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步在下坡路上
26岁一结束,人生就快步在下坡路上了。
不到20岁时,听过一个说法:26岁是人的智力巅峰。很巧,爱因斯坦的光子说,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都出自他们的26岁。于是,尽管那些年的脚步一点都不像赶路的样子,却也迷信般相信,26岁会是我人生中最重要、最高光的一年。
后来我更得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白夜》,契诃夫迈向成熟的《苦恼》,都写在26岁上下。
半年前回家,妈妈说,今年是润农历,你的生日是五月初五,不是六月初五哦!原来我已经27岁一个月了。27岁的头一天,我在做什么呢?是我和大熊一起去深圳接猫的日子。那26岁的最后一天我在干嘛呢?我载着机关里最漂亮的晓洁去博罗了。那晚到家,还和她聊张爱玲《色戒》到很晚。照我对她有限的理解,能聊到这份上,已经很接近这个小女孩的极限了。而恰恰是在27岁的早上,我和她第一次聊崩,之后不联系了有一段时间。如果放大这一次小小的冲突的份量,直可悲观说,在雯雯走后两年里,仅有的一些美好的人和事,连同谷子、妈妈,全都停在了26岁以前。
之后,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什么,于是在自己的总结里自嘲“缓步在下坡路上”。哪料想,这下坡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得多。
妈妈去世了,爷爷也在一个月后去世了。一个月去两次殡仪馆,这体验绝无仅有。但这些都还没有摧垮我,因为自己很早出远门读书的经历,也因为自己这些年加快了主权正外部性的建设,我还在这间隙中偷得喘息,感叹自己比想象中强大。
可是就在刚刚,朋友圈刷到晓洁结婚的消息,多不想承认也好,眼前的游戏,就是不太打得下去了。
我不太想去文学美化,说,一个明明不重要的人结婚了,之所以搅起这么大的波澜,是因为这半年不容易的遭际太密集,以至于当最后一根芦苇飘落肩上,人就垮下去了。不是,实事求是地讲,不应该是这样。
这是我最真实的体验。
晓洁很漂亮,但晓洁也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她和我同年同月同星座,还都复读过。在我们有限的接触里,我所绘出的她的肖像,和她展现给同事,自信的形象相当不同。
她应该是相当保守的。甚至都用不上“现代”这样的概念,晓洁是个都还没有独立的女孩,无论是人格上,还是经济上(这可能决定了她妈妈催她结婚,她就必须去“找个丈夫”)。在那些日子的来往里,更让我感到后怕的是,我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什么真正的“感情”,哪怕是她一天给我打三次电话的时候。
在我们彻底聊崩后很久,我还和同事雨婷聊起这个事。一向毒舌我的雨婷说,感情这个这么讲直觉的事,你当时连亲近她的冲动都没有,现在后悔什么?感情是最经不起复盘的。
多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呢?
她半年内结了婚这个事,伴随着各种细节吧,其实恰恰验证了,我理性的那部分对她的解读。我因着自己对她的偏爱,一直不愿意去正视“这个”晓洁。如今,事实很大程度上证明了自己是对的,却并没有什么成就感,只是内心的海面,不平静。
妈妈去世这个事,我还没有去真正翻页。但妈妈的去世给了我空前的行动的冲动:要和过去说再见了。
在足够华丽的26年生命中,因为妈妈的离开,“过去”又再添上重墨的一笔,它已悄然从一朵乒乓菊开成了罂粟花,意志稍有不慎,人生就会活成“倒放”:这26年太好,而人生已经开始下坡;过去成了一剂常饮的鸦片,每日吸食就无须面对现实。
叙事总是迷人的,正如大熊对我说,“作家是要这样的。”我不妨也像当时不断安慰自己说,“晓洁毕竟不可爱”那样,把这一次的命运解读成:晓洁结婚,在在提示我,不应该再留在这里了。因为和她浅浅的缘分并不深刻(但却可能是难得一回认真),只要离开这里,一切都好,无旧可怀。
我搁浅在这里,毕竟太久了。
和过去说再见前,最后一次,我想起雯雯,想起她陪着我走过了本该孤立无援的复读。
最后一次,我想起妈妈,想起她陪着裸辞在家的我备考研究生。
这两者共通在于,她们都没有陪着我的义务。雯雯过去爱我,但复读这种事,我平白无故拖累她、损耗她了;没有这段陪伴,我们那段感情也毫不减色。
妈妈一生爱我,但裸辞这个事,我又像小时候那样,寄居于她了。那年我25岁,一个自称完成了现代化的人,竟愿拱手让出经济自主权。妈妈实在没有陪着我的义务。
这过分的索取,像两笔锚在未来的高利贷,命运终于十倍拿回:她们都从我生命中消失了。
还好,最糟糕的时候,难道不是已经过去了?这不过是我在毕业时亲口预言的: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