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597):朝三暮四
说完了刘延庆的兵败,我们再来说一说同一时期赵良嗣和马扩出使金国的情况。
赵良嗣和马扩随同金国的使者是在这年九月从开封出发准备前往金国去拜会完颜阿骨打,可当他们行至青州时又得知阿骨打已经将御营设置在了奉圣州(今河北涿鹿县),于是这一行人等又只好转向穿越山东进入河北再经井陉关进入了山西境内。几经周转之后,赵良嗣等人终于在应州见到了完颜宗翰。
十月二十三日,完颜宗翰告知赵良嗣和马扩各自只能带一名随从前往奉圣州去觐见完颜阿骨打。请注意在这个时间点,这一天正好是郭药师准备带兵突袭燕京的时间,而接下来宋金双方的谈判风向也是紧跟着燕京方面的战况在适时而变。
三日之后,赵良嗣和马扩抵达奉圣州并将宋朝的国书转交给了完颜阿骨打,但阿骨打本人并未与赵良嗣相见,而是派出了他的堂弟完颜旻和次子完颜宗望负责接待赵良嗣和马扩。至于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阿骨打“没脸”见赵良嗣,因为双方第一次见面时阿骨打许诺会将燕云十六州全部许给宋朝,可后来马扩出使金国时阿骨打却拒绝承认之前曾许诺要将西京所管州县许给宋朝。换言之,阿骨打害怕与赵良嗣就此事当面对质——堂堂金国皇帝岂能是言而无信的小人?阿骨打显然丢不起这人!
谈判一开始,完颜旻首先向赵良嗣发难:“说好了我们两国共同伐辽,你们宋朝为什么突然就毁约了呢?”
完颜旻所说的毁约自然就是指宋朝因为方腊起义而无暇北顾以致金国使者前后在宋朝滞留半年之久,而且宋朝后来也没有再派使者入金。在这件事情上,宋朝的确是失理在先,但赵良嗣一口否决了完颜旻的指控并坚称宋朝一直都在等待金国方面给出共同出兵夹攻辽国的时间。
双方坚持不下,完颜旻只好把话挑明:“我们在今年一月就已经攻克了辽国的中京,你们又是什么时候才出的兵?”
赵良嗣回道:“我朝三月末才得知贵国兵马已到中京,然后便开始集结兵力,五月我朝正式出兵,这难道不是按约进兵吗?”
面对赵良嗣的诡辩,完颜旻笑道:“事实上,我朝去年十一月就已经出兵了,你们今年五月出兵,这中间的时间已经隔了半年,这还能叫按约出兵?再者说,按照之前的约定,我们攻打辽国西京的时候,你们也应该从应州和朔州出兵助我军夹攻西京,可你们别说是夹攻,当我们拿下西京的时候你们连一兵一卒都没能踏入应、朔二州。你们之前不是说会提前拿下这两州以助我军攻取西京吗?如此说来,贵使还敢说你们没有违约吗?”
这一番话问得赵良嗣哑口无言,完颜旻随即亮出底牌:“我们陛下有旨意,由于你们去年不遣使回访,所以他认为贵国已经失信在先。今年我朝出兵,贵国同样未予响应,所以我们之前谈好的一切协定理应全部作废。不过,念在两国之间的情分上,我朝陛下决定将西京及其所属州县赠予贵国。另外,考虑到阿四(耶律延禧的小名)至今尚未擒获,所以我朝陛下决定率兵东进夺取燕京以免滋生后患。至于是否要将燕京地区的土地交予宋朝,我朝陛下尚未做出最后的决定。”
请注意!金国现在以宋朝违约为由拒绝履行之前的协议,也就是不打算把燕京所属州县划归宋朝,但同时他们又决定把西京所属之地赠予宋朝。这是为什么呢?很简单,论地理位置和社会财富,西京所属的山后九州远不如燕京所属的山前各州,金国人当然不傻,肥肉当然得留给自己。此外,金国现在也已经知道刘延庆正在向燕京逼近,他们故意放出烟幕弹说要东进取燕京,其目的就是迫使宋朝在此事上畏手畏脚并拖住宋军的进军步伐,若是等到金军先行攻下燕京,那么金国自然会在谈判桌上占据更为主动的形势。
听到金国的这一突然性的重大变卦,赵良嗣满脸的惊愕,他愤怒得近乎失去理智地说道:“我们之前说好的是我朝必得燕京之地,如果不能得到燕京所属之地,那这西京所属州县我朝不要也罢!”
见赵良嗣勃然变色,完颜宗望很是悠哉地笑道:“燕京我们两国都还没打下呢!这到底归谁也还说不定,既然你们不要西京,那我们也不敢强塞到你们手中。”
一旁的马扩见赵良嗣失言便立即说道:“燕京归属之事暂且不说,但贵国既然愿许西京之地,此足可见贵国与我朝通好之情谊!”
赵良嗣再又言道:“你们说要许我西京之地,可我朝兵马现尽屯于燕京地界,西京如何交割?”
见赵良嗣仍处在气头上,马扩不等翻译传话便抢着说道:“我方可让河东路兵马进驻山西以接管西京各个州县,至于燕京地区的我方兵马则可等到贵国拿下燕京之后再行交割,如此也就没什么纷争可言了。”
马扩这是在打马虎眼,可完颜旻和完颜宗望都是人精,他们怎么可能许诺一定会交割燕京,他们这会儿就连西京之地都不想给了。只见完颜旻起身说道:“既然你们不想要西京,那我们自当回去向我朝陛下禀明情况后再行协商此事。”
赵良嗣彻底怒了,他嚷嚷道:“我们之间可是有协议在先,当初双方明明讲好了先给燕京再予西京。如今你们出尔反尔,到底还讲不讲道理了?”
完颜旻也吼了起来:“我们决定把西京给你们已经很给面子了,你们之前没能拿下燕京,现在让我们帮你们去拿,我们也没说不给,只是说拿下燕京之后再谈此事,这又有何不可?”
赵良嗣仍然不依不饶地说道:”大国所行,必以天为言,前年贵国皇帝曾拉着我的手亲口对我说他已经决定要将燕京许给我朝,即使是他亲手打下了燕京也同样会将燕京交还于我朝,他当时更是当场指天为誓,我相信他绝不敢做出这等欺天违誓之事!”
赵良嗣把老天爷给搬了出来可就让完颜旻和完颜宗望有些无语了,二人气得当场撒手而去。双方之间的第一次谈判就此不欢而散。
第二天,完颜旻突然再又找到赵良嗣并向他传达阿骨打的最新旨意:念在南朝皇帝如此执念于燕京之地,朕决定将燕京六州二十四县汉地和汉民还于南朝,但其府库财物、契丹、奚、勃海等异族民众以及西京、平州和滦州不在交还之列。此外,如果宋军打下了燕京,那么金军需借道平滦两州以归,但宋军如果拿不下燕京而是让金国帮忙取之,那么金国仍将把燕京之地交还给宋朝,然后自行了去。”
金国突然又变脸让赵良嗣颇感吃惊,可他还是想为宋朝争取更大更多的利益,他说:“我们之前说好的是山前山后十七州之地,现在你们又改为了山前六州,昨天你们还说要给西京,今天又说不给了,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此外,平、滦本是燕京所属之地,我们先曾约定两国以榆关为界,如此说来这平、滦州即在燕京所辖之内。如果是我朝得燕京,那么平、滦两州我朝自当派兵驻守,贵国兵马恐怕不适合来去自如吧?”
说到这儿,我们或许有个疑问:宋金双方为何会在平滦两州的归属问题上如此反复纠缠呢?这里面的原因就在于这两处的地理位置极为敏感。如我们很早之前所言,整个燕云十六州就是一把锁死燕山和太行山的门闩,而位于如今河北唐山境内的平、滦二州正是处在这道门闩的最东端。换言之,金国之所以不肯轻易让出平、滦二州就是不想让宋朝彻底锁死他日金军从东边南下进军的门户。从这一点上来说,金国的狼子野心从两国刚一建交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生发。这也不难理解,一个是又肥又软的宋朝,一个是才刚刚从奴隶社会进入半封建社会且未习王化野性十足的金国,这二者搅和在一起那指定是血雨腥风——不是打得血雨腥风,而是一方被其中一方咬得血雨腥风。这能怪谁?谁叫你宋朝又软又肥后来还总是去戳金国人的肺管子呢?
让完颜旻愤怒和不解的是,就这么一个又软又肥的宋朝竟然出了赵良嗣这等又臭又硬的外交官,见赵良嗣如此“冥顽不灵”,完颜旻再次变身大老粗。他吼道:“别把话说得太满了,你们宋朝现在还没打下燕京呢!别忘了你们不久之前就已经输过一回,如果这次你们还是拿不下燕京,到时候还不是要我们帮忙才行!”
赵良嗣回击道:“只要我朝军马顺利拿下燕京,这所有的纷争都将无从谈起。”
完颜旻哼哼两声,说道:“那我方就静候贵国的佳音!不过,我们之间的协议已定且不可更改,我朝只许给你们燕京!”
金国方面为何会在燕京一事上突然转变态度,答案很快揭晓,原来他们已经获知宋军已攻入燕京并占据了各处城门,只待后续兵马一到即可完全控制整个燕京。反观金军的主力这时候仍然还在太行山以西,跟宋军拼速度强夺燕京已然毫无可能。既是如此,金国索性落个顺水人情说什么把燕京“赠予”宋朝,但实际上这事跟你金国连一根汗毛的关系都没有。
赵良嗣和马扩很快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前方的战况,赵良嗣为此而激动异常,他兴奋得当即写下了一首名为《闻王师入燕》的七言绝句诗:朔风吹雪下鸡山,烛暗穹庐夜色寒。闻道燕山好消息,晓来驿骑报平安。
马扩同样激动不已,但这位武人出身的外交官非常清楚金国人并不是那么的好应付,他和赵良嗣的使命绝非如此轻易就能完成。他也随即对赵良嗣和诗一首并以此提醒赵良嗣此番出使仍然是任重而道远:未见燕铭勒故山,耳闻殊议骨毛寒,愿君共事烹身语,易取皇家万世安。
每当我读到马扩这首诗的时候常常禁不住地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甚至有时候眼眶里已经是饱含热泪。面对如狼似虎且野心勃勃并且已经开始对宋朝心生轻侮傲慢之心的金国,马扩深知宋金一旦交恶宋朝必然如辽国一般迅速崩溃,他无力改变这一切,但作为宋朝的一名外交官他又必须为本国的尊严和利益而战,甚至于他和赵良嗣在私下里已经约定要为此而舍身许国以保宋朝的万世太平。倘若宋朝的军力足够的强大,身为外交人员的他俩又何须许下如此悲壮的誓言?这等忠诚于国忠实于君的臣子,此时已经腐朽不堪的北宋朝廷和昏庸无道的赵佶如何能够与之相匹配?
再联想到晚清和北洋时期的那些奋战在国际外交舞台上的外交官,他们极力想要维护国家和民族尊严但却又一次次地代国受辱,乃至于有时候还会被迫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继而承担永世之骂名,如此画面更是让人悲不自胜。
落后就要挨打,我想这是自晚清以来最为让我们国人为之而动容的一句耳熟能详的话,也正是这句话曾经抑或一直都在激励着我们要不断奋斗。即使我们奋斗的初衷不是为国为民而仅仅只是为了我们自己和我们所爱的人,可我们华夏儿女若是人人皆能如此勤勉自醒又何愁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不够强大?落后就要挨打,此话愿与诸君共勉!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永世繁荣和强大!再不受外敌之辱!
无须讳言也无可辩驳的是,唯有强大的军事实力才能铸就起一个国家的坚实脊梁,也唯有如此一个国家才能拥有话事权和话语权。这一点在宋金此次的谈判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可以说,宋金之间能够谈出什么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刘延庆率领的宋军能否拿下燕京以及用怎样的一种方式拿下燕京。不过,最后的结果我们现在都知道了,刘延庆不但没有拿下燕京,反而被辽国人吓得抱头鼠窜且死伤惨重。如此一来,宋金之间的谈判风向再次发生逆转,可有鉴于己方已经几次三番地主动推翻自己先前拟定的协议内容,所以金国人这次连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耍什么花样。
不要以为金国就此消停了,宋军既然没能攻下燕京,那么这事就只能由金国代劳,可人家能白白地为你宋朝流血乃至是牺牲吗?当完颜旻第三次与赵良嗣会面时,赵良嗣还沉浸在宋军或许已经完全光复燕京的喜悦中,完颜旻却已经得知刘延庆遭遇了怎样恐怖的一夜。不过,完颜旻并没有一上来就狠狠地抽打赵良嗣的耳光,而是斥责宋朝最近为何会在两国边境地带招诱原辽国的蕃汉属民归宋。这些其实并不是重点,完颜旻此举只是为了从谈判刚一开场就在气势和声势上压住赵良嗣,然后他才说出了自己此番前来最想说的话。
完颜旻先是瞅了瞅赵良嗣和马扩,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二位留下一人与我大军一同东进,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贵国一旦在攻陷燕京之后会挥军北上占据居庸关,如此我大军就会被阻隔在居庸关前,到时候如果没有二位之一在场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对了,有件事还想跟二位通报一下,你们的人被辽国人从燕京城里给赶出来了。”
听闻此言,赵良嗣和马扩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赵良嗣仍然故作镇静地说道:“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继续留下一人在贵国军中不合外交惯例。”
完颜旻带着威胁的口吻说道:“这事哪有先例可循?到时候真的起了冲突如何是好?”
说罢,完颜旻将金国呈予宋朝的国书交给赵良嗣过目,其主体内容就是金国许宋朝燕京之地及境内汉民,西京所属之地以及平、滦二州及非汉族百姓不在交还之列。也就是说,整个燕云地区除了燕京所属之地和汉民归宋朝,其他的诸如府库钱财、粮食、人口皆归金国所有。另外,宋朝每年给辽国的岁币从此将由金国收取。这份国书的另一个要点就是宋朝如果不能拿下燕京,那么此事就由金国代劳,完事后金国将从平、滦二州返回金国。至于平、滦二州的归属问题则需再议,所以金国还得再派使者前往宋朝商议此事。
看完国书,赵良嗣提议应该在国书里加上一句: 燕京如大金得之,亦与南朝。然而,完颜旻却认为赵良嗣太过啰嗦和麻烦,他当场拒绝道:“一言足矣,何必喋喋如此!如果真要如此,那燕京的归属问题就等到我们拿下燕京再说!”
事已至此,赵良嗣也不再多言,他此时已经没有底气再坚持己见,谁让刘延庆那个废物抽走了他的脊梁骨呢?宋军败了,如赵良嗣从开封出发时所担忧的那样,如果宋朝拿不下燕京,这事就只能请金国帮忙,不曾想这话竟一语成谶。
更让赵良嗣感到难堪的是,有鉴于宋军再次遭遇史诗级的超级惨败且为了给赵佶一个交代,童贯不得不派人亲赴阿骨打的帐前请求金国发兵攻燕,但童贯这话却说得是相当委婉: 我朝大兵已近燕京,未敢擅入,特请贵国起兵与我朝兵马夹攻燕京。
阿骨打命人回复童贯:金军计划于十二月一日出兵,五日抵达居庸关,六日午时进抵燕京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