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敲磬刷剧”事件背后潜藏的宗教信仰问题
最近青城山老君阁那位老道长陷入了舆论漩涡,原因是在为香客敲磬时刷爽剧,其后青城山道教协会发微博说要理解老道长,并暧昧地指出那位香客在礼拜道教神灵时使用了错误的手势。说来这件事可大可小,从小里说,它只是个个别现象,从大里说,它又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当前中国宗教信仰的某些特色,以及当前中国宗教文化发展面临的一些深层次问题。
青城山道教协会这次舆论公关可以说做得很高明。它首先强调了老道士的高龄老人身份,其次是使用了一招“乾坤大罗移”,成功转移了矛盾的焦点。这两者结合起来,产生了非常不错的“反转”效果,以致于很多自媒体把重点落在了“尊重”二字上:既然你可以不尊重道教,老道士为什么要尊重你?那位香客可能怎么也没想到,明明白白的正义之举却败给了自己的无知,哈哈。
有人说宗教管理人员为礼拜神灵的香客敲磬是义务劳动,这话不实,寺庙或宫观信徒虽然没有正式工资,但它们作为一个独立的单位却自有一套利益分配方式,为香客敲磬绝不是免费劳动。不同的只是这样的工作岗位随意性比较大,不像其他工作岗位那样要求严格。从青城山道教协会的回应可以看出,他们也是支持或者说默许老道士的行为的。那位香客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把自己绊了踉跄。老道士和道教协会错了吗?似乎也没错,只要他的行为符合青城山道教管理规定,那就没什么不妥。道教协会的“护短”说明了一切。
那么道教协会对那位香客的反击就正当吗?我认为也是不正当的。中国老百姓历来不太注重宗教的门户之别,处身宗教神圣之地,往往是见神便拜,取其核心要义,弃其繁文缛节。再者,拜佛的合十手势比较流行,而道教的“一礼三叩”却很小众。因此那位香客以合十手势礼拜了个道教神灵,在中国文化环境中也实在算不上犯了个多大的错,毕竟无知者无罪嘛。我也相信,那位香客也并非什么佛教徒专此来青城山恶心道教,如果他真抱着这个的目,便不会有后面的自投罗网式的曝光行为了。归根到底,这事儿不是什么宗教问题,也不是什么职业规范问题,而是一场水平极低的口水战乌龙。只不过,道教协会以“高龄”做挡箭牌,以“理解”为道德制高点,很好地隐藏了自己不尊重香客的事实,而又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对方的小辫子。
还有人说青城山是清修之地,所以道士们上班摸鱼与他们的身份不符,以致道教协会倚老卖老、以大欺小,都不是其本色所为。对此,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如此要求他们。我们对宗教圣地的神圣想象,其实多来源于一些艺术作品的熏陶,殊不知宗教在当下的中国,早已徒俱躯壳,不仅宗教的管理、组织过程是一种彼此成全的游戏,就连神职人员与普通信众之间的链接关系也由宗教情感降格到了利益维持。这次的事件不就是其外化表现之一面吗?
2018年年底,我曾在青城山上清宫呆过一段时间,在文武殿(主供孔子和关羽)敲了半个月的磬,因此也有幸近距离目睹了道士们的日常生活,以及往来香客们的众生百态。宫里实行的是家长管理制,大家只要按照宫里既定的规矩行事,就不会出什么问题。他们没有学习的机制,没有精进的要求,没有理想追求,也没有活力趣味,只有不断重复的日常:早餐、早课、午餐、守殿、晚课、晚餐。华丽的红墙黛瓦之下,却寄居着一群山野村夫般的无趣之人。青城山道教历史文化底蕴深厚,也是个风景绝佳的旅游圣地,但对于宗教,还是远观得好。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些修道之士又能干什么呢?上班刷刷手机又有什么不可?这就像贫民窟与堕落一样,总是一体两面的。
为香客敲磬,也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工作。一般往功德箱里投少许钱的香客,为其敲一下;投入较大面额并认真行礼的,或者购买香烛并做规范礼拜仪式的,为其敲三下;而一般简单作个揖就走开的,则不用敲。文武殿是个偏殿,但由于门前是通往山顶老君阁的必经之路,因此客流量也不算少。然而真正为着拜文圣孔子或武圣关羽而来的香客却不多,多数游客只是在门口朝里观望观望,或是简单作个揖就走过去了。自然,作揖的方式五花八门,有佛教的,有道教的,有的甚至只行个弯腰礼。我当时觉得很好笑,或许他们连里面供的是什么神、自己所求者为何都不清楚吧?后来我想通了,这事儿还真不能较真,较真就不是中国特色了。中国人对于神灵的心态,就像过去老百姓之于皇帝一样,皇帝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皇帝能否让他安居乐业,但无论如何,对皇帝的崇敬是必不可少的。至于表达崇敬的方式,则不必拘泥。
从现实层面而言,在当前中国的社会环境里,虔诚的宗教信仰无论是在宫观寺庙还是在民间,都显得有些膈应。我系统学习过宗教学,了解宗教之于社会、政治、文化的紧要之处。我的态度是,宗教信仰不必提倡,也不必贬斥。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能清晰感受到宗教在当前社会文化潮流之下的随波逐流和无能为力。在当前中国,宗教根本无力改善自身现状,无力重塑神圣性(神圣性是宗教文化的根本),甚至连表面上的规范也在逐渐崩溃。在一个以功利化为主的传统思维环境中,在一个以无神论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环境下,宗教世俗化是一条不归路,世俗化的尽头是庸俗化,庸俗化的尽头就是宗教的自我解构。“世俗化”在理论上虽然并非如此简单,也并非令人如此绝望,但对于宗教本身而言,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不乐观的。
我在做硕士学位论文时,曾拜访过一对父子道师,他们是民间专门做丧事法事的。他们的法事做得非常规范,服装规范,动作规范,内容规范,法坛上他们气定神闲、庄严肃穆,法坛下却随意如常。他们说,既然在为别人做这场法事,就应该按照规定做到最好。我知道,他们是在有意维护一些东西,这对于他们的行业和职业是有好处的。然而我也见过一些法事做得很随意的道师,他们在法事过程中经常“出戏”,甚至连法服都不穿。他们的存在,说明民间社会已经接受了丧事法事活动的不规范化。那么接下来是接受丧事法事活动的取消?还是视规范的丧事法事为一场赏心悦目的表演?
从当前中国的政治角度来看,宗教的不断世俗化乃至于庸俗化,可能正是那些治国理政者希望看到的。这种从内核开始腐化(神圣性的丧失),从而逐渐至于形式的消解,乃是宗教不可避免的宿命。当一种文化现象出现问题时,是可以从外部加以干预令其向好的方向发展的,但也可以故意不干预。就青城山这次事件而言,他们可能会为了挽救青城山的旅游名声而出台“上班期间不准刷手机”的规定,但从中国国家治理的角度而言,则没必要理会那些乱象。(2024年2月17日,冉顶平于重庆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