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春台发言
格非的这部新作,我读了几遍之后依然觉得难以把握。难得是之中吃不准作者究竟要在如此四个人物的故事中,表达一个怎样的主题,因为我并不觉得这部作品有着很清晰的主题意识,这自然不是说主题要先行,但依旧显出格非小说的迷朦含混的美学特质。
我读格非的上一部作品还是16年读的《望春风》,那部长篇借由主人公“我”的叙述串联起儒里赵村的故人故事,每个小标题也是多以人物名字作题,以群像的描摹来追忆失去的村落,或者可以这么说,《望春风》写的是“春尽江南”。小说以村子拆迁作结,而我则和春琴二人通过独特的方式仍旧暂居在小庵内,以抒情的方式追悼不再归回的时间和空间。而《登春台》也以人物名字作题,却不像《望春风》一般的大范围地铺开村庄的历史和村人的故事,相反,《登春台》紧紧聚焦在相互关联的四个主要人物之上,而且作品讲述的时间也较《望春风》地更加推前,直接推到2019年;人物的一个个登上春台路,与神州物联网公司连接在一起,可是每个人背后都有着一段离开故土的隐秘心史,自然在这个意义上,也是较《望春风》更加推进的。
初读小说后,我最大的感受还是作品叙事的流畅,就是故事很好看,让人停不下来。格非对叙事节奏的把控,还有几次人称的变换和结构的安排,和他标志性的环形叙事,并对悬疑感的拿捏,让疑惑在各章叙述中互相建构和互相解释,都让整个故事显得非常流畅。然而,在惊叹格非的技术流的实践的同时,也让我感到,事件的单薄,或者说——现代社会所呈现的单薄。
我相信格非将作品的时间线拉到如此的切近,肯定是想呈现自己对现代社会的观察与思考,但是在这样顺滑的叙事的包装下,我依然感到某种单调和“无事”。就如作者在扉页的题词上写的“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这种“无事”不是鲁迅笔下那种“几乎无事的悲哀”,而是一种单调和无聊,尤其是在众人熙熙,如登春台之后,事情猛然间变得乏味,不出情妇、包养、外遇、酒局、茶会之类,陈克明如此,窦宝庆如此,连女性的沈辛夷、姚芩也难逃这样的事。城市在这里象征着一种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但是也依旧象征着欲望深渊和空虚陷阱,这是因为在离开乡土之后,也就失去了传奇的土壤。这也就暗示出作为一切关系的闭合点的关键人物周振遐的理想生活,他功成名就之后所向往的是归隐山林,在濒死之际,阎王问他还有何事未了,还有何地想去的时候,他最后只愿去茯西村,当然对于茯西村的愿望无非是因为姚芩的缘故,当姚芩就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当然在西山云锦的小别墅里也没关系。我想,对于归隐和乡土的眷恋,仍旧透过这部作品顽强地想要彰显出来。正如《望春风》里主人公最终隐居在小庵中,(他身边也依然有一个女性共此余生),而这个小庵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村落的迁拆因为一些事情被暂缓,所以这样的归隐是暂时的,且危险的,被置于惘惘的威胁之中。那周振遐的归隐呢,在众人熙熙地登春台(路)之时,他急匆匆地从想春台上下来,如他自己所说出于对人事的厌倦和对自身命运的无法掌管,他的归隐不也建立在他的成就之上吗?如此说来,他的看破和厌倦倒也多了层多愁善感的肤浅,他的众生皆苦的论调,也让我有些不信服了。
再读之后,我想,虽然作者也许想以周振遐作为一个理想的典型,但是应该也并不是不能意识到周振遐的隐退有着功成名就的意味,那我想这部作品究竟想要谈些什么?我想可能是谈论命运。
我想提到的是格非作为一位学院派作家,在流畅地讲述故事之外,仍有效地将关于形上的玄思融在了小说之中。甚至乎有一种宗教感。在小说的开头处,作者以一种高处的眼光观察人,并讲述了一段颇为玄奥的思索,这是周振遐常常在宁波饭店所站的位置,也是周振遐的思索。但是这段思考却是以悲悯的眼光在复述人世间的悲哀,甚至有着《圣经·传道书》的虚无之感。而沈辛夷一章中,经由父亲的口,在一个破旧的山寺中,也说出了一句颇玄奥的话,“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提婆达多”,这个出自佛教的名字,据说是佛祖释伽牟尼的堂兄弟,意味妨害你一生的人,也就是在这句话后不久,父亲突然离世,以这种方式完成了对女儿的告别。而在陈克明一章中,陈克明与妻子离婚后,在一次听鹂馆的哲学讲座中,林宜生教授(出现在《月落荒寺》中的主人公)反复论证西蒙娜·薇依的“没有恩典就没有幸福”的荒谬论点,而陈克明的黯然神伤,正是了悟妻子静熹的到来不啻为一种“恩典”,而这正是一种基督教式的神秘主义。
当然除了这些宗教神秘色彩之外,依然有着大量的哲学思辨,比如那句一再出现的“无限性泛起了泡沫,溢出了精神国王的酒杯”,还有蒋承泽的那些思索,无论是这样的哲学思辨还是宗教话语,作品中有着一种泛神秘的形上色彩和质地。
同样,作品中的人物的命运也存在着一种无法把握的来自命运本身的高高在上的嘲弄,如沈辛夷的外婆那句“越好的就是越糟”所暗示的一样,个人的命运都可能在高潮处跌落,如窦宝庆在终于对情人倾诉那桩命案之时,反被她举报;如贾连芳在新婚之时有了一个漂亮的老公时,老公却抽起了风,被告知有病。不过命运也会在一次次低谷中孕育新的机遇,如陈克明在开出租车时遇到伯乐,并因此机缘最终成为董事长。命运的无可捉摸始终是这部小说背后的真正操控者,而格非的叙述如此操弄技巧,使之如此紧密的收成一个闭环,倒也确证了命运的无限性,始终在人的理性之外,如此的巧合,反而证实凡事皆有可能。
最后我阅读过程中关注到的是疾病。周振遐的心脏病,沈辛夷父亲的先天性瓣膜缺失,窦宝庆母亲的疯病与肝病,蒋承泽的疾病,这些病痛几乎在每一章出现,还有与开头部分关于疾病健康的思索,是否有些什么隐秘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