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停止写作
春天是确确实实地到来了,从毫不吝惜盛放姿态的粉桃、白杏和亮黄色油菜花中来,从扰动柳枝、柔和拂面的软软清风中来,从城市四处可见的高大成片的老树上蒙着尘埃的新叶中来。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对我而言过于漫长和萧瑟,亦或是因为我此刻正身处在一个与过去全然不同的地方,我感到这个春天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天都充满了更加勃发的生机和更加鲜明的色彩。
已经有些枯萎和干瘪的身体,艰难地吸收了几个月的水分,又被骤然投入春阳、春风、春花的席卷和包围中去,我有点想哭。这个春天是否有些太好了?我真的值得这样明媚的春天吗?我真的可以无所顾虑地享受这样的春光吗?而我生命中这样的春天又将持续多久,是否还能一遍遍重来呢?
坐在宽阔自行车道靠近河岸的一侧,背后忽而近了又忽而远了的声音是骑行的人们、遛弯或是遛娃的人们,还有给长辈录制生日祝福视频的三或四世同堂大家族。我望着河中间不停扑腾、时而溅起水花、时而激起波纹的一处出神,五步远地方站着的黑衣黑墨镜陌生男子走过来和我分享手机里拍摄的视频,说那中间有好长一条大鱼。他双指并用放大视频画面,示意我关注鱼的长度,而我除了脏灰色水面的波动以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支支吾吾应和着说真的好长。他满意地熄屏并离开了,我继续呆坐着看向那条可能存在的大鱼,如果它真的存在,它是在搏斗还是在产卵呢?
自从过了三十岁,我开始不再时刻准确掌握自己的年龄,一旦遇到需要使用年龄的场合,我总得用出生年份做一下减法。每次驾驶证考试,被大量年轻面孔和身体包围,都是对年龄实感的一次冲击。考科目三时,排在我后面的是一个看上去就很年轻的女孩子,她穿着深灰色卫衣套装,上衣和裤子都长长的,但并不松垮,一头浅栗色的长直发被乖乖束在脑后,中分的直刘海扫过圆圆的可爱眼睛。虽然整体妆感在刺目的阳光和妒忌的三十岁目光双重作用下显得厚重不服帖,但遮不住那张苹果一样饱满的小脸。
我后来才知道她刚刚成年(这是我早该料到的),马上4月份就要去日本念大学。我被她身上所象征的那种无限可能性刺痛了,这种痛感虽然很滑稽地由当天拿到驾照的小小成就感所覆盖,但却在我回忆这件事时又浮现了出来。
离职后的这几个月,我最初以为自己的生活重新敞开了多种可能性,兴奋无比。这种感觉在欧洲旅行时达到顶峰。
当我回想起为期一月的欧洲之旅,不断在脑海中出现的不是阿姆斯特丹的电车、巴塞罗那的巴特罗之家、格拉纳达的夕阳、龙达的断崖、塞维利亚的圣诞音乐会、里斯本的港口夜色,而是从格拉纳达去塞维利亚的大巴。
我的座位在大巴的最后一排靠窗,上车的时间很早,四周还是漆黑。等我迷迷糊糊醒来,才开始注意周围的一切。正前面是两个白人男生,听上去他们是刚刚认识,但都很健谈,聊了一路。和我在同一排的只有一个黑人女生,地上是她粉色毛毛的拖鞋,她整个人蜷缩着身子,踩在座椅上,用包和毯子遮住,靠窗睡了一路。
自从睁开眼睛,我就再也舍不得睡觉,一直看着窗外不断向后远去的景色。记忆里整个大巴都笼罩在一种夕阳西下般的深金色中,只是我很确认这是回忆的滤镜。从小我就很喜欢坐大巴,而且总是觉得坐不够。也许是因为,大巴给了我一个既能安全地探索世界、又能随意放空发呆或是思考、与世界保持了一定距离的空间。那部前往塞维利亚的大巴也是如此,我一边贪看那些并没有天差地别的窗景,一边默默期望大巴能开得再久一点,一边在想着自己。
那已经是我在欧洲的第三个星期结束了,我却仍然恍如梦中。我感到自己一直处于一种隐秘的震惊状态,心里有一个地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有一个地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还有一个地方始终不相信自己真的在这里。
决定去欧洲前,我看到打工换宿网站上的招揽启事往往要求比较长的工作时间,例如6周或半年起。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很疑惑,离开学生时代,会有很多人愿意花这么长的时间在一个无法为自己“积累工作经验”、甚至难以在现在的用人单位面前抬起头来的事情上面吗?但从启事下的反馈可以明确看到,有很多人确实在那些地方待了很久。这在中国是难以想象的。于是这又一次激发了我每次前往欧洲最深刻的感受,那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选择那样的生活?为什么有人可以选择那样的生活?而我自己到底要选择怎样的生活?
大巴上的不真实感也是来源于如此。我做了一个很多人不会理解的决定,在经济状况很不好的情况下选择裸辞,我没有给自己准备好安全降落的地方,带着一点点难以支撑太久的积蓄,背着一身房贷,居然就这样放弃了一份别人眼中稳定、体面的工作(尤其是,几个月后的今天,市场仍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在离开以后,我又做了一件自己以前从未想象过我可以的事情,独身一人在欧洲长时间旅行。
脱胎于过去的我在大巴上审视着现在的我,无声地询问着现在的我,现在这样是你所想要的吗?现在这样你满足吗?现在的开心是可持续的吗?你到底在找寻着什么?
我希望大巴永远就这样开下去,希望我永远不需要回到那个现实世界,因为到了那个世界,我就必须要回答我的问题。
随着时间的过去,现在的我意识到,我正在一点点地关上那些向我打开的门,我正在走向原来的那条路。不做律师的我想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那些在春风沉醉的晚上无意间走到闪亮的写字楼前所感受到的厌恶,那些在春光明媚的午间无意间走到全是取外卖的打工人的写字楼前所感受到的刺痛,还是那么真实,还是在一遍又一遍地鞭笞着我,审问着我,质疑着我。我害怕回到那些写字楼,害怕那些没有区别的重复的日子,我害怕我淹没在没有名字、没有声音、没有空气的沙丁鱼群中,但是我需要活着,我必须托举起那些我在乎的人对我的期待,我还害怕那些尖锐的批评和沉重的担忧,害怕那些变得斑白的头发和变得沉痛的眼神,害怕自己变成另外一种没有名字、没有声音、没有空气的沙丁鱼,害怕彻头彻尾的失败。
我是胆小鬼。
有一个最经典的问题,如果不用考虑钱、不用考虑别人的目光,你最想做什么。但这个问题里最悲哀的点是在于,为什么不能现在就不考虑钱,不考虑别人的目光呢?一半的我正在喃喃自语,破釜沉舟,倾其所有。还有一半的我正在大声疾呼:责任!后果!孝道!长期主义!平民百姓!失败!
我是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