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跳舞
大概有快一年没有跳舞吧。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原本以为不上课是无法忍受的。毕竟这么些年以来,早已谈不上“坚持”,只是惯性,到点去上课,是开机启动,大河东流,天体运行。奇怪的是停课之后,竟然也没缺胳膊少腿,反而只是多出许多时间,还轻松了不少,心里有一些失望——原来自己对最喜欢的事,无非也只是这样淡漠。
直到年前,感觉身体好些了(主要是心理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终于又蹑手蹑脚地回到教室。第一节课,身体完全跟不上,心率飙到一百八,上到一半就开始浑身酸痛。却在伴奏响起时感觉到,万物归位,时钟校准,影子接上了身体。这人又活了。
所以挺奇怪的,不光对于舞蹈家来说,舞蹈是他们的生命。就连我这种只是浮皮潦草一知半解胡乱跳跳的业余玩家,舞蹈竟然也是我的一部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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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翻译段义孚的一本书《穿越陌生与奇异》,这位人文地理学家把人的身体也视为一个“地方”。翻译的时候学到一个词,“运动感觉”(kinesthesia),就是人因动起来而产生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身体内部一切感受器官——肌肉、肌腱、关节、骨骼等。因为查这个词,顺便学到了另一个词,运动空间(kinesphere,直译是“运动球”),就是人运动时肢体所有可触达的地方,因为人的关节总是围绕一个轴转动,所以这个空间大致是一组“球”。果不其然,这个词正是一位舞蹈家发明的,就是现代舞的早期奠基人——鲁道夫·拉班。
在这本书里,段义孚举了很多例子,有的来自舞者,有的来自运动员,但他们的感受是相通的,这两种人往往天生具有非常敏锐的运动感。赛跑运动员罗杰·班尼斯特是第一个在一英里比赛中跑进四分钟的人,他一生时常回忆起童年“在坚实的干沙地上赤足奔跑”带给他的狂喜:“地球几乎在随我而动。我跑起来了,一种清新的律动进入我的身体……我找到了一种全新的力量与美的源泉。”舞者苏珊·福斯特说,跳舞的时候,仿佛能灵魂出窍,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轻松完成动作,不费吹灰之力。”我能想到的最自由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
这种自由我小的时候有过,六岁在市文工团上舞蹈班,跟人比赛翻跟头,感觉和在雪地里疯跑差不多,就是意念和身体合二为一,横冲直撞,没有一点阻滞。但越是长大,身体就越变成一种负担。小学毕业以后,前桥就做不到了。中学毕业以后,跑不动800米了。高中毕业的时候,开始有颈椎痛的初兆。最麻烦的是,青春期之后这具身体就变得难看,不得不遮遮掩掩度过了许多年。
重新找到那种自由,或者仅仅是接近那种自由,只有在跳舞的时候。状态好,偶尔会有那种感觉,就好像不是你听音乐,而是音乐听你的。跳舞的时候好像回到了家——kinesphere就是你随身携带的一个地方,一个与你同在的小世界。那一瞬间,身体感受不到疼痛,呼吸也不急促,似乎能够随心所欲。这一小片紧贴身体的世界仿佛天堂。
但这种时刻很短暂,一切训练就是为了更接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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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体呈现什么样的外形,只是一个副产品而已。它是舞蹈的一种标记,不是舞蹈本身。无论是国际大赛还是业余班里,我们见过太多看上去“三长一短”的标准身体,但她/他唯一的天赋也仅此而已,其余还是要靠艰苦训练来补齐——当然,也有可能无法补齐。
观众看到的并不是所谓的“优美的形象”——绝不仅止于此。用美国哲学家苏珊·朗格的话说,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一种“幻象”,一种“虚的实体”,它只能短暂地停留在时空中,稍纵即逝。就像舞者的运动感觉产生于骨骼、肌肉这些实体,我们看到的舞蹈往往也存在于具体的现实的时空中,依赖于舞者的身体、地板、灯光、道具,但是在舞蹈中,仿佛一切都消失了。舞蹈越完美,我们看到的现实物就越少。相反,我们被卷入一种看不见的“力的空间”中,“但这种力并不是砝码所具有的那种重力,也不同于将书推到时所用的推力,而是那种仿佛推动着舞蹈本身的纯粹外观的力。”
一组双人舞中,两个人似乎是接受了一种力的吸引而紧紧地联结成为一体;在一组多人舞中,所有的人似乎都受到同一个中心力量或同一种能量的激发。一个舞蹈的构成材料就是这个非物质的力,只有在这种力的收缩和放松、保持和成形中,舞蹈才具有了生命。而那个作为它的基础的真正的物理力反而消失了。如果观赏者看到的仅仅是一种体操和队列,艺术品便消失了,创造也就失败了。
(苏珊·朗格《艺术问题》)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德勒兹说的“身体试图逃脱自身”。但我会用学习和观看舞蹈的经验来理解他说的,艺术就是“将遍布全世界的、影响我们的、使我们生成的不可感觉的(insensible)力化为可感觉(sensible)。”
舞蹈是残忍的,因为它太短暂。它好像在告诉你,人最终不能占有空间,只能占有一小段时间。但怎么说呢,在那片刻时间里,你又仿佛拥有一切,等于抄近道抵达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