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难免》 ——悼念后桌的Shruti

孤孤单单的背影、灰蒙蒙的天和晦暗无光的地,这是Shruti的头像。
前年偶然聊闲天,聊到《疼痛难免》这部剧时,坐在我办公桌后面的Shruti问我知不知道他的头像什么意思。
我不爱看压抑苦涩的剧,并不了解他对此剧的钟情,只说不知道。
“这个女孩在这一幕后就自杀了,在通过一切考试后。”他很认真地说给我听,我心里唏嘘,但是琐碎而灰暗的工作生活又慢慢将心里漪荡起的波澜掩埋得干干净净。
请原谅我用剧中人女孩的名字来代称他,不只是因为他最终选择了Shruit的结局,也是因为后来的我才明白他早已经和我预告自己的结局。只是那时的我,太钝感无知,只当一切是闲聊。
正月十五清晨七时,分不清是雪还是雨的粒子霹雳拍啦地落在穿灰黑色衣服的人们身上,而我穿着厚重灰黑的羽绒服也立在他们之中。抬头,低矮的惠山被青灰色的云雾遮罩着,重重的台阶上的第十五间是告别的地方。
暗黑色的厅门被青白色的菊花簇拥着,那横幅震悚地将他的名讳和“一路走好”串成句子。我将那句话反复顺了几遍,仍觉得似噩梦箍着脖颈,透不过气。这三个字,曾出现在签到表上,出现在论文得奖名单里,出现在学生们没大没小地呼喊声中,也许也会出现在正红烫金的请柬上。唯独没想到的是,它那样狰狞又不容置疑地印在了殡仪馆告别厅的黑白横幅上。寒风料峭的春日里,雨雪递来《送别》的琴音,像是低声的呜咽,真叫人心碎。
单位里来了二三十号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每个人都面容戚戚,泪光涟涟。我想,他要是知道如此,还会不会这样选择呢?可是,这样的念头又旋即被理智熄灭了。
朝夕相处的是我们,一无所知的也是我们。他的压抑、他的失落、他的绝望,我们这些周遭的人一概不知,也无能为力。大概我们这些此刻在这里悲恸哭泣的人们本来就是他的绝望的构成。
终究,告别厅的门还是开了。他的棺椁停在中央被鲜花簇拥,小X上前放上了我们办公室一同买的十九朵花,里面有白百合、黄菊和白菊。而他躺着在花里面,面庞依然是白白净净的,青色的胡渣隐隐地长出来了;双眼闭合着,和在我身后睡午觉的时候别无二致;身上是青灰色的连帽夹克,被我们“取笑”从来不换的那件。
苍老的父亲站在麦克风前,强撑地感谢所有人的到来。他也是白白的、瘦瘦的,戴眼镜、留寸头,话不多,却很利落。我几乎可以想象,躺着的那个人三四十年后就会成为这样的一位瘦削干净的老先生。可是,一切都只是想象了。他只有三十三岁,永永远远地停在了三十三岁。
他父亲的声音还在麦克风里震颤:“最后,我为我儿子给诸位造成的伤害表示深深的歉意……”话音落,我从胸腔里爆裂出一阵沉重的啜泣,只能不停拍抚地前胸透气。昏天暗地里,前排几个上前扶住了他几欲昏厥的老父,每个人都似低音的号长长地悲鸣着。
他是个善良的、本分的、体面的好人,他的父亲也是。
他怎么不是个顶好的人呢?
去年,我、小F和小X好奇地问他的教棒在哪里买的。那是一根米黄色的塑料棒,四五十公分的长度,两头圆圆的。上课时拿在手里,又可以在电子屏上划拉,又可以在黑板上指点,轻便又趁手。他笑说自己在网上买了热熔胶棒回家切割到适宜长度又打磨过两端,让我们自己去网上买。我们嘴里说羡慕、想要,其实也并不上心。怎料三四天后的早晨,他像变魔术一样从包里掏出几根经由他改造后的教棒送给我们。我默默地抚摸那热熔胶棒光滑的两头,听见他孩子气地炫耀说:“我这几天可是在家磨了好几个钟头!”那个得意的神情,并不为炫耀或邀功,就是纯粹的喜悦,为了自己开心,也为了对身边的人好。
小X是他徒弟,每回与他讨论数学题目时,他从不厌烦,更似享受地讨论着各种思路。我是个马大哈,历来要零零碎碎的工具都习惯向他讨要。订书机的钉子、各种质地的胶水、五花八门的表格……我嘴上一说,手往后面一伸,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递上,并配上他标志性的白眼。上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和小F做了美甲,可是怎么看怎么别扭。特别是小F,几乎是懊悔地要将她豪掷几百金的指甲去卸掉。可是他心好,一直温柔地劝说:“挺好的、挺好的,不用卸,习惯就好啦。”而那次,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在办公室说话。
他很少提自己的疼痛。肩椎的痛,脖颈上的膏药会言明;身体的病,灰白的脸色会讲清;可是心里的伤,关于生活、关于工作、关于爱情,他从不曾说。
只是每回单位里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小年轻来发喜糖时,认识他多年的C调笑说:“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呀?”他会翻白眼然后说:“放心,你们肯定吃不到我的喜糖。”我们听得噗嗤一笑,只当他是闹脾气的小朋友。
后来,他父亲来单位里收他的东西,同事们一起收堆放他书柜里那层层叠叠的喜糖盒子,都是这一两年结婚的同事送的,或是奢华,或是简约,几乎没有开动过。C沉默着,利落地将红盒子清理到了一边,忽然哭着说:“他早说过我们吃不到他的喜糖了。”哭声止息后,四五个人又默默地清空了他的办公桌、书柜和抽屉。
告别如此漫长,也如此短暂。我们慢慢地绕他走了三圈,看见他父亲望着遗体连连摇头、摆手,看见他朴素的母亲被亲人搀扶着苍老的样子,看见他爱的女孩站在棺椁前僵直地站着像失了魂魄。直到最后,我还妄图在那张沉静入睡的面容上看到一个不屑的白眼,像他在时那样。可惜,他只是闭着眼,直到最后。
出了厅,我们又在雨雪中站了很久很久。明明是开春的时节,却偏偏冷得很,双脚冰凉到打颤。我又想起他的头像——孤孤单单的背影、灰蒙蒙的天和晦暗无光的地。

一个人坚决走向死亡的Shruti,若能看到此情此景,会后悔吗?会回头吗?会愿意再度撇着嘴给世界翻个大大的白眼吗?
天地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