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王小波
查看话题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
大学时读王小波的《万寿寺》,读得稀里糊涂,且多半已记不太清。唯一如铁钉般扎在脑子里的,是全书最后一句: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这句话像剧痛过后留下的淤青,久久不散。还疼,然而是一种疲软的疼。一切,都,无可挽回,庸俗。天马行空如王小波,居然也迷恋起宿命感这么强烈的封闭句式。
上个月无意中去了一趟万寿寺。那一天,小说《万寿寺》里的情节,那些我数年前不明就里的表述,浪潮般涌来。一时间恍然大悟。其实小说就是讲述了一个历史研究者(研究所打工人),如何用虚构的历史来对抗无聊的历史和现实。
万寿寺位于北京海淀区的长河边。慈禧从紫禁城到颐和园游玩,需要有条河来渡船,于是有了这条河。在中途又要有个寺院歇脚,于是有了万寿寺。所以这所寺庙与信仰和艺术无关,而纯粹等于政治功能性建筑。而这座政治功能性建筑又与其他那些具有实际职能的官僚机构不同,作为老佛爷小题大作的临时驿站,它更显突兀、生硬、刻板、尴尬、无趣、可笑。
所以,研究所打工人这样描绘这个老佛爷:老娼妇,一张涂得雪白的脸。
这条河:壅塞的黑水河,河上漂着垃圾。
以及这所寺庙:像是泡在铁锈水里,有股可疑的气味,混杂了霉味、碱味、稻草味,与茅厕相似,文化气氛浓烈。
打工人所在的单位,是社会科学院的历史研究所,在万寿寺里借住。国家级的研究单位嘛,制度严明。年初交工作报告,年底交考绩报告,每年还要写一篇研究论文,这些都是常规操作。领导总让打工人做重大而崇高的题目。
打工人却一连好几年交不出一篇像样的论文,领导对他的憎恶与日俱增。他精心拟定的题目被打上了红色叉子。还不够崇高。领导的意图不好猜啊。
于是他又写下诸如《唐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宋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当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这样的题目。但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这世界上也不会有人知道。谁知,领导甚是喜欢,拍案叫绝!打工人惊呆了。原来没人懂的陈词滥调就是崇高。
打工人无法改变这里的任何东西,也不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性情。所以他开始进行“万寿寺突围”,这种突围并不是炸掉寺庙,推翻高墙,撕掉《当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而是搞创作,写小说。
他开始重述唐传奇里薛嵩和红线的故事。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和研究所的事务和领导的喜好反着来。原则就一条:怎么好玩怎么写,怎么不确定怎么写。
难怪我当初读不明白。原来重点恰好就是“明白”的反面。晕吗?晕就是好小说。
打工人是在用左手对抗右手,用抽屉里的仙侠对抗桌面上的试卷。在那个传统的年代,他甚至还在故事里穿插了女主人公红线和一个女刺客之间,一段张力十足的灵肉关系。
呵,有些人啊,表面上在写当代精神文明建设,暗地里却激情构想着女通讯录的极限拉扯……
但是这突围总归还是暗地里,是空中楼阁,不像万寿寺,是用真实的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最终,打工人还是回归了研究所、万寿寺、领导、论文、工作计划和考绩报告,以及家庭生活。因此有了最后那句: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打过工后,到过万寿寺后,《万寿寺》里的这些细节活了过来。
念念不忘,于是清明节那天,我去了一趟凤凰岭。王小波就长眠在那附近的一座山头上。
万物复活,却面见逝者。古人把扫墓活动定在如此春和景明的时节,不知是否因为美好的景象带来舒畅心情的同时,也更加激发了再无良人相伴的遗憾;像是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又或许,只是因为沿途可顺手采摘现成的鲜花相赠吧。
王小波在坟山的顶部,需要穿过无数陌生人的墓碑。几经辗转,终于登顶。
那几个大字甫一出现,立刻觉得,《万寿寺》结尾的那句话,还是保守了啊。原来,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

“庸俗”不过是一种感觉,一种状态,并不是归宿。所有感觉,所有状态的终点,无非是上图所示罢了。
山头,绝壁,前面确实没有路了。那就这样吧。我只好在这里停下来,坐下来。这时,我得以好好看看这座坟墓,就像分解一个和弦。
想起打工人在他自己写的那个故事里,对于女主人公红线有这样一句描述:
她独自在院子里,坐在自己腿上,开始感觉到绝望。然而她最终却发现,绝望其实是无限的美好。
事到如今,是这句话更加深刻地扎在我的脑子里。
面对着眼前的景象,突然发现,结局其实是简单的一个词语根本概括不了的。比如,你也完全可以说,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
菊花

走向不挑食的蜜蜂

走向新鲜的小番茄

走向娃哈哈,和红星二锅头

走向拿破仑和小蛋糕

走向中华香烟

走向1984

走向女性主义、比较文学和悲剧

而在墓地周围,一切生命都在无可挽回地
走向盛开

走向小嘴乌鸦的啸叫

走向凤凰岭的沉默(这是如今的王小波每天所见的画面)

坟墓?是的,认了。然后打开一本书。
于是,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