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老太太
我们老家虽是中原的一部分,但是河南唯一产稻米的地方,被称作“豫南鱼米之乡”。我也奇怪一条淮河怎么就那么精准的把两岸的风物人情,物产地貌分割的如此清晰。基本淮河北岸主要是平原,主要种植玉米小麦,而南岸则是缓慢的丘陵逐渐过渡到大别山,主要种植水稻。我们过年的时候既吃水饺又吃糍粑。而我们的水饺是用方皮包的,包好后像一个个元宝,被北方人称作混沌,而且每家的饺子馅都不同,像油条、萝卜、豆腐等等都可以成为饺馅的一部分,吃起来别有风味。实际上我没去外地读大学前还不知道外地的饺子是圆皮的像个小包子,而且也不知道外地的饺子馅都是“猪肉大葱”、“胡萝卜牛肉”这种单一的馅料。或许是以前我们那里人穷,吃不起像样的饺子,就发明了这样的做法吧。
既然是所谓的“鱼米之乡”当然就少不了水,我小时的家乡,到处坑坑洼洼、沟沟渠渠都是水,从水氹到水库,基本遍布整个区域。少不了有莲藕、菱角、荸荠、芡实这样的水产,被小时候的我们当做水果。还记得8岁的时候,小姨买了个菠萝给我吃,我都不知道是能吃的东西,咬开了全是毛,都扔了。
有水的地方,都少不了贪玩的小孩。也正因如此,很多孩子因此丧命。我姥姥的好姐妹秀芳家的孩子就是这样夭折在那个大水塘的。
说到这个孩子的死,不得不提他的妈妈秀芳,一个苦命的女人。
秀芳从小就失去的父母,跟哥哥相依为命。等到哥哥娶了媳妇,日子长了,嫂嫂渐渐容不下她,就把她草草嫁人了,嫁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就是我姥姥这个村子。
那时候秀芳婆家比较富裕,但是只剩婆婆三老太和两个儿子荣律和荣御,一家人在村里习惯恃强凌弱,又是孤儿寡母,文革也没被批斗过。三老太太比较强势,人称“猫头鹰”,在村里没人敢惹,因此没人愿意嫁女儿给他家。秀芳嫂嫂贪图钱财就把秀芳嫁给了三老太太大儿子荣律。
自从跨进他们家门,秀芳一个人要伺候3个人,还要一个人做田地里的活,就像买了个佣人。稍微伺候不周,反应慢了点,轻则谩骂,重则毒打。他们也不把秀芳当人,从来没让她坐过桌子吃饭,让她住在后院里一个放农具的低矮的偏房里。秀芳也是个很硬气的人,该忍的都忍了。
那时候秀芳有肾脏炎,村里分配秀芳看猪。因为都住的是土坯房,泥巴路,下雨天猪进来就会祸害墙根路基。
秀芳早晨起来在村子转悠看猪,如果谁家忙去了,睡觉的孩子在哭,她就进门把孩子穿好衣服,帮忙照看。村里没有空照顾孩子的人都很感激他。谁家早晨出去的早,院子没扫,她进门看见了,就操起笤帚扫干净。谁家在外干活,井水吃光了没人挑,回来看见满满一缸水保证是她挑的。
村里人都喜欢秀芳,但是她婆婆却说,家务懒外务勤,给人家干活腰不疼。天天白养你不干活,替别人养了。听说你这水肿病,多吃马齿苋好,你以后就自己挖马齿苋吃。从那以后秀芳就没跟他们吃过同样的菜,日复一日就是马齿苋。
不久秀芳怀孕了,吃的苦,人肿的更厉害了。我姥姥常常做了馒头,偷偷从后窗叫她来吃,不敢大声喊,怕她婆婆听见又乱骂人。我们是稻米产区,面食比较珍贵,有点好的,姥姥就想留给秀芳一些,不过很惧怕她婆婆。
秀芳每天在村里转悠看猪,在路上捡到些破草鞋,积攒起来各种绳头,破鞋底,日积月累能换到一块,两块钱,就偷偷买两个锅巴子馍,送给姥姥。姥姥很不安,本来辛辛苦苦攒点钱,自己照顾好自己多好,现在都花了,来还人情,真是既不能责怪也不好不收下。
每次说下次别这样了,下次她还是会这样做。后来姥姥就不敢给他东西吃了,想到是她不愿意欠别人人情,不愿意被施舍,另外也希望她自己攒点钱留着用,别老买了东西还人情,白忙了。
秀芳自从嫁过来,就只有一个衣服包,挂在自己住的偏房里面,最好的衣服就是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褂子,还是自己捡破烂攒钱买的。逢年过节走亲戚换上,回来就脱下,像珍宝一样。别的一无所有。
后来,秀芳生下了儿子小定。他给秀芳的生活带来些许甜蜜。直到小定8岁那年的农忙时节。
那一天,秀芳割稻回来天就完了,忙忙碌碌准备晚饭,外面三老太太还在骂骂咧咧的:“外面活做不利落,家务活也干不好,都这时候了,还冷锅冷灶的。就是个没耳朵驴也比你强!”
秀芳正端着油罐子给婆婆,老公,小叔子做汤,小孩子嘛不懂事,就围着妈妈喊饿了饿了,一下子把妈妈手里的罐子给碰掉了。猪油流出去了,秀芳生气甩手一巴掌,小孩子就哭着出去了。那个时候不是每家每户都能吃到猪油的。
等做好饭,喊小定吃饭,村前村后喊了个遍也没照着。
这下急了,平时大家都受秀芳照顾,个个都放下碗,来帮着找。有人问到村里一个独夫,那个人说晚上去饮牛的时候看见小定在大水塘石条那里一边哭鼻子,一边玩水,怕他落水,就吆喝了一句:“天黑了,还不回家?赶快回去!”
大家得到这个消息都有些担心情况不妙。
搜索继续着持续到临近的村子,秀芳娘家和三老太太远远近近的亲戚,直到半夜,大家陆陆续续回来都没找着。人群聚集在三老太太门口,举着火把寂静无声,等着下一步怎么办。秀芳伤心的哭着,她老公一边斥责一边要打她,三老太太在旁边煽风点火,不停的骂着。
我姥爷当时是村长,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觉得溺水的可能性比较大,让村里的青壮年男人都下水捞。我大舅那时才15岁,也被姥爷赶下水,吓得一边抖一边在水里摸索。
大家都在水里借着火把的光摸着。村里一个参军复员回来的人水性比较好,忽然说好像感觉下面有个人。其他在摸着的人都吓死了,有些胆小的就开始往岸上跑,被我姥爷一脚踹下去。我当时问姥爷为什么那么凶,姥爷说没办法啊,大家都怕,那个人也怕啊,人多壮壮胆,好让他给人捞上来啊。
那个人说他已经摸到手了,然后就深吸口气,潜下去,突然浮上来,一下子甩上岸一个东西,人群呼啦一下散开,水里的人没命的往上爬。就听啪一声拿东西掉在三老太太脚下,发出沉闷的响声,三老太太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秀芳疯了一样爬过去,一看就是小定,浑身青紫,口鼻都灌满了污泥。秀芳抱起孩子,哀求大家救救孩子,大家都唏嘘不已,孩子都硬了,两只伸开的手随着秀芳的痛哭僵硬的摆动着。
那时候大家都认为是小定在水塘边玩水,不小心落水了,赶上农忙大家做晚饭的时间就没人看见。还有说小定浑身青紫,口鼻满是淤泥,一定是水鬼行替身。其实,这种情况在落水的人种很常见,因为人落水后挣扎会受伤,常被当做是鬼拉扯留下的痕迹,而鼻腔口腔中的淤泥,被当做是鬼为了害死人而灌进去的,实际上是溺水的人拼命呼吸,可能沉到池底,吸入了大量的泥沙。
这个事情过后,秀芳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村里人虽然抱不平但也没办法,毕竟是家务事,不好插手管。
后来就开始疯传各种夜归的人在石条附近看见穿红肚兜的小白孩的事。
秀芳的孩子夭折后,三老太家待她更加刻薄。
秀芳有肾脏病,得不到治疗,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后来就再没怀过孩子。刚刚有点阳光的日子突然又坠入了黑暗。秀芳男人常常因为一件小事就往死里打她。有一次,秀芳洗碗打碎了一个饭碗。知道会被捉错,难免又要遭毒打,就埋在火灰里,准备悄悄用塘箢子撮出去。正提着塘箢子经过她男人身边往外走,家里的狗“黑子”突然挑起来扒了塘箢子。这下坏了,火灰撒了一地,碎碗杂子(碎片)倒了一地。她男人一看,二话不说拳头就下来了。三老太就在一边煽风点火:你个败家娘们,天天吃装了洋,家里东西都叫你败光了,儿子你都养不住,白养你了!秀芳一句话也不说,听到孩子,自己都要悲痛欲绝,只任她男人打。你说这不早不晚的,这狗干的坏事,怪不得人说狗仗人势,就像联合起来欺压秀芳一样。
就这样吵吵嚷嚷的,邻居们包括我姥爷家都听到了,大家都来劝架。她男人见人来劝越发逞能。三老太说:“打死她,给你娶大姑娘。”我姥爷很生气,你们别拉,让他打死,打死让他赔命。她男人听了心里也有些怕,就没打了。可怜秀芳早鼻青脸肿,浑身青紫。
有天晌午,家里突然来了客人,秀芳就赶忙去菜地里摘葫芦。一般摘葫芦都是用一只手托住,一只手拿剪刀剪断葫芦蒂。谁知道,葫芦下面躲了条土公子蛇,就是一种蝮蛇,我老家最毒的蛇。一下手去托,盘在下面的土公子就咬了她一口。忍着痛,秀芳把葫芦拿回家,胳膊已经肿的不像样子了,疼痛难忍,寒战不停,无法做饭。大家都很着急,看着她痛苦不堪,都没有办法。她男人说:蛇怎么不要别人就咬你,什么都干不好,没用东西!孩子孩子看不住,自己自己管不好,死了算了。都别管,我把她捆石头上沉水里淹死。
我姥爷怒了,真是忍不住了一巴掌扇过去,问他说的是人话么?
这时候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是南围子的货郎杨老头,杨老头看了看说没事,能治好。就用布条子把胳膊系住,用银簪子划了到长口子,污血就流出来了。去田野里挖一种草药,回来捣碎,敷在清洗过的伤口上。很快要就起效了,秀芳终于捡回一命。
就这样在众人的尽力维护下,秀芳逃过一劫又一劫。可是,整个家里人都容不下她,私下里没少挨过打,注定了她最后的悲剧。
没过多久秀芳的肾脏彻底坏了,水肿的不能下床了,也没有人过问。妈妈还记得去给她梳头喂饭,虽然要挨三老太的骂。她和姥姥很亲密,就认了我妈妈做干女儿,虽然没有行过干亲礼。妈妈看到她的房间四壁透风,低矮黑暗,除了一张床,连个凳子都没有。她就躺在一床破草席上,皮肤肿的发亮,头发凌乱。妈妈说:“干妈,我给你梳梳头。”妈妈就小心翼翼的把她的头发聚拢,梳顺。才四十出头,已经都花白了。秀芳流着泪说:“女儿哪,你不要来看我,我快死了还要连累你挨骂。干妈以后都不能疼你了。”我妈忍着泪说:“我才不怕她骂,说不定就好起来了,你别难过。”话是这样说,可妈妈知道,这种境遇下,还能活么,还是人过的日子吗。她院子里有棵杏子树,全村人都畏惧三老太,没人尝过一口,可是妈妈每年却能吃到,都是秀芳干姨姥私下送的。
很快,秀芳就要到人生的尽头了。家里把她从床上挪到了门房的过道里,夜里也没有人管,蚊子叮咬的满身是疙瘩,脸都被咬完了。为了阻止蚊子,好心的乡亲就用一个笆篓盖在她脸上。虽然乡亲都很同情她,可是家家都有自己的事,又畏惧三老太,也没人能多过问。
几天后,秀芳干姨姥就到了弥留之际。姥爷问她有什么事未了,她说我一辈子都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就想吃肉。她男人说都快死了,还吃什么肉,浪费。我姥爷说你真不是东西,一点肉我们买。乡亲们一块花钱去买了一斤肉。回来做好了,我妈妈就一边流泪,一边喂她吃。妈妈说,秀芳干姨姥就像没有长嗓子一样,大口大口的下咽,这得饿的多厉害,多欠肉啊,她是遭受了怎样的虐待啊!吃完了,秀芳干姨姥留下了最后一行泪,悲惨的死去。
出殡就用了两块门板把她草草掩埋在了南大塘边一小块农田的一角,起了个小小的坟包。不久就被牛羊踏平了,也没有人祭祀。
旧时候,人的生命往往有很多一部分不是因为疾病,劳累而死,而是因为虐待而死。所以人的生活条件提高,精神素质也必须提高,不然都轻视生命,还是活不好。
我常想,当一个人活着只是受罪,没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没有尊严的时候,如果没人解救,死亡或许是摆脱痛苦的一种出路,是种解脱。我不是鼓励人自杀,而是对现实的一种无能为力的自我安慰。
大家一定觉得善良的人就这么凄惨的死去,而作恶的人却得不到惩罚和报应,真是不爽。实际上,你们错了。接着我就要讲三老太的故事,她会有怎样的下场。
秀芳死后,三老太院子里的那个杏树结出的果子就变苦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知道植物发生了什么变化,果子会突然变味。又过了一年,杏树居然死了,没有叶子的树干张牙舞爪的,很吓人。三老太后院里彻底没了生气。
淮河是我们的母亲河,可是每年她都会洪水泛滥,导致周边的人流离失所,尤其是安徽那段。淮河由于黄河改道的关系,没了入海口,在河南境内的上游和江苏境内的下游地势都比较高,而安徽境内的中段却地势低洼。那年月每次汛期,上游来水,下游排不出去,都聚集在中游,导致安徽年年受灾。
我小的时候,还有安徽逃灾的人逃到我们那里去。我家,我姥姥家都曾收留过过境的灾民。那个时代的人真的很淳朴,帮助别人都是力所能及不求回报的。碰到逢年过节有人揭不开锅,背着个米布袋挨家挨户的讨饭,大家都不会吝啬,多多少少都会舀碗米。现在这个时代,别说讨饭,就是有人敲门你都不敢开。像广州深圳这些地方,有些桥下还用水泥做出一个个尖尖的笋样的东西,据说是防止流浪的人休息的,真是坏!
有一年淮河又发洪水,逃难的安徽灾民来来去去好几拨。姥姥村里来逃难的一对父女却一直住在那三间废弃的谷仓里,没有离开的意思。大家平时也都你一碗饭,我一个馍的接济他们。一直过了收稻时节开始农闲了,洪水已经退去有2个月了,他们父女也没走,说是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房子走的时候也塌了,这里住着也好,不打算回去了。
可是毕竟没有地,没有什么营生,老是讨饭也不是事。眼看秋天要尽了,父女两连件避寒的衣服都没有。有村里好事的人,就问他们有什么打算。父亲就说家里一无所有,回去也是饿死,还不如在这里帮别人干农活。就是苦了女儿,跟着受罪。然后就央求村里人,有没有合适的人家,把女儿许过去,也算了一桩心愿。
当时三老太大儿媳秀芳刚去世,二儿子也没有结婚,正想找儿媳妇。众人觉得她家境不错,附近的人都知道他家人的脾性也没人愿意嫁,就问逃难家的女儿愿不愿意。逃难家的女儿说,也不图什么,就希望多点彩礼,把爹爹安排好。问她愿嫁大儿子还是二儿子,逃难家的女儿说:“俺还是黄花闺女,没嫁过人就给人续弦有些太低贱,就嫁二儿子好了。”
逃难家的姓“朱”,大家就叫她小朱。虽然是苦人家的孩子,小朱生的很齐整,杏眼银牙,皮肤白皙,不像是干农活的。三老太二儿子荣御一看就喜欢上了。冬月(十一月)就择了个日子把喜事办了。
刚办完喜事的那段时间,三老太家都像得了个宝贝,对小朱好得不得了。三老太逢人就夸娶得儿媳妇好,不多说话,天天在屋里干家务,勤快也机灵,甩原来的大媳妇秀芳几条街。
到了第二年农忙时节,要栽秧。三老太家就4个人,她又不干活,劳力都要出去的。就让小朱下地干活。小朱不乐意了:“伺候你一家老小还不算,还要干农活。我不会栽秧!”三老太就奇怪了:“你安徽人怎么不会栽秧?”小朱说:“家里就我一个女儿,自小没下过地。”三老太恶狠狠地说:“没干过,还学不会啊?今天就给我下地坐也坐到收工回来!”小朱把饭碗一扔,话也不说就去房屋睡觉去啦。
三老太哪受过这样的气,就揪他儿子出来,指挥道:“把那好吃懒做的娘们拉起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她翻个什么花。”他儿子说:“她怀孕了,不能劳累,有我跟我哥干不就算了。”三老太说:“谁没怀过孕啊,又不是怀龙胎,哪能就做作成那样?我当年怀你九个月,还照样下地收稻子。”荣御说:“你是你,她没做过,万一出事咋办,还想像待我嫂子那样?”三老太一下被戳到疼处,一边哭一边数落:“可怜你爹死的早啊,我把你们拉扯大,你们不报恩,娶个媳妇就忘了娘啊。我就不信这小妖精有本事硬过我。”不由分说就进到房屋啪啪给小朱两个大嘴巴子。小朱不愿意了,又哭又闹:“我是明媒正娶到你家的,又不是卖给你家的,你就这样欺负人。你家的事谁不知道,你害死一个不算,还想害死我一双啊?”荣御就生气的顶了他妈两句:“一家人好好的不能,你又要找茬子。你想我跟我哥一样打光棍啊?”这下惹到了荣律,上来就捶他弟弟,兄弟俩扭打在一起。三老太一看这场面不好收拾,又是寻死又是上吊的闹,惊得众人都来劝。她一会拿剪刀,夺掉了一会又找绳子。直闹得荣御给她下跪认错,才骂骂咧咧的消停下来。
不过经过这一次,一家4口人就像仇人一样,互相都看不惯。
后来,矛盾越来越深。
小朱说他大伯子好吃懒做,饭量大。也难怪,以前一家人都被秀芳伺候着,过惯了舒坦日子,干活不适应。他大伯子说小朱才嫁过来几天就不知道王二麻子贵姓,真把自己当个女主人,还不是个穷要饭的,求他家施舍的。
小朱说她老婆子(就是婆婆)整天唆使家里人不和,不把儿媳妇当人。三老太说小朱有男人护着,蹬鼻子上脸,一家人都要看她脸色。
总之,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家人都不是好东西,村里也没人愿意管。
就这样乱糟糟过了一年,到小朱的儿子小锁出生,家里的关系才稍有缓和。
小锁一岁了,荣御突然要分家。那时候,家家户户都靠劳力挣工分,不适合小家小户干活。荣律和三老太都猝不及防,这一分家,工分少挣不说,还要另建房子。到底是荣律和三老太搬出去还是荣御夫妻俩搬出去,双方不能达成一致。最后经过村里调节,决定前面三件上房和三件门房归荣御夫妇,后面三间偏房给荣律和三老太住,其中就包括秀芳住的那一间。
这一分,让老大荣律很郁闷,老婆老婆没了,孩子孩子没了,现在房子也没了,就一个人收拾包袱离家出走去外地做工了。他这一走,三老太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了,再吵架都没人撑腰了。不过,三老太自己有私房,生活还不至于难过,就是婆媳之间的矛盾却越来越深。
分家后,荣御家就把后院单独起了墙,不让三老太从前门走了。农村的土坯房都怕雨水,排水沟很重要。由于起了院墙,荣御家的屋后跟就抵着三老太家院墙,下雨不好排水。荣御家为了自己排水,就把自己家墙后跟垫的高高的,一下雨,三老太院子里就成了河。
三老太一辈子不落人后的,哪受过这气,整天整夜的骂。什么难听骂什么,荣律夫妻就当没听见,只恨的三老太牙痒痒。一肚子怨气没出撒,就跑到小朱爹爹家,骂老朱。老朱面子上过不去,那年没过端午就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原来,婆媳矛盾,还有老朱出面管教自己女儿,这下好了,老朱也走了。小朱谁都管不住了。
一天,村里来了个算命的,大家都围着看,三老太也凑过去。那算命的一看三老太太,就说这老太太家里不和气,将来要受儿媳妇气。最可怕的是,算命的说三老太家孙子不好养,得想办法破解。三老太一听,心里有些寒,可不能再失去一个孙子,就把多年的老本翻出来给算命的求破解。算命的说,这办法是有,就是要一命抵一命,老的换小的。
这三老太毕竟还是个自私的人,一听这么说,就怕自己老命不保,舍了老本不要了,也不要算命的去破这个灾了。
这话还没揣在在场的人心里捂热,就被传到了小朱耳朵眼里。小朱恨得咬牙切齿的骂:“老不死的老太太,有几天好活。作孽作的让孙辈们都过不好,缺德家伙不得好死。”三老太觉得理亏,就赌咒发誓:“谁要是不为孙子谁头上生疮,脚底生脓,活活疼死。”
冬天一天夜里,飘起了小雪花,很快家家户户屋顶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雪。三老太院子里那棵死杏树,也被雪花糊了白白一层。第二天,雪还没有停,虽然不大,却积了很厚的一层。三老太早晨起来在院子里扫雪,不知道那棵死杏树是不是因为干枯的久了,禁不动雪压,咔嚓一声掉下一个大树枝,不偏不斜,恰好砸在三老太头上,砸了个大洞,登时鲜血直流。那时候农村里缺医少药也没有医院,三老太就自己抓了把香灰给敷上,止住了血,也没多想。不过,后来这个洞一直不能好好愈合,总是流脓流血。
后来又有一天傍晚,三老太在墙角里清理盐菜缸,突然看见秀芳以前住的偏房门口站着一个人,隐隐约约觉得穿着白的确良褂子,身体肿的像皮球,留着秀芳一样的短发。三老太害怕就问谁在那里,也没人应。就见那个人绕过那棵死杏树往这边来。三老太嚎叫起来,心里想这是秀芳来索命吧,慌不择路的往门外跑,边跑边叫荣御。荣御家里跟她不合,又插门闭户的没听见。
三老太边跑边回头,就看见那个人影跟过来。正扭头看,脚下一阵钻心的疼,低头一看,谁扔的一把破镰刀刀刃朝上的插在地上闪着寒光,半个刀刃已经插到鞋底里去了。这下三老太也顾不得怕了,人影也不见了。三老太就大喊来人啊,附近来了几个邻居,把她扶到屋里,一看棉鞋袜都血透了。
这都什么时令啊,怎么会有人扔个镰刀头在路上,大伙捡起来一看镰刀头锈迹斑斑不像很锋利的样子。可是再看三老太的小脚,不偏不倚正中脚心,扎的还很深。
从那天起,三老太就没能起床,一直躺倒了死。
大伙叫来小朱,一开始小朱死活都不愿意管。大伙就说三老太好歹也是你老公的妈,丈夫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孩子也不容易。就是她嘴再怎么厉害,也是你婆婆,不能不管。小朱这才答应照顾她。
小朱每天送饭来给三老太,连句话都不说。不是送剩菜剩饭,就是稀得看得见影子的粥。三老太得不到好好照顾,身体越来越差。自己是在忍不住想吃肉了,就求媳妇,你给我买点肉吧,我有钱,那个箱子里有几块银元,你买了剩下的归你。就这样,小朱今天得了几块钱,就来送饭送的勤点,明天得几块钱就不送馊了的饭菜,送点白米饭。哪天没有给钱,哪天就是霉了的馒头就红薯叶子。
没过多久,三老太的那点私房就被小朱给挖掘干净了,再来送饭就只有剩米饭就红薯叶子了,而且没有好脸色,说话没好气。
三老太就这样撑了快一年,渐渐的不行了。头顶的伤口和脚底伤口流脓越来越厉害,也没有人给翻身,长了一身的褥疮。满屋子都是感染的伤口发出的恶臭,来看她的人越来越少了。
冬至的一天夜里,寒风呼号,村子里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那一天村子里每个人都听到了。第二天起来,小朱的尖叫划破了村子的宁静,三老太死了,硬邦邦的枯瘦如柴的躺在床上,头发凌乱,铺盖肮脏。
荣律回来了哭的很伤心,荣御也做了三天道场,排场很大。但是人们都说,人都死了丧事办的那么气派还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