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颗粒,烟灰的小颗粒,混凝土的小颗粒,粪便的小颗粒,早早就钻进了我的肺泡里,那里有着温暖,和充足的水源。 鼻腔里时常涌出玻璃珠般成串的痰丝,我不用掀开软骨,也能听到残破的呼吸。呼吸也是玻璃珠般成串涌出,我的鼻窦里有另一个我,他喑哑地拉着风箱,在冬天的这里。 寒风过后,这里的新生约莫是没有了。路面积满了银杏的口体,有人在口体上撒野和舞蹈,有人顺便恋爱。小狗在口体上取暖,他是这里的一个小颗粒。他的毛发大抵也是凉凉的,我只是猜测。 到我的家是一条直路。直的路仿佛最难走,我的身体歪歪斜斜的,像提线木偶在平面上腾挪着。没有人理睬,连小狗也没有汪汪,但是我仍紧绷着。在和煦的光中,我的脸干燥的已经起皮了,但是我仍向前走着。 有时候我有所怀疑,我是在步行,还是仅仅在一辆推车上肌肉痉挛。怀疑并不影响自然,也不会影响过程和结果。我怀抱着巨大的沉重迈向钢铁般的现实,越靠近,我的脸炙热得愈加严重。 在某一步间,似乎梦和现实就被轻松地割裂开,我的一半留在梦里,另一半在现实里流淌着眼泪和血液。我的话不得不直白起来,因为精神萎缩、信号微弱。 梦和现实有什么区别呢?我们有魔幻现实,我们也有周公解梦。我拉扯交融着,他们都不肯松手,他们都在拼命地啸叫,空袭警报般。他们几乎有些神经质了,结局是我安静和疲倦得反常。 我许久没做梦了,我怀念它,如同我怀念温暖。 路的尽头,是一片水域。霾雾团里笼罩的湖底,深埋了破碎的蛋壳和羽毛。 二、脸盆
又是眩晕的一天,前夜里盆地囤积的雾气仍慢悠悠地散逸着。它们幻化成人形生物,顺便囚禁住逃逸的晨光,于是朝东的隔间也就只能被施舍下几颗零散的光斑。 大抵是缺少维生素D,贴在颧骨上的皮肉也逐渐内凹了,那里还堆积着一些痤疮状的暗沉,好似火山爆发后的遗迹。昨晚闪烁的蓝光显示屏促使腺体高速分泌着,全自动机械在骨肉缝隙间汲取着水和蛋白质,于是生命的衰退也就被加上了倒计时。 玻璃门横亘在两具躯壳间,只不过一人要排泄,另一人说要等待。等待热水来,等待滑轮里藏匿的甲虫再风干一些,让厚重可以碾碎,等待一场雪,盖住柏油路上鹅的掌印,等待短路,让交叉口的红绿灯失灵。也许是多虑了,这里全天热水不断。拧开几乎要结霜的龙头,管道里传来水箱底部的呜咽,接下来就是奔涌的幸福。热得跟血一样的水,哗啦啦地止不住了罢。有人说,你可以休息会,他说,那我进水里休息会;有人说,溺、沉、淹、没,他说,哦我仅仅放入眼睛,仅仅去体验失明。 蓄水池托住浑浊的眼球,蚯蚓在眼白里断尾,留下阴翳的血丝。这里没有泳镜,没有技巧,没有私语,没有电子,他平静得甚至能看到水中游弋的微生物了。那些玩意几乎简直不能用生物来形容,它们只是存在于高倍显微镜内,而后堂而皇之地分化和进食。莽撞的个体会通过繁殖扩大家族的影响力,直到池里遍布其后代,直到在角膜上挖掘出寄生的孔洞,直到宿主瘙痒难忍要剜掉那块脏器。想到这里,不寒而栗,他迅疾抽出头颅。池底的积水打着旋下去了,只几分钟,它们拥有了近乎冰的硬度,并在管道里制造出仿佛倾倒玻璃渣的脆响。虎口脱险,大难不死,他从恍惚失智中反应过来时,湿漉漉的发梢恰好降下最后一缕热气,一颗夏蚊的种子裹挟在这趟列车中奔向油脂丰饶的皮脂腺。来年春天它要在涤纶和化纤的森林里孵化,练习啃食皮肤,习惯蜷缩羽翼,然后退化成螨虫,让粪便任意填充凹陷的缝隙。 在雾霭里浸泡了整夜的墙皮早就松软得跟海边的细沙一般,它们在这个早晨整齐地分崩离析,几乎要让清洁的努力白费。一层层雪花堆叠重组,扭曲的嘶嚎从管道那头传来,整座屋顶陷入巨大的癫狂和旋转中。是远方的地震波比新闻预报早些传来。他在剧烈的震颤里不慌不忙,这是10楼,死亡和幸运都轮不上他。但也许是精神体触碰到危险,他的双手体验着些微失温,甚至连脚步也局促起来。一定是寄生虫捣怪,想着,肉体于是有一种被操纵的生涩感。 他仍比约定时间早到某个地点。自从学习了地理投影方法后,他在没有荫蔽的情况下时常佩戴着被经纬度锁定的紧张,但这并不是北顿涅茨河。他还有时间继续品味这滑稽的紧绷。一阵地(dì)旋风迫使他转过头,骇人的怪象突入眼界。干枯的尸体,分散出凌乱的手臂来托举,一个脸盆——丑陋的、不安宁的、无所适从的脸盆,在这场肃穆的祷告中。脸盆浑身包裹着不太耀眼的深黄,它的胸膛被清晰地剖开,连支撑的肋骨也无所踪影。它也许是铁制的,或者那仅仅是炮弹溅射而镶嵌其中的弹片。它应该不属于这,也许更东或更北。它可能是随着横波到达的,生存在地壳运动的夹缝中。它随时保持锋利,边沿能轻松刮破沙石,但它并不具备如鼎一般烹煮人彘的功能,因此那种进攻看起来更像抵抗。他站得远远的,仍能听见微弱的“呜啦啦”。他好奇着,那处凹陷里会有些什么,才会让手臂冒着脱臼的风险稳定着。湿巾?口香糖?鸟类的巢穴?积溺的酸雨?不,一定是能超脱于自然又能跨越时空约束的意象。灵魂,这是一个足够悬疑的开头,他甚至有些自得其乐,满足于用无限量悬念和反转来填充故事——关于战争、离别、爱情和身体的故事。不同于百团大战,他考虑着用疲倦来描述激烈。对抗仅仅是短暂的过程,而麻木是旷日持久的,连酒精、睡眠和爱都无可消解。故事的终章,主角的解体,就在那个凹陷。它们仰面下落,骨骼坠在灯光聚焦的水泥地,而灵魂飘向凹陷——盆地的凹陷、包裹的凹陷、脸盆的凹陷。哪里有栖身的地方,灵魂就降落在哪里;灵魂降落在哪里,骨骼就播种在哪里,于是一棵棵枯树隆起。它们不开花、不结果,甚至连一片叶子也没有。生来就迎接死亡,它们只剩被自然氧化得灰黑的枝桠。刺破土地、挖掘洞穴、深扎骨根,它们把枝桠繁殖得愈来愈密,去托住,沉甸甸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