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和人类世 之 欧罗巴
女儿和人类世 之 欧罗巴
"我最怕的有三件事,第一,远途旅行,第二,欧罗巴,第三,和弟弟相处”。欧洲之行前一晚,女儿团坐在沙发上,把任天堂手柄一扔,颓废地宣布道。“妈妈非要春假带我去英国,一下子把这三个都集齐了。”然后她挤出几行青春期的眼泪。
这样的家庭伦理剧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了。早在订票之初,女儿就大闹过,妈妈劝得不耐烦了:“我从你弟弟这么大的时候,就看着地图集和《世界知识》画报,幻想着去欧洲旅行。直到现在我也没去过英国。你是多幸运啊,就陪妈妈去吧。咱们先飞伦敦。伦敦!好好玩几天,然后坐欧洲之星,去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
“你所说的玩,不就是去一个接一个的博物馆吗?除了回中国,我不想出远门!”
当时,连奶奶也远程加入了苦劝:“奶奶一直想去欧洲,后来不是因为新冠没去成吗?你多幸福啊,爸爸带你去过法国,妈妈带你去过奥地利、德国,现在又能和妈妈、弟弟去英国,多好啊……”
女儿苦着脸,想着“和爸爸在法国,我也是被迫的,结果赶上疫情爆发,我只能天天在屋里看柯南。在维也纳,一路吵闹,还不是我看着弟弟在宾馆里玩任天堂。”
虽然,爸爸私心里,一面盼着自己终于可以独处一周,有所喘息,一面又忧着房贷车贷各种贷之下为了欧洲游砸锅卖铁,负债率不逊色于某些欧盟国家;但到最后,他还是更羡慕妈妈可以去英国——到了大英博物馆,巴特农神庙残缺部分就能看到了。唉,又是博物馆!他,其实才是这里面最迷恋欧罗巴的一个。去年,为了一次希腊行,他费了老劲儿,在中国办签证(不顺),从美国出发(也不顺),但一落地雅典,就写下来“为了这样的远行,再多努力都值得,远行即原型”这么装的句子,还恨不得给“原型”加上古希腊单词。他在大学里教书,学生的年纪现如今只比女儿大六七岁。上课他硬要讲黑格尔《美学》,“美的理念在古希腊找到了第一个庄严王国”,虽然口口声声要破除“欧洲中心论”,但又立刻找补,“言必称希腊”也不是没有原因,“欧罗巴曾生产着普遍文明”云云。学生们,主要是白人、亚裔加小留,都打起了哈欠,口型约等于地中海。这一回,面对临行前的女儿,爸爸终于醒悟过来:对于这新一代,欧洲,没有任何特殊的魅力。
儿子小,却也知道妈妈的“玩”就是“一个接一个博物馆”,所以他准备到时候祭出公众场合哭闹这一招,于是姐姐眼珠坏坏地一转,计上心头,告诉弟弟,欧洲警察有权抓哭闹的小孩。但起码,儿子还对“欧洲之星”感兴趣。爸爸想起中学时代在电视上看到欧洲之星修建成功的纪录片,里面说跨海隧道贯通的重要节点,法国一侧的工人们准备了香槟,而英国一侧的工人们什么也没准备,只有饮水的塑料杯(大概他们这些岛民还有些“社恐”,用今天的话说)。欧洲之星的机车应该是法国技术吧,爸爸十五、六年前在法国当博士交换生时,TGV最后一次刷新了高铁速度(中国人都知道,这记录没有保持多久,而且估计以后也不大可能再轮到欧洲来保持了)。那时候年轻的爸爸,乘上南行的法国高铁:他要去里昂,高卢风的里昂和工人风的里昂,他要去阿维尼翁,牧羊曲的阿维尼翁和伪教皇的阿维尼翁,他要去阿尔勒,罗马运动场的阿尔勒和梵高疯人院的阿尔勒。一路上,他发现身边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同龄背包客,是啊,谁不想趁着年轻来游历欧罗巴呢?他那时还遗憾,自己是法国短期访学签证还没有获得居留证件,不能去意大利,不能去德意志……
离开法国一年之后,女儿出生了。
(新生时期,爸爸还远没有拿到美国的学位,后来竟趁着有个学期女儿在国内奶奶家,带妈妈去巴黎、罗马七日游,结果中途行李大延误——这样的尴尬事儿还会再次发生!)
曾经,欧罗巴是中国梦、美国梦、艺术梦、文青梦、中产梦、布尔乔亚梦、奥伏赫变梦、哲学梦、古典梦、先锋梦、消费梦、启蒙理性梦、罗曼蒂克梦、技术工艺梦、福利国家梦、永久和平梦、“普世价值”梦……全球种种梦的关键一部分。
甚至对于老欧洲的朽坏,爸爸也一往情深,老要背一句戈达尔电影的哲学台词——
“欧罗巴……因苦难而腐败,因自由而蒙羞。”
如今,欧罗巴却似乎不能再带给世界什么——女儿这一代中国人、美国人,大概率会这样想?
好吧,其实,欧罗巴的前身也平平无奇,一个被宙斯公牛诱奸拐走的故事。欧罗巴的后世呢,是否颓废(尴尬)到家?她终竟变成了女先知西比尔,阿波罗许诺了永生却不给她青春永驻,她衰老缩水到可以装进一只小罐,我们习惯管那个容器叫——“西方”。
“可这不还是用希腊神话来说事儿吗?”爸爸在机场送走了妈妈、女儿、儿子,一边往回开,一边自言自语……
这时,微信连来了两条。妈妈的:“一切顺利,已进来候机”。女儿的:“I’m not having a good time!”
欧洲也没有好日子。
(然后儿子的微信也到了:“别忘了给我下单新款魔方,plsssssss”)
又或许,女儿只是隐隐感觉自己的北美郊区另类风在欧洲大城市“时尚”女孩那里格格不入(虽然那所谓fashionable,她早知道,已由TikTok主导),她太敏感于观察同类(回国时北京、重庆的普适校服,油管上日本、韩国的小众穿搭)。她又有那么一颗又大又红的中国心,出发前,悄悄问Siri,how much percent of the London population is Chinese?(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关注过的up主是荷兰华人女孩,新加坡华人女孩、加拿大华人女孩……)
总之,以后还是不要带她旅行了,女儿就不能做一枚彻底的宅人吗,当一个不旅行的中国人吗?波德莱尔不就是毕业时旅行一次,以后绝少旅行,直到去了一趟比利时,回巴黎不久就死掉了……咦,可这又是一个欧洲例子!登机前,女儿瘫坐在等候区椅子上,颓废着。她的颓废和欧罗巴反而有一点点像,不是吗?爸爸倒想不到这一层,只在屏幕上收到小猫哭哭脸。他叹口气。
“啊,欧罗巴,请(plssss)张开你日益单薄乏力的欲望之翼,勉强迎接新的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