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突然变成的哑巴
一辆载着外国兵的吉普车,在晨雾中疾驰而去,一个少年,把网来的小鸟用铁丝穿过翅膀穿成一圈,搭在肩上,正在巡视谷地尽头处自己的猎场。他发现了那辆吉普车,就屏息着眼巴巴地望了一会儿。
等吉普车驰过一个高冈,穿进洼地,再爬上一个高冈,来到这个谷地里的村庄,还需要一些时间。少年气喘吁吁地奔进村子,当他脸色苍白地回到家里时,正赶上他那在这个小村子里当村长的父亲,忙着要下地。
警钟响起,全村的人们都集合到半山腰里可以俯览整个谷地的村长家门前。年轻的妇女们都必须躲在山上烧炭的小屋里;男人们必须把可能被误认为武器的东西,都搬到田间的小屋去;同时,千万不得同外国兵发生争执。这些注意事项,早已反复地不知道讲了多少遍了,只是那些外国兵始终不曾开到这个谷地的村庄里来过。
孩子们紧张得在这谷地里短短的村道上窜来窜去;大人们,不论是耕作的,管理蜜蜂的,还是给牲口搅拌饲料的,也都没有心思干活了。直到日上三竿,那吉普车才以飞快的速度平静地开进了这谷地里的祠庄。
吉普车在一所放了暑假的分校前的广场上停住,五个外国兵和一个日本翻译官从车上走下来。他们用广场上的抽水机把那永远浑浊得发白的水抽上来,润了润嗓子,擦了擦身子。村里的大人和小孩远远地围住他们,一个劲儿地望着。妇女们,即使是年老的,也都蹲在昏暗狭窄的堂屋里,决不向门外迈出一步。
外国兵们擦干了汗,返回吉普车跟前。这时,村里的大人和小孩形成的包围圈扩大了。他们第一次看到外国兵,不免感到惶惑不安。
翻译官声色俱厉地大喊了一声。这是人们在这天早上听到的第一句话:“村长在哪里?把他给我找来!”
一直夹杂在人群当中看着外国兵到来的村长,从人群里走出来。
少年看见父亲挺起胸膛,磊落大方地准备回答翻译官,心里很感动。
“我就是!”少年的父亲说。
“今天,我们要在这个村庄里休息到傍晚凉爽以后再走。我们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这几位外国人,吃饭的习惯不同,所以不必招待。即使招待了,也是白费,懂了吗?”
“你们可以到分校里边去休息。”父亲大方地说。
“大人们都回去干活吧,我们也该休息了!”翻译官说。
一个褐色头发的外国兵走过来,附在翻译官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他说:‘谢谢大家出来迎接!’”翻译官说。
褐色头发的外国兵高兴地脸上露出了微笑。翻译官虽然要大家走开,可是人们为了想看看外国兵,谁都不肯马上离去。不论大人和小孩,都盯住这些外国兵看着,叹息着。
“大人们都回去干活吧!”翻译官又说了一遍。
“大伙儿回去干吧!”少年的父亲说。
人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但还是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好像只要有一个小小的机会,就想再回来一次似的。而且他们对那个翻译官似乎不抱什么好感。等到大人一走,孩子们立刻感到外国兵可怕起来了。他们从吉普车往后退了几步,继续瞧着。
一个外国兵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倒在吉普车上,刷起车身来;另一个外国兵走到分校的窗户跟前,梳着闪闪发亮的金黄色头发;也有的在擦枪。孩子们屏住呼吸,望着这一切。
翻译官特地走近这些少年,板着面孔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然后就钻进了吉普车的驾驶席。这样一来,孩子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眺望这些远来的客人了。孩子们觉得这些外国兵既老实,又有礼貌;他们的身躯是高大的,样子是神气的。孩子们渐渐地缩小了包围圈。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们逐渐地向士兵们靠拢,心里也不太觉得害怕了。
一过中午,天气热起来,外国兵们都钻进谷地溪流里去了。那里有几处很深的地方,可以游泳。孩子们用惊异好奇的眼光,凝望着脱得精光的外国兵。士兵们都有着雪白的皮肤和闪闪发亮的金黄色汗毛。他们互相往身上泼水,尖细的声音怪叫着。
孩子们虽然热得满身大汗,但是依旧乖乖地坐在岸上,看着外困兵。正在这时,翻译官走过来,也脱光了衣服。他的皮肤是黄褐色的,而且连一根汗毛也没有,浑身滑溜溜的,给人一种肮脏的感觉。
他跟那些外国兵不同,紧紧地按着下腹部,泡在水里。孩子们对翻译官的举止,有些看不起,就放声大笑起来。外国兵们也好像不大理睬翻译官。只是在翻译官上前去泼水时,几个外国兵就立刻把他包围起来,于是他也只得叫苦连天地往后退却。
当那些外国兵怪声怪气地叫着,擦干了一丝不挂的身体,穿好上衣和裤子,奔跑着回到分校,而孩子们也追在他们后边赶回来时,翻译官却并没有跟大家在一起。他是过了一会儿才赤着脚慌慌张张地回来的。石子路晒得烫人,弄得他两脚不敢着地,那副狼狈相,不禁使外国兵和孩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翻译官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哪里笑得出来。他好像把刚才遇到的情况对外国兵讲了一遍。外国兵听罢,又是一阵狂笑。随着这笑声,孩子们也高兴得纵声大笑起来。翻译官走近正在笑着的孩子们,他显得很不高兴,用申斥的口吻对孩子们说:“你们知道老子的鞋哪里去啦?”他恨得把两只光脚跺来跺去,“老子的鞋丟啦!”孩子们快活地笑起来。翻译官那又黑又小的脸上,紧锁着眉头,那副嘴脸实在令人感到滑稽。
“不许笑!”翻译官盛气凌人地大吼了一声,“你们有没有人淘气,把我的鞋拿走啦?嗯,有没有?”
孩子们不再笑了,只管往肚子里咽唾沫,仰脸望着翻译官。翻译官就像遭到一次严重的打击似的,哭丧着脸,向孩子们说:“嗳,你们有人看见了没有?”
依旧没有人回答。大家的视线都落到翻译官那双细长而又苍白的光脚上。它们和村里人不穿鞋的脚完全不同,而是显得那么纤弱,多少有些令人讨厌。
“都不知道吗?”翻译官大发脾气地说,“全是一些窝囊废!”
外国兵为了避开炎热的太阳,都躲在分校的屋檐下,瞭望着翻译官在跟孩子们打交道。翻译官身上穿的黑衣服和下面的两只光脚,形成了绝妙的对比。看来,他们是在那里欣赏他的洋相。
“把村长给我叫来!告诉他马上来!”翻译官十分傲慢地说。
村长的儿子离开了伙伴们,沿着陡斜的石子路,穿过树林跑上坡去。父亲坐在昏暗的土间里,正和母亲一道挑选干燥的竹皮,一小把一小把地捆扎着。这样的活儿,对于膀大腰粗的父亲说来,是很不相称的。不过,在这个村子里,要想经常做一些跟男人相称的活儿,应当说是不可能的。但是,相反地,有时妇女却要干男人们的活。
“啊?”父亲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了少年。
“翻译官把鞋弄丢了,正在发愁,”少年说,“所以,他要你去一趟。”“管他呢!”父亲不耐烦地说,“那个臭小子的鞋,谁去管他!”
然而,父亲还是站起来,跟着少年,眯起眼睛来到了阳光耀眼的门外,一块儿向谷地走去。
村里的人们都聚集在广场的吉普车周围,正在倾听翻译官诉说他那双鞋的事。等村长满头大汗地赶到,翻译官又冲着他理直气壮地重复着那一套:
“就在我游泳的时候,鞋叫人偷去了。在你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你就有责任!给我把鞋找回来!”
少年的父亲在回答以前,回头看了看村里的大人们,接着又慢慢地转过脸来,向翻译官摇了摇头。
“什么?”翻译官说。
“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父亲说。
“东西是在你的村子里丢的,”翻译官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你的村子就有责任!”
“是不是叫人偷去了,还没有弄清楚,”父亲说,“也许叫河水给冲走了。”
“我连衣服带鞋子一起脱在沙滩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决不会叫水冲走。”
父亲再一次转过身去,向所有的小孩和大人们说:“你们有人偷鞋了吗?”问罢,又向翻译官说,“好像没有。”
“你哄谁?”翻译官暴跳如雷。他那薄薄的嘴唇,瑟瑟地抖着,“你不要捉弄我!”
父亲没有吭气。翻译官企图拿大帽子来压人,“那鞋是军用的,你们知道盗窃或隐藏军用物资,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翻译官转身举起胳膊向后边做了一个手势,于是,那些大高个儿金黄色头发和栗子色头发的外国兵,从分校里走出来,把翻译官和父亲团团围住。父亲被那些高大魁梧的外国兵完全遮住了。那些外国兵显出了事到如今的神色,每人肩上都背了一支短而结实的枪,那枪托擦着腰部,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
外国兵们形成的包围圈散开了,随即露出了父亲的面孔。他大声说:“还是先到河边找找看,请大家帮一下忙!”
翻译官和父亲在前面打头,后面跟了一群外国兵和村里的大人小孩。他们直奔溪流而去。孩子们紧张地跟在后面,有时胡乱地踏进长满羊齿的草地里。说来,在短短的河岸上进行寻觅,只不过是一桩极其简单的工作。但是,除了翻译官以外,谁也没有认真干这个工作。
一个满脸雀斑、非常年轻的外国兵,端起枪来,做好射击姿势,对准了一棵桐树的树枝。枝头上停着一只身体鼓得圆圆的灰色小鸟。
它是刚刚从对岸飞落在这里的。小鸟一动也不动。然而,外国兵却没有开枪射击它。当他放下枪,把目光投向岸上,开始寻找鞋子时,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村里人对外国兵已经不感到紧张了。
可是,这时候翻译官从距离河岸较远的草丛中拾到了他的鞋带,并且咆哮说,这鞋带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切断的。这顿时又使村里的人们恢复了先前那种恐惧和沉闷的气氛。孩子们都退缩到篁竹、杂草和羊齿丛生的草地里去了。
翻译官大声嚷了一句外国话,那个褐色头发、大块头的外国兵,迈开大步走到他眼前。翻译官指着被切断的鞋带,告诉他发现鞋带的地方离河岸有多远。父亲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虽然一直在听翻译官哇啦哇啦地讲,但因为不懂外国话,心里也只是在想着别的事情。
外国兵缓慢地点了点头,向村里的人们环视了一下。接着,翻译官向父亲怒喝道:“你们村里有贼,这个贼是谁,你是知道的吧?叫他出来坦白!”
“我不知道,”父亲说,“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做过贼。”“胡说!你以为骗得过我吗?”翻译官骂街似的叫嚷着,“盗窃军用物资是要枪毙的,懂得吗?”
父亲没有回答。翻译官横眉竖眼地瞪着他。这时候,褐色头发的外国兵用很平常的声调对翻译官说了些什么。翻译官不高兴地向他点了点头。接着,他们向分校前的广场走回去。翻译官赤着脚,在晒得滚烫的路上走着。那样子相当滑稽。他一蹦一跳地走着,不时地擦着脖子上的臭汗。
到了分校前的广场,翻译官指手画脚地对褐色头发的士兵讲了一阵,然后,显然是了威胁村里所有的人,他说:“我们准备强行搜查你们的家!”他加重语气说,“隐藏鞋的,要逮捕。但是,现在要是能自动地把鞋拿出来,有承认错误的意思,就可以不追究。”
村里的人们丝毫也没有表示动摇。翻译官越来越焦躁了,他说:“嗳,小朋友们,你们当中有没有人看见谁把我的鞋藏起来了?要是有,就来告诉我,我给你们奖品。”
孩子们一声不响。翻译官又跟外国兵指手画脚地讲了一阵。外国兵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回到校舍里面去了。翻译官晃动着满头大汗的脑袋说;“要挨门逐户进行搜查。谁要是盗窃了军用物资,隐藏不说,就要处罚谁。”他又命令说:“随我来!我要从北头进行搜查,你们都要在现场看着。在没有找到鞋以前,谁也不许自由行动!”
人们都不肯眼着他走。翻译官又提高嗓门嚷道:“你们磨蹭什么!”他气势汹汹地对村里的人们说:“我叫你们随我来!难道你们不打算跟我合作吗?”
他的声音没有得到丝毫反应,很快地消失在灼热的空气里。村里的男人们把不断冒汗的两只胳膊交抱在胸前,一动也不动。翻译官愤怒地扭动着身子,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环视着四周,气得他浑身直打哆嗦。
“随我来!挨家搜查!”
“走,我们去看着他搜!”父亲说。
于是,人们跟着翻译官向谷地的北端走去。这正是太阳直射在谷地上最炎热的时刻。暴跳如雷的翻译官赤着脚,滑稽地迈着步子,极力忍受着滚烫的石子路给他带来的痛苦往前走。孩子们目送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外国兵们似乎也非常为难地笑出声来。于是,孩子们很快地又恢复了对外国兵们的亲切感。
翻译官不搜查完,外国兵们就不能动身,于是他们时而在吉普车周围无聊地走来走去,时而又回到校舍里面去。孩子们望着这些外国兵,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刻。外国兵们看见一个穿日本民族服装的小姑娘,觉得稀奇,一会儿给她照相,一会儿又在小笔记本上记下了些什么。但是,由于搜查的时间过长,最后,他们对这一切也感到索然无味了。
翻译官非常固执地进行了搜查。外国兵们连鞋也不脱就走进了分校里的地板房,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等着他。看来,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样子。有个年轻士兵不断地扭动着下巴颏,偶尔往干燥得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啐一口粉红色的唾沫。
当大人们跟在翻译官后面看他挨门逐户地进行搜查时,孩子们都聚集在分校前的广场上,他们不是看吉普车,就是看那些无精打采的士兵们。他们热心地、毫不厌倦地凝望着。那个年轻的士兵把自己嚼着的那种装在纸包里的口香糖扔过来。孩子们笑眯眯地、兴奋地大嚼起来。但是糖粘到牙齿上,就像皮子一样,咬也咬不断。孩子们把它都吐在地上,但是,心里却十分满意。
不知不觉之间,太阳藏到云里,环抱着谷地的群山,顿时变得黑魆魆的。一阵风刮过,把栗子林里的野草吹得摆来摆去。这已是黄昏时刻了。疲劳不堪的翻译官终于带领着村里的人们,闷闷不乐地、一声不响地返回广场。他那一双赤着的脚,被汗水和泥土弄得好像裹了一层黑布,显得非常粗大和难看。
他似乎向等在分校里面的外国兵们说明了情况。外国兵们不再纵声大笑了。看来,他们也等得不耐烦,动了肝火。他们拿起枪来,走到广场上。翻译官就倚仗这些外国兵给他撑腰,把脸转向村里的人们。
“请你们协助一下,”他哀求似的说,“协助我,就等于协助外国驻军。日本人今后如果不协助外国驻军,就无法生存下去。你们不是战败国的人民嘛!你们即使被战胜国的人给屠杀了,也不能说一个‘不’字。不协助就等于发疯!”
人们默默地瞅着翻译官。他焦躁地指着少年的父亲,又用先前那种强迫命令的口气大叫大嚷地说:“老子丢了的东西找不回来,我们就不离开这个村子。只要老子对士兵们说,这个村子里藏有拿武器的反抗者,他们就会留下来进行搜索。只要士兵们在这里一驻下,你们那些藏在山里的老婆闺女可就要遭殃啦!”
翻译官仿佛要试探村里的人们有没有动摇的表示,把嘴狠狠地闭住,瞪眼看了看众人。
“嗯?你们不打算协助我吗?”
“大伙儿都说谁也不知道你的鞋;也许是叫河水给冲跑了。”少年的父亲还是竭力忍耐着说,“因此,也谈不到什么协助不协助。”“混账!”翻译官露出一排牙齿,狂叫一声,突然从正面向父亲的脸上打去。
父亲用手紧紧地托住了结实的下巴颏,脸上毫无惧色。嘴唇被打破,一滴滴的鲜血滴在地上。少年仰面望着父亲,见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险颊上慢慢地泛起了红色。少年心里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混账东西!”翻译官气呼呼地说,“你是村长,就有责任。你要是不把偷东西的人的名字说出来,我就对士兵们说你是贼。然后把你抓起来,交给外国驻军的宪兵队去!”
少年的父亲从容不迫地转过身,背向翻译官,朝前走去。少年感到父亲是真生气了。翻译官大吼一声,企图把父亲叫回来,可是父亲不理睬他,只顾自己往前走。
“站住!小偷,你敢跑!”翻译官怒喝起来,接着又用外国话吼叫着。
那个年轻的外国兵端起枪跳出来,做出射击的姿势,也用外国话吆喝着。父亲回头看了一下,骤然惊恐地向前奔去。翻译官大喊一声,但听得那年轻的外国兵手里的枪砰的一响,父亲张开双臂,身子仿佛跳跃似的晃了一下,就一头倒在地上了。等人们赶到他身边,那个少年早已跳过去扑在倒下去的父亲身上了。父亲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都淌着鲜血。他已经死了。少年抽抽噎噎地哭着,把脸紧贴在父亲那滚烫的脊背上。他搂着父亲,独自把父亲完全占有了。
人们转过身,透过黄昏时分浓郁的空气,凝视着茫然地伫立在那里的翻译官和外国兵。翻译官离开外国兵向前迈出了两三步,狂乱地喊了一声,但是村里的大人和小孩,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们只是默默地把眼光死盯着这个翻译官。
夜深了。父亲魁梧的尸体躺在草席上。只有少年和他母亲守在一旁。母亲像男人似的坐在地板上,两只胳膊抱着膝盖,一动也不动。少年从面临谷地的窗户,向下面探望着,他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保持着沉默。
从山谷底下的溪流,不断地涌上来浓雾。少年定睛看去,发现有几个大人,顺着村里的石子路走上来,夜雾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向上移动着。这几个大人一声不响,慢慢地爬上来,就像背着很沉重的东西似的,坚实有力地迈着步子。少年咬紧嘴唇,心里突突地直跳,眼巴巴地望着这一切。他们走得确实很慢,然而稳稳妥妥地爬上来。
少年感到自己简直要晕倒了。突然,母亲跪着爬过来,向窗外望了一眼。他感到母亲发现了这些大人。母亲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少年在母亲的怀抱里感到很拘谨。
这些大人刚刚消失在槲树林中,现在,突然又出现在少年家的通到堂屋的木板门前了。他们一声不响地推开了门,聚集在一起,默默地望着少年。少年感觉到把他搂在怀里的母亲在开始发抖。他立刻受到了感染,自己也跟着颤抖起来。
但是,他终于挣脱了母亲的賂膊,立起身来。他赤脚走下堂屋。
大人们围住了他,一同向前走去。大人们顺着被夜雾打湿的下坡路,一直向前走去。恐惧和雾气的寒冷使少年浑身直打哆嗦,他急急忙忙跟在后面走。
这一条路,在开采石灰石的小采石场前的平地那里,分出一个岔道来。跨过一座土桥,就来到通往河流深处的石头台阶上。一到这里,大人们就紧张起来,他们歪着不曾剃去胡须的、枯瘦而阴险的脸,低头俯视了少年,一声不响地死盯着他。
少年为了不让自己发抖,紧紧地抱住了身体,独自朝分校前的广场奔去。他感到大人们好像在背后盯着他。吉普车在柔和的月色中静静地停在那儿。少年走到车前站住。士兵们都在分校里边睡大觉。少年含了一嘴黏糊糊的唾沫,眼巴巴地盯着吉普车。
从驾驶席上爬起来一个人影,他打开车门,探出了半个身子。
“谁?”这是翻译官的声音,“来干什么?”
少年没有搭腔。他抬起眼睛,看了看翻译官的黑糊糊的脑袋。
“难道你知道我的鞋藏在什么地方吗?”翻译官说,“你想拿到奖品,来告诉我鞋藏在哪里,是吗?”
少年的脸颊变得僵硬。他使出全身力气仰着脸。他一声不响。
翻译官轻快地从车上跳下来,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你是个好孩子。来,领我去。不要担心,我对大人们保守秘密。”
两个人肩并肩地顺着少年方才走过的路往回走去。少年极力控制着自己,以免被人觉察出他在发抖。
“奖品,给你什么好呢?”翻译官喋喋不休地说着,“喂,你喜欢什么?我替你向士兵们要点糖果好不好?你看到过外国的带画的明信片吗?奖给你外国人看的杂志也可以。”
少年不言不语,屏住呼吸走着。赤着的脚踩在石子上,感到疼痛。尤其是那个翻译官,更感到疼痛难忍。但是他高高兴兴地嘴里讲个不停,一蹦一跳地跟着走。
“你是哑巴吗?”翻译官问道,“别看是哑巴,却很懂事哩。不过,你们村里的大人们,可真是大混蛋。”
他们来到采石场前。过了士桥,顺着被夜雾打湿的滑溜溜的石头台阶走下去。从土桥下的黑暗处,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来,把翻译官的嘴给堵住了。跟着就有几个大人把翻译官团团围住,他们一个个都是浑身硬毛,石头般坚硬的肌肉隆起来,身上一丝不挂。翻译官被这几个赤身的大人紧紧抱住,完全动弹不得,接着就被他们拖进河里,慢慢沉到水底下。这几个大人,谁要是感到呼吸困难,谁就离开翻译官,把脑袋伸出水面呼吸一下,然后再潜到水里,把他紧紧地抱住。他们轮流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一直持续了很久。最后才把翻译官一个人留在河底里,大家走上了台阶。他们冻得浑身发抖,一个个都打着寒战,把身上的水抖掉一些,就这样穿上了衣服。这几个大人一直把少年送到坡路的尽头,然后才默默地沿着原路回去。少年仿佛被他们的脚步声追赶着似的,奔进了拂晓的树林。
他推开了房门。柔和的淡灰色的晨雾从敞开的房门溢进来,使得背朝堂屋默默地坐着的母亲发出了一阵咳嗽。他也咳着,伫立在堂屋中央。母亲回过头,用怪可怕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一声不响地走进那间地板房,就在被父亲巨大的身体占去了一半的那张草席的一角躺了下来,冷得浑身起着鸡皮疙瘩。母亲的视线落在他那消瘦的脊背和细细的脖子上。他呜咽着,没有哭出声音。他已经精疲力竭,感到四肢无力和悲伤;然而,最使他受不了的,还是那种强烈的恐怖的感觉。母亲用手抚摸着他的脖子,但他却发疯似的甩开了她的手,紧紧地咬住嘴唇,泪水夺眶而出。紧靠房后的那片夹杂着栗子树的灌木林里,传来一阵鸟儿的喧闹声。
早晨,一个外国兵在河流的深处发现了翻译官挺直两条苍白的腿漂浮在水面上。他喊醒伙伴们,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想找村子里的人把翻译官打捞上来。但是,在他们周围,不但看不到一个孩子走近来,连在远处瞭望他们的孩子也找不到一个。
大人们,有的在地里干活,有的在修理蜂箱,有的在割草。尽管这些外国兵比比画画的企图让村里的人们了解他们的意思,但人们却把这些外国兵当作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一样,根本不加理睬,依旧干自己的活儿。大家都默默地继续干活,就像忘记了有外国兵到村子里来了似的。
终于有一个外国兵浑身脱个精光,跳进河里,把尸体拽过来,抬进了吉普车。直到中午,外国兵们一直在车子周围,不是坐下,就是走来走去。看来,他们简直焦急得要死。
他们忽然掉过车头,顺着进村时走过的那条路驶回去。村里的人们,包括孩子们在内,没有一个人去注意他们,还跟往常一样,依旧在做自己的事情。村头的路边上,有一个小姑娘在抚摸一只小狗的耳朵。眼睛最蓝的一个外国兵把一包糖果扔给她,但是那女孩子和小狗连看也不看一眼,继续做他们的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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