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聊聊巴西(文学)
漓江出版社“巴西木”系列第一辑的前三本近期陆续问世,图书页面的内容简介主要来自我最初协助做的选题策划,如今看起来有不少欠缺。毕竟单就主题上说,底层女性、黑人权益、身份书写都并不新鲜,这次选的书又不以情节取胜,或许有人会出于对巴西当代文学的好奇阅读,但更多读者大概要因此错过这批新书,所以觉得还是有必要写一写当初选题的原因。
“巴西木”系列专注于巴西当代文学,选的大部分是近几年的新书。在目前出版的三本里,最早的一部《抗拒》成书于2015年,而《歪犁》和《表皮之下》则分别出版于2019年和2020年。换言之,这些书描写的都是当前的巴西,如果再加一个限定,可以说都是某种弱势底层视角下的巴西。但无论从情节结构还是语言风格来说,这些书都差异巨大。
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有很多。首先是地域方面,巴西疆域广阔,领土面积世界第五,各地都有不同的日常现实和习惯风俗。正如金宇澄绝不是阎连科,描写巴西东北部乡村的《歪犁》自然迥异于讨论南部城市问题的《表皮之下》。而《抗拒》则有着圣保罗这种东南部都市独有的特质,更何况里面还牵涉了南美洲军事独裁以及阿根廷移民元素。此外,移民文化也是巴西当代文学彼此不同的另一重原因,这也是这套书责编彭毅文老师读完全系列后最感叹的地方。最后当然还有作者视角和主题的不同,《歪犁》讨论的是种族与性别纠葛下的阶级问题,《表皮之下》的种族立场更强,而《抗拒》希望探讨的则是特殊历史背景所造成的家庭创伤。
这些书的特色与差异使它们能够同时成为巴西当代文学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口碑、销量、奖项、大众讨论度以及学术研究的评价都能佐证这一点。不过,无论销量还是奖项,作为文学作品的评价都仍显空泛。因为一本有意义的书不代表是一本有趣的书,巴西人追捧的著作也不代表一定符合外国读者的口味。具体这次选择的几本书而言,主题上的意义算不上独一无二,比如入选了2022年布克奖长名单的《棕与黄》(英译Phenotypes)同样讨论了巴西南部的种族问题。然而,即便是同样的主题、同样的备受赞誉,《表皮之下》带给我的阅读体验却远比《棕与黄》要震撼。
这种震撼或许首先来源于小说的叙事,因为整篇小说就是叙事者的独白,并且是一个底层受害者家属的独白,而其诉说的对象就是因种族偏见而不幸身亡的父亲。然而,这本书实际上只有约1/4的篇幅在直接讲述关于“肤色”的故事。因为种族歧视是巴西黑人和混血儿面对的重要问题,却不是唯一的问题。在“肤色”之外,他们也可能要处理糟糕的亲子与亲密关系,应对工作与日常中的种种不如意,承受现实的经济与精神压力——这些也正是“表皮之下”的现实,贴近每一个人的日常。
与此同时,杰弗森·特诺里奥也十分在意这种底层悲剧的“结构性”特点,也即父辈的人生困境如何变本加厉地传递到下一代,巴西社会又如何形成了多重意义上的底层互害。关于前者,最重要的设定就是父亲的公立中学教师身份,而这也正是作者本人的现实身份。巴西公立基础教育一直颇受弊病,从教师到学生都身处社会底层,教育资源也极为贫乏。而后者这主要通过最后一部分父亲与警察的视角交替来呈现:一方面,是父亲面对公立学校自暴自弃的学生,终于借《罪与罚》的故事找到了吸引他们学习的方法,却在警察的日常盘问中失去了生命;另一方面,面对巴西日益加剧的暴力犯罪,一线警务人员也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中,时刻担心自己会在执行公务时丧生,也就对父亲的拒不配合产生了过激反应。
由于这种结构性的影响,小说对父亲生平的回溯也就构成了某种身份的追寻,只不过这种追寻要比所谓的身份政治复杂得多,而《抗拒》这部小说探究的也同样是身份的复杂性。在“巴西木”系列已经问世的三部作品里,《抗拒》的技巧性最强,始终在现实、记忆以及想象之中辗转腾挪。从阅读体验上讲,这是一部能够感受到文字带动意识流动的小说,让读者沉浸其中的同时慢慢拼凑出军事独裁影响下的阿根廷、巴西、失去双亲的孤儿以及接受孤儿的家庭,里面的调查方式又适用于每一个想要“窥探”父辈秘密的人。
最后是《歪犁》,也是我的个人最爱。不只是“巴西木”这个系列中,就是把巴西近二十年的文学佳作都算上也是如此。作者伊塔马尔是一个民族志学者,在巴伊亚钻石高地进行过多年的田野调查,并在2017年完成了博士论文《劳作即斗争》。“劳作即斗争”也是《歪犁》的主题,我想作者之所以要在撰写博士论文的几乎同时创作这部小说,是因为总有一些人类学、社会学难以达到的事情,只能用文学的手段完成。
伊塔马尔的田野经验构成了这部小说的现实基础,《劳作即斗争》也可以为《歪犁》提供不少的背景知识(详见本书译后记),但即使对这些背景知识一无所知,也并不影响对这本书本质价值的理解。事实上,《歪犁》所写的钻石高地以及当地特色的雅雷宗教都太小众了,小众到绝大多数的巴西人也毫无概念,但这并不影响这本书从出版后就成为长期霸榜的畅销书。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它霸的不只是文学书榜,而是图书总榜,而文学在巴西一般情况下都不太畅销,排在前列的永远是成功学和心灵鸡汤(偶尔可能有再版经典或者外国畅销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本巴西当代文学作品如此稳定持久地占据榜首。
从最浅的层面看,主人公作为黑人、女性、佃农乃至逃奴后代,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话题性。不过即使她们作为弱势者的代表性毋庸置疑,却从未真正将自己视为弱者,而这本书最吸引人的是它对弱者力量的发掘。这种力量来自土地、来自信仰、来自教育也来自团结——它最具象的表现就是封面上手持农具和书本的两姐妹,书本与农具缺一不可,劳作与知识都是斗争。与此同时,雅雷宗教的神秘性以及这种信仰传统的支持与退位也构成了小说最迷人的桥段。
而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结尾处的“反杀”,尤其是两姐妹的篇章结尾,一个用双手生生开辟出一条路,另一个发现世界的声音就是她的声音,预示着斗争的结果就是新神话的创造,抗争者就是新的神祇——这种话语在读者心中隐隐起到的作用,大概是任何成功学和心灵鸡汤都比不过的。
最后,也借《歪犁》这一虽则痛苦但充满希望的结尾拜个晚年,感谢能够看到最后,愿每个人都能在龙年创造出自己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