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太短,明朝那些事太长——读历史通俗作品《趣说明朝276年》
看到作者自述“从读研写到博士毕业,这本书伴随着我的硕博时代,创作过程是漫长而愉悦的,在一次次查阅史料(中国明朝档案总汇,明史,明实录,元明笔记史料从刊,明史纪事本末,国榷,明通鉴)中,让我有机会一次次进入明朝的人物内心……”,我不禁皱起了眉头。《明史纪事本末》计80卷,《明通鉴》计100卷,《明史》计332卷,《明实录》计2909卷……我们凡夫俗子对此,只能感叹一句“人生太短,明朝那些事太长”。即使有生之年不窥门庭,也不敢奢望通读一遍,得以尽览煌煌大明276年历史。而这本《趣说明朝276年》仅有31章26.7万字(可能作者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字数加起来都能匹及),在作者所谓“嬉笑怒骂卖萌耍宝”式的讲述中,我们一周时间即可领略“最火辣的王朝,最凶残的宫斗,最个性化的皇帝”,不得不说遇到一本优秀的历史通俗作品是懒人读者的幸事。
但在考究作者的写作手法时,些许疑惑浮上了心头。大概是他达到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至高至极的境界,能从卷帙浩繁的典籍中蝉蜕蛇解,高手落笔楞是没留下生搬史料的一丝丝痕迹。这一堆引用的材料我看不太出来,但这似曾相识的核心内容、叙事结构和文笔文风,促使我怀疑作者写作的案头少不了一套《明朝那些事儿》。有道是“活剥张昌龄,生吞郭正一”,这样的手法古有今依然。在漫长而愉悦的创作过程中,作者是不是吃下了一个当年明月?而在咂嘴舔唇之余,忘记一个写作者该有的戒律?
一、从“纲鉴热”到“那些事儿热”:《趣说明朝276年》立在历史通俗作品流行的潮头
北宋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深感过去的历史资料过于庞杂,从《史记》到《五代史》,仅仅正史就多达1500卷,以至于“诸生历年莫能竟其篇第,毕世不暇举其大略”。于是,司马光的团队博采百家学说,熔铸千年正史于一体,在对过去的史料进行极大地提炼和整合下,创立了编年体通史的典范。但即便如此,《资治通鉴》仍有294卷,大约300万字数。史家耗费心血,仍然大大低估了读者“厌烦趋易”的阅读心态,《资治通鉴》还是未能流行开来。随后,朱熹因《资治通鉴》编著了《资治通鉴纲目》,让《通鉴》的记载变得更加简明扼要、通俗易懂。可以说,从那个时候开始历代学者都在持续推动史书的通俗化,以便让社会大众易于接受。这股潮流发展到了有明一代,就出现了“纲鉴热”。纲鉴的体例承袭《纲目》(纲是历代史事的提纲,目是对历代史事较详细的记述),纪事越加简明,头绪甚为清楚,读书人一书在手,诸史可了然于胸。特别是明清一代醉心功名的科举应试者,因为八股取士,精力都放在“制艺试帖”上,对历史的粗浅掌握只能靠阅读《纲鉴》。《儒林外史》就有一段很讽刺的话“马二先生看过《纲鉴》,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指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还在,一定是个神仙无疑。”需要指出的是,在“纲鉴热”中,像《纲鉴易知录》这样的上佳作品自然有之,但更多的是相互抄袭、内容雷同的劣作。历史通俗作品自诞生起,就不可避免混杂粗制滥造之作。
大众读史的需求长久不衰,嗅觉灵敏的文化市场保持着积极反应。2006年,群众对历史通俗作品的追捧达到了高潮,其中一个文化现象是百家讲坛《易中天品三国》引发万人空巷,易中天也由此成为了“明星学者”和畅销书作家。而这一年一个笔名叫当年明月的写作者开始在天涯论坛“煮酒论史”板块连载《明朝那些事儿》,获得极高的点击率和关注度。到2009年完结时,《明事》已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体,在带火历史通俗作品出版的同时也推动了“明史热”。明朝作为封建历史上最后一个由汉人建立的大一统王朝,承载着无数读者“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历史情怀,明史的阅读和研究,自然能极大增强民族自信——这也是《明事》能畅销的“魂”。当然《明事》不再采取“纲鉴体”,它极尽戏谑、调侃之能,用鲜活的现代语言重新解构历史事件,颠覆了传统历史通俗作品的叙事话语,而作者将其所悟的人生哲学贯穿于书中,超越了一般历史通俗作品流水账式的讲述方式——这是《明事》能畅销的“体”。人性亘古未变,有“纲鉴热”,同样有“那些事儿热”(这个提法纯属个人杜撰),甚至两者还有相类似的发展路径。《明事》大火后不断有跟风之作,光以“那些事儿”为名出版的作品就不知凡几,风格相仿的读物那更是多如牛毛。这几年,《春秋战国真有趣》《这里曾经是汉朝》《三国不演义》《唐史并不如烟》《如果这是宋史》《别笑,这是大清正史》等等作品都收获了不少读者,但始终无法撼动《明事》的“江湖地位”。差距到底在哪里,读过上述作品的读者自会有分辨。在这样的背景下,明朝历史还可以怎么讲述?历史通俗读物还会怎么演进?从读者的角度看,既然有“珠玉在前”,就会担心“木椟在后”;从写作者的角度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无奈会不同程度困扰他们。出乎我意料但在情理之中的是,不少读者面对150万字的《明事》踯躅不前,他们会问“我能有耐心看得下去吗?”就算你拼命解释它足够好看足够有趣,还是会有读者颓丧地说“我恐怕没有时间看完它”,转而寻求其他书籍。于是,你得接受,“通史”已进坟墓,“简史”正在立碑,“极简史”才是潮流,26万字的《趣说明朝276年》大概就是这样应运而生。
二、删繁就简三秋木:《趣说明朝276年》是如何因袭删改《明朝那些事儿》的
带着这样复杂的情绪,我尝试打开《趣说》。这本书究竟有何魅力让一部分读者弃“珠玉”于不顾?在明史趣谈的华山绝顶上,作者还能怎样拔新领异?但翻过一页一页,阅过一章一章,这些期待逐渐转为惊诧——《趣说》无论在观点的剖陈上,还是在段落的铺谋中,乃至于词句的雕凿处,无处不是对《明朝那些事儿》的枝附影从。我低声细语,以求共鸣。有人提醒说,这书原是一个讲书人解读《明事》的文稿,但即使这样,作者可以缄口不言书稿的来龙去脉,取个新书名,换份新简介,就在微信读书上过市招摇?刘和平先生有大作《大明王朝1566》,不就有本解读的电子书直接取名为《闲话大明王朝1566》吗?专业领域的事我不敢多言,但一些显而易见的特征不吐不快。下面我简单分析罗列作者的手法,以供讨论。
1.保留核心内容和基本叙事手法
以开篇朱元璋出家前的这段经历为例,《趣说》的叙事设计如下:
①公元1328年元朝的腐朽统治(《趣说》增加了将人民分为四等)
②公元1328年朱元璋的出生(都引用了《明实录》记载的异象)
③朱元璋的曾用名朱重八(但重八并不是两个八的意思,朱重八应该是以“行第”取名,他是“重”字辈的)
④少年朱元璋的梦想
⑤公元1344年,朱元璋家乡的灾情和官府的盘剥(《趣说》省掉了黄河的灾情)
⑥朱元璋家人过世,埋下仇恨的种子(《趣说》点明了好心人是刘继祖)
而《明事》的叙事顺序是②③④①⑤⑥。有读者可能会说,朱元璋的人生经历已经写尽了,难免有重样。那么我抽取第④和第⑤两段内容来比较下。
《明事》:朱重八的梦想是好好地活下去,到十六岁的时候,托村口的吴老太做媒,找一个手脚勤快、能干活的姑娘当媳妇,然后生下自己的儿女,儿女的名字可能是朱三二或者朱四零,等到朱三二等人大了,就让他们去地主刘小德家放牛。
《趣说》:如果中国好声音的导师穿越回去问朱重八:“你的梦想是什么?”朱重八肯定会一脸朴实、一脸渴望地说:“首先是每天能吃饱,等到十六七八找个姑娘当媳妇,然后再生几个朱三二、朱三三、朱三四之类的孩子。等孩子们长大了,再让孩子去给地主放牛,然后给孩子娶媳妇,让媳妇生娃,生娃给人家放牛……”
《明事》:对于元政府来说,这个比较简单一点,反正饿死病死了就没麻烦了。当然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皇帝(元顺帝)要下诏赈灾,中书省的高级官员们要联系粮食和银两,当然了,自己趁机拿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赈灾物品拨到各路(元代地方行政单位),地方长官们再留下点,之后是州、县,一层一层下来,到老百姓手中就剩谷壳了。然后地方上的各级官员上书向皇帝表示感谢,照例也要说些感谢天恩的话,并把历史上的尧舜禹汤与皇上比较一下。皇帝看到了报告,深感自己做了大好事,于是就在心中给自己记上一笔。
《趣说》:元朝皇帝说要救济灾民,朝廷的高官便从国库中拨了钱粮,当然,下拨之前,他们习惯性地克扣了一笔,当作自己的辛苦费。赈灾的钱粮到了省里,省长也是习惯性地划拨了一笔到自己口袋。接下来是路、州、县,一层一层扣点辛苦费,等终于该分给老百姓了,不好意思,钱没了,米只剩下糠了,而且还是陈年的,猪都不吃。虽说连猪都没能感受到皇恩浩荡,但官员们却不辞辛苦地拿到了辛苦费,他们纷纷上报皇帝,皇恩浩荡,谢主隆恩,赈灾工作搞得好,人民都普遍都得救了。皇帝一看,不错嘛,朕做了件皆大欢喜的大好事!你看,朕还是很英明神武嘛。上上下下皆大欢喜,大家都很满意。但老百姓很不满意,而朱重八一定是最不满意的那些人之一。
2.语序转换、同义词替换
以朱厚照的人格画像为例:
《明事》:但朱厚照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败家子,据史料记载,他的智商过人,十分聪明,也懂得是非好歹,只是这位大哥有一个终身不改的爱好——玩。玩,怎么好玩怎么玩,翻过来覆过去,天翻地覆,鬼哭神嚎,也只是为了一个字——玩。
《趣说》:事实上,这位混世魔王并非糟糕透顶,他智商过人,也能明辨是非,似乎还精通武艺。就是有一个终身不改的爱好:贪玩。而且是怎么好玩就怎么玩,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就为了一个字:玩,要玩得爽,玩得痛快,玩出动静,玩出个不同凡响。
3.拼凑删减
以朱见深时代妖.孽横行的宫廷为例:
《明事》里当年明月用了较大篇幅描摹朱见深的朝堂,他把各方势力比作武林大会,分成六大门派:春派(春·药研究)、仙派(修道成仙)、监派(打小报告)、后派(一哭二闹三上吊)、混派(混日子)
下面是《趣说》精简的:朱见深的时代,群魔乱舞、妖孽横行。大明的朝堂上,有专业研制春.药的,有修仙问道的,有热衷打小报告的,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还有整天啥事都不干的。看来看去这么多人,基本上就没啥正经的。
作者亦步亦趋的后果就是,当年明月的一些争议观点被保留了下来,继续引起读者纷争。比如他不加分辨跟着吆喝朱祁镇“确实是个好人”,再比如朱见深在历史上其实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君主,“修文史而究武略,饬内治以攘外侮”,光为于谦平反就是一大历史功绩,当年明月却写到“要说这成化年间的朝政,用一个词就可以完美地概括和形容——一塌糊涂。”《趣说》如法炮制,舍本而逐末,倒是对所谓的狗血虐恋爱情故事津津乐道。
三、标新立异二月花:《趣说明朝276年》中有那些材料是《明朝那些事儿》没有的
当然作者的资料来源并不仅仅限于《明事》。比如诰封刘继祖为义惠侯、万岁相公的谑称来自于《万历野获编》,比如“中国自三代以后,得国最正者,唯汉与明”“至愚至昧之童蒙”的观点直接引用自明史大家孟森先生,比如对朱元璋的外貌描写“姿貌雄杰,奇骨贯顶”来自于《明史》等等,这些都是《明事》所没有的。而限于个人时间精力和文章篇幅,我也不再一一列举。
回到文章伊始,作为普通读者还是想说,要把百岁千秋的历史故事讲好讲得有趣很难,这需要写作者们不断从丰厚的历史原典中汲取养分,更要不断紧跟潮流、化繁为简。而一些历史专业研究者大可不必对此嗤之以鼻,在历史走向公众的道路上需要下接地气,正如有学者指出公众写史“最大的贡献在于表达方式的更新,用今日百姓听得懂的语言说历史。公众通俗写史的意义,表现为坚持了‘以人性写历史’原则,弥补了现行科学历史教育与历史研究的不足,也标志着历史解释权与书写权的开放”。我们不能忽略的是,无论《明事》还是《趣说》,虽属通俗作品,但总体还是未能离开“君史”“国史”的范畴(徐仁铸认为“中国正史仅记一姓所以经营天下保守疆土之述,及其臣仆翼戴褒荣之陈迹,而民间之事悉置不记载”),而眼下个人主体地位的上升,“民史”的书写如日方升,我们在这边大地上转瞬即逝的绚烂同样值得讴歌。明朝那些事太长,掩卷后也不过“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人生很短,朝如青丝暮成雪,我们要书写精彩的私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