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king of Permanent Head Damage (31/01/2024)
這大概是這個系列的最後一篇了。就像所謂博士研究的本質是「探索和拓展人類未知的知識邊界」一樣,「博士畢業」也是一個黑盒子。很久以來我都忽視了,真正讓我恐懼的未知,不是人類知識的邊界,而是我未來的人生。治療師對我說,你需要好好哀悼、休息,這對我而言恰恰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又一個人生階段結束,一部分的自我忽然撒手離去,我想我應該花些時間把這一切寫下來。This time, I wish to do it justice.
We get so tired and we complain 'Bout how it's hard to live
剛剛提交博士論文等待答辯的那段時間,我的精神和注意力從高度集中忽然變得真空,身體和心理因為壓力荷爾蒙過高而無法休息,頭暈目眩,坐立不安,我不習慣平靜和休息。於是我去愛爾蘭環島旅行,積極準備答辯,並且對結果不作過多和過高的期待,來保護自己並不那麼強壯的ego。我曾無數次和朋友和導師調侃,提交論文、答辯和完成學位,對我來說就像是世界末日,近在咫尺、遙不可及、不可想像。
我似乎對答辯的過程並沒有特別清晰連貫的記憶,我甚至無法記起任何一條答辯室裡考官的問題或我的回答。如果非得說起,我清楚記得自己無數次跟治療師提起我有多恐懼面對考官的評價,因為這就是那個一直追著我跑的懸崖邊,我把那些無比個人的經驗、感受和理念放在等級森嚴的天秤上任由他人衡量,而我必須拿起武器來為自己辯護和戰鬥,這對我來說是那麼可怕的事情。我討厭戰鬥,卻無法選擇不戰鬥。這與我的理性腦沒什麼關係,我越是用邏輯來思考,就離自己的感受越遠,越是焦慮和恐懼。
然而,我遠比自己意識到的更有求生的慾望和自我保護的本能。答辯之前,我與治療師積極探索各種情緒調節工具,鼓起勇氣向導師尋求支持,花半年與學生事務處的職員溝通,向學校申請資源,給自己壘起了厚厚的一摞緩衝墊,預備又一次的自由落體。
我是幸運的,我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那個「永遠都有壞事在等著我,因為人都是危險的」的信念並沒有應驗,更讓我意外的是,我和導師一路以來為失敗所作的一切心理準備都在結果宣判的那一刻變得毫無意義——我通過了,並且不需要作任何的修改。如此猝不及防地,這段旅程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結束了。
這是另一種認知失調。吊詭的是,我會花上二十幾年的時間來恐懼成功不會到來,以致於我無法在期待的成功真的到來的時候好好地感受和處理她。從別人的角度看來,我剛剛完成了一項非常艱鉅的任務,這是一個莫大的成就,我的人生似乎第一次看起來沒有特別大的困難、責任和挑戰,我沒什麼可疲憊和抱怨的,我應該無比雀躍、大肆慶祝,並且躊躇滿志地開啟下一段向巔峰攀登的旅程。但無論是誰如此祝賀我,我都總覺得這不是現實,又或者,現實與我之間隔了一堵牆,我是飄在牆外觀看這一切的幽靈。我需要學習對博士畢業後的人生作想像和期待,待到這一天真的到來,我卻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不變的是,我的精神極度疲憊,我的身體無所適從。
我對這種彆扭感到十分困擾——為什麼?翻看這個系列的前幾篇日記,我發現讀博士這4年自己的變化那麼劇烈,身心也都一直處在無法抗拒的陰暗、痛苦和躁動之中,我的身體一直都在分泌高劑量的壓力荷爾蒙,幫助我在那些充滿危險和困難的環境生存下來,但我失去了對痛苦、平靜和快樂的感知。讀博士對我身心的考驗無疑是巨大的,但往深層次想,這些考驗是我無法再用別的方式試圖解決掉或者逃避自己人生課題的警示,我一直以來向系統、向理論、向她人不斷探尋的那些「為什麼」,開門的鑰匙其實在我自己手裡。像是摯友幾年前給我的那一記當頭棒喝:「能召喚出守護神驅散攝魂怪的,不是別人,只有自己」。
My past is rough, my heart is soft
正是苦惱的節點,互聯網讓陳朗博士寫給丈夫的悼文走出了私人的領域,變成了公共的討論。得益於陳朗博士深厚的文字功底與出色的表達能力,這篇悼文描繪出了一幅深邃而又廣闊的圖畫,無論從結構還是個人層面都全方位吸引激盪著我們的共情和討論。
從績優主義導向的學術體制和性別權力結構的角度看來,這幅圖畫嚴絲合縫地驗證著《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中所提及的二者的共謀以及對個體的剝削。作為共享同一種命運的女性,我毫不費力地就可以想像出某個平行時空,我與一個擁有所謂崇高學術理想且能「精神共振」的男性走入異性戀婚姻,將會面對怎樣的勞動、剝削、消耗和困局,男性的揮斥方遒背後會是女性以「愛」為名付出的血汗淚;作為曾經依賴績優主義生存的學術人,我依然面對著這個體系對我的異化,所謂探索人類新知、為教育和社會的發展作貢獻的理想,這是懸在我們眼前卻永遠吃不到的胡蘿蔔,不產出不發表拿不到教職便沒有資格生病休息、沒有資格擁有生活,這是背後向我們揮舞著的皮鞭,而我們就是日日夜夜拉著石磨沿著時鐘轉圈圈的殉道者驢馬;作為一個學術和教育體制內的女性,像友鄰說的,我見過聽過遇過許多業內的前途無量的女性為自己的男性伴侶、上司,以及這個男性為主導的體系,拿著與其身體心理勞動極度不匹配的酬勞打輔助、做所有的髒活累活;除此以外,更別提簽證移民制度、醫療體系的褶皺裡面夾著的死皮老泥⋯⋯即使這些只是理論、理論和理論,但每一條理論的背後都是活生生的個人命運,個體面對結構性的困境是那樣的無力,作為學術圈內的女性看了,很難不加倍戚然。
學術體系會不斷用各種嚴苛的標準全方位地批評學者嘔心瀝血的成果,讓人時常感歎「懷才不遇」,然而圈內同儕互相安慰時依然時常會說「時下文獻裡的這個空缺,就靠你來填補了,你的研究多麼重要」。博論的備受認可在畢業的節點出現,對於長久以來依賴著「努力就可以提高學業成績,努力就可以獲得學術成就」的幻覺來生存的我來說,誘惑無疑是巨大的——當一個在自己所在的領域內深耕幾十年的大前輩對我說出「你的博論出類拔萃,真正地推進了領域的發展」,這給我一種吃到了胡蘿蔔的錯覺,讓我忍不住想繼續一頭栽進優績主義的夢境內繼續給自己畫大餅。但經過這四年,I am also grown up enough to have vigilance and dare to burst the bubbles. 我想我確實適合也喜愛學術研究和寫作,但我很難再滿腔熱血地相信這些虛幻的「捨我其誰」了。
但悼文撕破的不止這些——如果只是探討理論和結構性不平等的現實,何不寫一篇六七千字的學術論文?過去三十年那些殘酷複雜的人生經歷讓我懂得,每一個結構都有極限,每一套理論都有邊界,每一種身份都不全是我。陳朗的筆觸鋒利而不太「體面」地展現了她作為人面對境遇時真實而深刻的怨恨、嫉妒、厭惡、嘲諷、深情、熱愛,在她這些幽微複雜的情感和生老病死面前,理論和旗幟顯得虛妄。她的失去是真實的,她的哀悼是真實的,她的痛苦也是真實的,外人沒有任何資格對她的決定、她的關係、她的感受、她的人生指手畫腳,而面對他人善意的揣度、投射、側目、扼腕、勸誡,她對此一一認可包容,寬和坦蕩地堅守著屬於自己的真誠,她的表達敘述充滿了力量和自由。不告訴別人做什麼,總比告訴別人做什麼更難。
這讓我想起了多年以前愛讀的《兩地書》,彼時我還沒對男性、浪漫愛和優績主義祛魅,時常感歎和嚮往魯迅在書信中表達的幽默和深情。談戀愛的時候和前男友聊起,卻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魯迅這種永遠與世界與自己為敵的人,對他身邊的人只會無限消耗。幾年之後,陳朗的悼文讓我重新回看許廣平所寫的短文〈從女性的立場說「新女性」〉,當我重新重視起那位被我忽視的女性的聲音,我也感受到了某種厭惡和嘲諷:魯迅之所以無限消耗她人,並不只是因為他與世界與自己為敵,更多的是因為他是性別結構裡的第一性;魯迅的聲望更高,並不是因為他更深邃廣闊,而是因為我對許廣平的深邃廣闊視而不見。 尊重她人想法經驗和感受、不高舉旗幟、不訓誡行為的敘述大多變成了世界上的secret agents,而父權永遠樂於「率」我們的表達。
I've outgrown it all.
But we’re just beautiful people With beautiful problems
我並不後悔讀了這個博士。我感謝自己堅持了下來。
這四年裡,我套用過各種不同的理論敘述框架解釋過自己讀博士的動機和過程,但理論敘述框架無法企及的,是這四年以來我在論文致謝中寫下的和寫不下的那些啟發、陪伴和幫助過我的人們,以及我能見證的自己的人生體驗、覺醒和成長。如果我沒有到劍橋來,我不會有幸和我的導師一起工作,認識到這個為我們領域貢獻巨大的充滿智慧和愛的人,體驗到對我來說極其陌生的good enough academic mothering。如果我沒有堅持寫作,我可能不會有機會把做老師那幾年和學生一起成長的思考和感悟編織成富有意義的故事,並把這些注入到學術研究的版圖內,突破多年以來抑止我表達的障礙,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在寫作中感受到自由。如果我沒有遇到我的摯友們,我不會感受到這麼多的愛、共鳴與關懷,沒機會和她們牽手渡過這四年間的風霜雨雪,或是共同完成一項有意義的事業。如果我沒有接受治療師的邀請為自己抓住拴著繩索的救生圈,我可能永遠都停留在充滿創傷的過去,沉溺在幽暗的深淵裡,永遠都期待著他人的攻擊與世界末日。是我自己救了自己。
我戳破了那些虛幻的泡泡,被扼制了那麼多年,如今我不希望任何人再「率」我的話語。我意識到了what happened to me is not me,我想要擁有自己的敘事和表達,我有遠大的抱負。I have such a soft heart,但我也清楚自己依舊生活在各種系統、結構、困局和真實的世界中。
四年間,一切似乎沒有變化,但一切的變化又是巨大的——I don't need to ask for anyone's permission to have a life. I have the agency to choose how to live whatever structure I am in. Dobby has finally become a free elf. I'm going to earn some money and buy soc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