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先生的话

今年8月的《中华读书报》枕边书系列之167期,刊登了《朱正谈枕边书》一文,当谈到朱正先生最新出版的《拾零新集》(花城出版社2023年6月)一书时,记者问道:“您写随笔最注重什么?”朱先生回答说:“我有话想说给人听的时候,我就写文章。”我是很爱读朱先生的文章的一个人,至今所读不下十种,受益很多。近日又将《拾零新集》快读一过,随手记录下朱正先生的一些话。
这本书如朱先生在自序中所言,为《随笔》文丛之一种,内容很杂,“有述往事的,有怀故人的,有读书笔记,有给朋友和自己的书写的序,有正正经经的议论,也有和人开玩笑的文章。总之,杂得很。”在这杂多的文章中,我首先爱看的是述事怀人的文章,大概因为这些正是袁枚所说的言情之作。朱先生1931年出生于湖南长沙,新中国成立前后参加工作,在肃反和反右等运动中遭受了不公正待遇,打入另册,蹉跎了很多年的时光。随着极端年代的渐行渐远,朱先生重整旗鼓,发愤著书,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多位学术界前辈的关心和帮助,本书中写到的就有冯雪峰、孙用、曾彦修等先生。如《遗札盈箱有泪痕》一篇记载,在收到朱正先生寄送的研究鲁迅回忆录的稿子后,冯雪峰先生写给朱先生一封信(1976年1月5日),既对朱先生的正误工作表示肯定和赞赏:“觉得你‘正’的是对的,你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和很大精力,做了对于研究鲁迅十分重要的工作”,又对朱先生文章中的口吻和锋芒提出了异议:“在这种口吻中又流露了你的似乎压制不住的骄傲”“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出于对朱先生的爱护,冯先生将稿子转给了好友孙用先生,二人商议后,决定先将稿子寄回朱先生修改,并曲折述说了这样做的理由。这件事令朱先生很感动,他在文章中动情地写道:“冯先生是在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的时候,把我介绍给他的至交孙先生,托他接着照看了我好几年。”接下来即记述同样素昧平生的孙用先生对他的“照看”,此不多及,只看1978年12月15日,孙先生致信安慰朱先生:“您二十年来的生活道路,真也经历了千辛万苦!但愿‘严霜烈日都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纸短情长,不尽欲言。”即可看出长者的殷殷深情。在孙用先生去世多年之后,朱先生拆阅孙先生的来信,“仿佛又回到那岁月去了。”“‘身废唯馀长者知’,那时,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一人这样看重我,关切我,帮助我了。”知遇之感,跃然纸上。挽孙先生诗中“从今请益知何处,遗札盈箱有泪痕”句,即是此文题目的出处。
《曾老与〈鲁迅选集〉》一文记作者与曾彦修先生的交往。我从前读过曾先生的《平生六记》,觉得他是一位忠厚朴实、肯负责任的老先生,这篇文章的记述完全印证了我的观感。曾先生想在他曾主政的人民出版社出版一套比较理想的《鲁迅选集》,先后邀请朱正、倪墨炎、邵燕祥等先生共襄盛举。他为此撰写了很多篇通告和书信,不厌其烦地讨论编纂体例、注意事项等,从中既可看出老先生的认真和热心,也可看出他对包括朱正先生在内的晚辈的信任和关照。此书最后因故没能出版,朱先生写道:“我只知道两点:一是分配给我的任务我是完成了的。二是这部选本终于没有出版,我猜想是营销的预测欠佳。”“今天纪念曾老,我把这件事写出来,让大家知道:他晚年曾经有此宏愿,而且他在编注方面很多意见都是值得重视的。”闲闲叙来,云淡风轻,却分明让人感受到“死者复生,生者不愧”的担当和报答知己、“发潜德之幽光”的愿力。诗人公刘,江西南昌人,出生于1927年,与朱正先生年相仿、志相近,谊在师友之间。《两面之缘》一文写到两人的交谊,今日读来,倍觉意味深长。上世纪五十年代,朱先生常在报刊上读到公刘的诗作,“很喜爱,很佩服他的才气。”九十年代在合肥第一次见面,两人“就跟久别重逢的知己一样交谈”。公刘则很看重朱先生关于反右的著作《1957年的夏季》,誉之为“董狐之笔”,当然,也表示了自己的不满:“艰窘的写作条件制约着作者的视野和才力,使得本来可以写得更好的书,留下了若干遗憾。”二人可谓互相敬重,惺惺相惜。公刘去世之后,朱先生写道:“我跟他,不过匆匆两面之缘,加起来聚谈也不过几小时吧。现在他不在了,我才感觉到,他是我最好的知交之一。我且写下这点滴的交往给他送别吧。我想我也不必做更多的文章,他的诗文,必将永远为他赢得后世的知己。”原来友情可以如此不拘形迹,平淡而真醇。
朱先生在学术界以鲁迅研究著称,这本书的内封介绍也唯说朱先生是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说法自然不算错,集中以鲁迅命题的文章就有六七篇,涉及到鲁迅的文章更仆难数。曾听一位朋友转述朱先生讲过的一段有意思的话: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研究鲁迅(1956年出版《鲁迅传略》),只觉得他伟大,是仰视;八十年代研究鲁迅,年龄跟鲁迅一般大,是平视;现在九十多岁了,再看鲁迅,鲁迅成了一个年轻人。——可见鲁迅研究正是朱先生一生的志业,他对鲁迅及其著作很熟悉,很有感情,但也并不盲从。在《知识分子和老百姓》一文中,朱先生指出鲁迅对国民性的思考是深刻而辩证的,既看到了病态的一面,也看到了伟大的一面,“他对外国人讲中国的书,认为说得对的,就接受,认为不对的,就反驳。一直到后来他都是这个态度。”也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鲁迅与尼采》一文是朱先生给闵抗生《尼采遗稿夜读记》作的序,其中写道:“鲁迅批判过、五四运动批判过专制主义文化传统,这个历史任务至今还没有完成,不时还有死灰复燃之势。”可谓别有幽怀,并借闵著呼吁:“不做一切人的奴隶!——这就是鲁迅对20世纪中国人的告诫。”在《〈鲁迅杂文选集〉序言》中,朱先生为鲁迅、胡适等人的“全盘西化”说辩护:“西方一些国家,现代化起步比我们早,走到我们的前面去了,我们要赶上去。这里的‘西化’可以看作‘现代化’的同义语。胡适就是这样辩解的。”同样在这篇文章中,朱先生对鲁迅加入左联之后的表现提出了异议,认为他的《我们不再受骗了》,“就是通篇全面为苏联辩解的文章,他轻信了苏联官方的宣传,又转过来帮同宣传。”《“光明所到……”》和《王道诗话》(瞿秋白代笔),“这两篇的论据和论点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并总结说:“他后期虽然也写了许多很好的文章,可是因为受到了误导,也写了一些成问题的文章,这却是以前没有的事情。”此外,如《重读〈为了忘却的纪念〉》,朱先生指出,通常所说的“左联五烈士”并不是因为参加左联的活动,以左翼作家的身份被杀的,“而是因为参加非委(中共中央非常委员会)的活动,以非委的身份被捕、被杀的。”《重读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则细述鲁迅和徐懋庸之矛盾的由来,并感慨共产国际对各国共产党的权威,以及党内作家对党外作家的宗派主义态度。这些都是既有考证又有启发的好文章。
朱先生擅长写作交游考,早年撰写的关于李大钊和白坚武交谊的《两个朋友》,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并曾钩稽史料,完成《鲁迅的人际关系》这本专著。本集中关于交游的文章计有《傅斯年与周氏兄弟》《孙中山和宋庆龄的婚事》《陈独秀与章士钊》《谭延闿与孙中山的交往》《〈谭延闿日记〉中的江霞公》《陈独秀和鲁迅周作人兄弟的交往》等篇,收得多而精彩。看完之后,对傅斯年的率真、宋庆龄的无奈、孙中山的热情、谭延闿的好吃都会有更多的认识,而我尤其感兴趣的是好几篇中提到的陈独秀其人其事。我对陈独秀了解不多,以前读王彬彬老师写陈的《留在沪宁线上的鼾声》,佩服于他的侠肝义胆。朱先生此书中大量征引了陈独秀的文章,略加按语,逸态横生。如1914年在章士钊主办的《甲寅杂志》第四号上,陈独秀发表了《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解释他曾说过的“国人唯一之希望在外人之分割”的意思,他说:“国家者,保障人民之权利,谋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务,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所惜。若中国之为国,外无以御侮,内无以保民,不独无以保民,且适以残民,朝野同科,人民绝望。”“若其执爱国之肤见,卫虐民之残体,在彼辈视之,非愚即狂,实则国人如此设心,初不为怪。盖保民之国家,爱之宜也;残民之国家,爱之也何居?”“夫贪吏展牙于都邑,盗贼接踵于国中,法令从心,冤狱山积,交通梗塞,水旱仍天,此皆吾人切身之痛,而为印度、朝鲜人所无。”朱先生评论此文为“痛快淋漓的发挥”,并总结说:“文章对袁党及其政府残民祸国的统治做了深刻的揭露”,就很有片言折狱的风范。从陈独秀跟周氏兄弟的交往,则可看出陈氏怎样受到时代思潮的影响,一步一步转变的过程。三人的友情,也一步一步发生着变化。鲁迅逝世一年后,陈独秀发表了《我对于鲁迅之认识》一文,对创作社和太阳社“一班无知妄人”忽而把鲁迅骂得一文不值,忽而又把他抬到三十三层天上的做法表示反感和愤慨,“仿佛鲁迅先生从前是个狗,后来是个神。我却认为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这位老文学家终于还保持着一点独立思想的精神,不肯轻于随声附和,是值得我们钦佩的。”这大概也是深得朱先生认可的一段话,故在引用之后评价说:“这也就是他对亡友鲁迅最后的评定和怀念”。
朱先生写文章有个特点,就是太史公说的“述往事,思来者”,说的是过去的人和事,着眼的则是当下,或者未来,集中多篇文章很有警世的意义。“除四害”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发起的一场大张旗鼓的群众运动,具体而言,要清除的“四害”即老鼠、麻雀、苍蝇和蚊子等四种动物。《赦免麻雀的“说法”》就记载了“一场向麻雀宣战的人民战争”,男女老幼齐上阵,各种战略战术都施展出来,报纸副刊上也出现了丑化麻雀的作品,试图对麻雀实行“清零”。打来打去,麻雀在短暂减少之后,又重新繁衍,继续存在,且有科学家对把麻雀定案为害鸟表示了异议,于是消灭麻雀的政策在1958年出现了松动,到1960年就决定赦免麻雀,把“除四害”中的麻雀改成了臭虫。即便赦免,也要找一个奇妙的理由,说是“麻雀已经打得差不多了,粮食逐年增产了”。现在看来,就跟当年砍伐树木大炼钢铁一样,这只是一场不尊重自然规律的闹剧。然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朱先生在文章最后感叹:“麻雀的冤案得以平反,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呜呼!雀犹如此,人何以堪。”就有很深沉的感染人心的力量。近代以来,西方列强通过坚船利炮轰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西方传教士也纷纷深入中国内地,传教布道,却因“两种文化的差异、隔膜和冲突”,导致教案频繁发生。集中《公式的缺陷》和《从曹州教案到普方协会》两文,详细讨论了1897年山东曹州教案的来龙去脉和启示意义。跟2000年4月在江苏南京发生的德国人普方被杀事件一样,曹州教案原本只是一场入室行窃导致杀人的刑事案件,而近人编纂的历史著作写到这一段史实,或者语焉不详,或者文过饰非,或者干脆回避。他们往往套用了同一个公式,即朱先生总结的“凡有教案,罪责总是在教会、传教士和教民一方”,也就是不顾事实,只根据态度和立场确定是非曲直。我读近人著述,在天津教案、马嘉理事件中也看到了类似的情形。朱先生对此提出忠告:“历史研究所面对的是十分复杂的社会生活,恐怕很难归纳到简单的公式里去。从以论带史进一步到以论代史,似乎并不是个可取的办法,我看,还是让我们从具体的史料中来了解历史好了。”
说到史料,集中《史料和史料学》《“精品”成书记》两篇很值得注意,在我看来,这两篇不啻朱先生的“夫子自道”,最有读书治学的方法论意义。在引用了傅斯年“史学便是史料学”和刘知几“史有三长:才、学、识”的名论之后,朱先生指出:“只有对史料作了深入的研究,才能够说是入了史学之门”“没有在长时间里积累广博的知识,治学就难免空疏,就如同木匠没有木料和工具一样。”基于以上认识,朱先生对包括沈志华教授主编的《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在内的三部解密档案进行了深入的阅读和研究,一方面充分肯定这些档案的价值,另一方面,凭着他广博的知识和渊深的学养,当然,也借助各种工具书,发现这些档案中存在不少误译、误注的地方,因而撰为文章解“解密”。这些研究成果得到了主编、责编和出版社的高度认可和重视,并结集为专著出版,即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推出的《当代学人精品·朱正卷》。“北地三才”之一的邢邵曾说过“日思误书,更是一适”的话,朱先生也在《史料和史料学》文中说:“我以为阅读这些有缺点的译文,对于读者也是一种史学的训练,要能够在这些缺点错误后面看出它没有正确译出来的本意、看出它的价值、它的重要性来。我就是以这种态度读这些书的。”二人当可相视一笑。对于朱先生的这些工作,他的好朋友邵燕祥先生撰写《勘误的学问》一文,总结也呼应了朱先生的治学之道:“他重视史料的积累和辨别,进而对史料深入研究,正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入了史学之门。”记得社科院文研所赵园先生在一次访谈中说:“有人推许朱正为当代‘朴学’大家,怕的是朱后无人。”(《历史情境与现实关切——关于治学与写作》)言外有颇多感慨。“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面对朱先生走过的这样一条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朴学之路,晚辈如我者除了景仰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最后还要说说这本书的装帧设计,深蓝色封面,小三十二开,裸背精装,既典雅又可爱,实现了钟叔河先生所说的“翻到哪页看哪页”的方便。不过出版社在校勘方面,似乎还有可以改进的余地。第337页引用陈独秀《对于时局的我见》:“我以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是资本家的劳动者的国家……”之后再无第二,显然有所漏印,检陈氏原书,此处应作:“我以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是资本家的国家,一是劳动者的国家。”此外,如第329页第2行,“鲁迅在《呐喊·自序》里生动地记下了他同前来劝架的钱玄同的谈话”,“劝架”是否“劝驾”之误?第241页倒数第2段记鲁迅对冯雪峰说:“你已经给我抢替过两次了”,“抢替”是否“枪替”之误?因手头没有原书,后边两处我也不敢肯定,大概近于所谓“理校法”,期待读者们的指教。
盛夏暑热,读完《拾零新集》,如同喝了一大碗酽酽的凉茶,沁人心脾。“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以上就是我顺手记录下来的朱正先生的话,供如同我一样爱读先生著作的朋友们参考。如果有误会朱先生并且误导读者的地方,那自然是我的过错,要请大家多多包涵。
筱堂2023/8/8于湖大背光室(未删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