆的季节,还有蝌蚪,蝌蚪用路边捡的饮料瓶装着。我们村子的东边是一个池塘,胆子大的小孩在那里扎猛子,大人们会拿着衣服去那里洗。癞蛤蟆长得丑,有点吓人,蝌蚪就很好看,摸上去光溜溜的。冬天的时候河里结了冰,就在上面滑冰。田园的雪景很好看,冰河积雪的岸边挂雪的树杈蓝的不能再蓝的蓝天,偶有飞过会叫的鸟儿。
乡村童年里并不都是玩乐和甜蜜,还有劳动,有好似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刚走稳路,就在田间地头给忙得直不起腰的父母递茶送水。稍大一些,点豆种秧,打顶去叉、割麦择花,成为大人们离不开的好帮手。上学后,学校有劳动课,去农田里拾麦穗、捡豆子。农忙时节,帮助父母干农活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事情。放学书包往地头一扔,便钻到地里干活。干活到中午回家,母亲做饭,我烧锅,或者是剁鸡食、喂猪、饮牛。剥玉米剥得小手磨出血泡,熬夜择棉花瞌睡得眼都睁不开,乡下孩子深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童年时玩皮筋迷藏大树下,妈妈又纳鞋坐院子。时长会想起妈妈,想起小时候妈妈做的鸡蛋肉丝面条,讲的鬼故事,谈话时的面容。妈妈的整个样貌,依然感觉很清晰,清晰到能看见妈妈还是站在那条老路朝我招手。
我的童年时代,冬天特别冷,风呼呼作响,遇缝隙就钻。吱呀作响的大门,无形的风伸头钻进门缝,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每天早上,房里到处流动着冷风,单薄的衣服似乎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晚饭后就不一样了,厅堂里常有一盆通红的火,只要母亲往火边一坐,大家便围了过来。
母亲常常坐在火盆旁等我们放学,低垂的头支在双膝上,乌黑的头巾下露出的白发在寒风里微微颤动,特别刺眼,甚至扎心。母亲的手常常拿着一根干柴,慢慢地拨着火灰,挖出埋在火盆里的红薯。红薯有完整的,也有残缺的,排列在火盆边缘,等着犒劳我们“咕咕”呼叫的肚子。红薯是母亲在秋天的地里挖回来的。我放学后回到家门口,喊一声“妈”,如果没有应答,便跑到村西的红薯地,准能看到远处有一个黑点,在看不到边际的黄泥土上慢慢地移动,夕阳里那个被斜光拉直的影子,渐渐地融入枯干的泥土。直到有一天,那影子也成了田园的一抔土。母亲背后竹篮里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红薯,越垒越高,高过我的童年,高过我走过的每一段岁月。
以前每次回老家在家里待着陪着母亲,父亲去世的早,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太大了,她永远都是一个人住一个院子,亦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去听她讲她和父亲的故事。我也是一年才回一两次,可是在我再回去的时候,母亲却已远去另一个世界。老家院子里干柴堆满,而她的房间已上锁。母亲走了。而我的心在那一刻却有一瞬间的停滞,我已经历过亲人的生死离别,但是她的离世还是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坚毅、韧性与变幻无常。
当故乡里的人逐一离去,将来的故乡也许会越来越陌生,将来的故乡也许会慢慢变得和我无关。直到有一天提起故乡,这两个字只和我的回忆有关。
爷爷奶奶爸爸叔叔那一辈去世时,还是土葬。我们把他们埋在田间,堆起一个大大的坟头。去年我妈妈去世时,依然是土葬。妈妈下葬时,我抱着妈妈的遗像走在田野上,回来摆在家里。多少故事被埋进土里。在农村被拆得七零八落、村人离散的时代,我们还有一块土地可以埋葬他们,已经是幸运。
好多年没有在乡下看到雪了。大雪将河流、树木、田地通通覆盖,到处不见人影,只有一大群麻雀,似乎非常快乐地飞来飞去,蹦蹦跳跳。还有一只大鸟,在树冠上优雅闲适地徘徊。你如果能看到这些,才会明白土地和乡村的意义。大年夜我们都会供奉先祖,烧香磕头。每当此时,我都会企盼,让这些逝去的先人,和老去的我们,一直共存在这片土地上,永不会被驱逐流离。
冬天的夜晚,母亲常常跟我们一起烤火,但是她的姿势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是面对火盆,她是背对火盆。母亲手里总有忙不完的活,即使在烤火,她也要忙着纳鞋底,纳鞋的笸箩就放在她的面前。她先将旧布糊在一块纸板上,一层叠加一层,直至一厘米厚,等完全干后揭下纸板,按鞋样画好,再剪裁成鞋底形,就开始纳。她一手执锥子,一手操针,手指上戴着顶针,一扎一穿一拉,麻线沙沙作响。母亲将麻线在锥把上绕几圈,再用力一拉,勒紧,这样的鞋底才更结实。有时母亲扬起针从发丝间划过,然后再纳下一针,那柔发似乎是磨针石。绵密的一针一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直排到今天。
入梦,但见衰草起伏,不停地摇曳着父母亲的身姿,似乎在寻找父母亲遗落的心境。悲伤在清脆的坠落,土路踉跄得弯弯曲曲,那些沟沟坎坎,遍布满目疮痍,父母亲长眠的田野,落木潇影,鸟雀惊飞,父母亲的坟茔在悲凉和伤痛中垒起,春风痛惜地揉搓着黄土的长发。向着父母亲安息的方向,我缓缓地流下来两行清泪!我多么希望,我的父母亲并不曾远去!
也许,不要轻易遗忘,是清明这个节日存在的真正意义。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树木,河流,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与别人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