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新冠离世的一年
黄振走了整整一年了,33岁的他因为感染新冠引发脑溢血,在ICU抗争了42天,最终还是没能夺回自己的生命。大年初一的凌晨,他彻底离开了我们,把我们留在了痛苦的沼泽里。
黄振是我老公的同龄表哥,舅舅家的独子,是发小,也是最好的朋友,他们关系好到被亲戚开玩笑说是“同性恋”。我和我老公是大学同学,认识他之后就认识了黄振,至今也快13年,黄振是我好朋友也是个好哥哥。
2022年12月疫情刚放开,黄振成为第一波感染者,他第一天是低烧,在床上躺了一天不能下床,期间偶尔在微信群里发发消息,说他头痛睡不醒,为了不传染给家人,他把自己隔离在房间不让任何人进去。第二天他仍旧发烧,症状也没好转,因为铺天盖地的新冠感染症状宣传,大家都以为是正常情况,直到当天下午,他爸爸听到房间里的异常声响,才发现他躺在地上爬不起来,而且说不了话,左边的身体失去知觉不能动了。家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打120求助,但因医院爆满救护车调度不过来,导致他在家等了两三小时才被送去医院。
经过检查发现是烟雾病引起脑出血,耽搁的时间太久,出血量高达100ml,医院进行了紧急开颅手术,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黄振的命保住了。但因为小县城医疗资源有限,有个出血点没有找到,于是紧急转院至武汉的重点医院,转院途中再次出血,一到武汉的医院就进行了第二次开颅手术。又是几个小时的奋战,黄振的命再次被保住了,但医生告知家属,他现在是深度昏迷,并没有度过危险期,有可能醒不过来成为植物人,即使醒过来大概率会瘫痪,而且还有可能再出血危及生命。
那一夜,每一个关心黄振的亲人都彻夜无眠,直到看到微信群里的“手术顺利”,我才敢合眼睡一会。舅舅真是一夜白了头,不吃不喝不哭也不说话,就是坐在两个手术室外等着。
黄振住进了ICU,因为疫情不能探视,舅舅和亲人只能每天从早到晚守在ICU门外,就怕错过一丁点医生的消息。但处于疫情刚放开的特殊时期,医院人满为患,医生根本顾及不到每位病人的家属,很多时候都是苦等一天什么消息也没有,然后第二天一早继续去等。
在黄振手术后的第七天,医生告知家属黄振肺部严重感染,仍处于深度昏迷,这点消息足以让舅舅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第十天,医生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黄振度过了危险期,我们因此高兴了一整天。第十五天,黄振终于醒了,医生喊他能睁眼,不再昏迷,我们看到了希望。第十七天,医生告知黄振状态比较平稳,可能两三天后能从ICU转入普通病房,我感谢老天的眷顾,给了黄振机会,也开始设想见到他时说些什么合适。第二十天,黄振做脑部和肺部的CT时,在ICU外等候了二十天的舅舅和家人终于见到了他,喊他名字能睁眼回应。第二十五天,黄振还是没能转入普通病房,但在复查见到家人时,他能轻微勾动右手手指示意家人过去,发在群里的这个视频我反复看了很多遍。
就在我们都相信黄振能恢复,舅舅开始给黄振寻找合适的康复医院时,黄振在拔了引流管后脑部再次出血,第二十七天又进入危险期。老天好像是在耍我们,给我们一点甜头,然后全部收回。随后黄振又检查出糖尿病导致他头部的刀口一直无法愈合。眼看科学方法不起作用了,理性的舅舅舅妈也急着找到算命先生解结,去很远的地方请来风水大师调家里的风水,希望老天能再给他们儿子一次机会。
但第三十二天,医生还是下了病危,黄振颅内感染,而且感染的是概率极小的没办法医治的一种细菌,大概率会造成脑死亡。我当时都怀疑医生是不是搞错了,因为前一天黄振复查CT时我见到了全身插满管子的他,他一直睁着眼,虽然事后医生告知这是睁眼昏迷,但我也难以把能睁眼的他和脑死亡联系到一起,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第三十三天,医生说希望极其渺茫,黄振随时可能离开,劝舅舅把黄振转回县城里的医院,留在他们医院也无力回天,只是在拖时间。我的眼泪都要哭干了,等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我清楚转院就等于放弃,就是在宣布死亡,但怎么做决定我完全干预不了,我认为舅舅不会答应转院。
第三十四天,黄振的至亲家属们经过慎重考虑最终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转院回家,黄振再次住进了县医院的ICU。亲戚朋友们得知消息后,都赶到医院等候黄振的“回来”,目送着他被推进ICU,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医院也做了一系列检查,但没有任何治疗的手段,只是一次接一次的告知家属黄振又有什么部位被感染了。
第四十一天晚上,千家万户齐聚一堂喜乐融融看春晚时,黄振瞳孔散大了。第四十二天,大年初一,黄振没有等来兔年的第一缕阳光,我们也没等到他回家,他就彻底离开了,带走了我祈祷的奇迹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黄振走了,却还不能回家,因为那些我无法理解且恨的呲牙的老规矩,黄振在医院的太平间又孤单的多躺了两天,直到初三早上才被送到他老家的灵堂里。
眼泪和哭声成了这个春节的代理符号,我不太敢去黄振家,因为舅妈每天都会哭,她的哭声能带哭一片人,我也很容易被带入这种悲伤的情绪越陷越深。
初四的中午,在所有亲朋好友和黄振的遗体道别后,他被送进了火化间,然后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最后被埋进了黄褐色的土里,黄家的田里从此多了一个没有墓碑的小坟头。每个送葬的人都在他坟头烧了纸,但没几个人给他磕头,因为他的后辈屈指可数。
近些年,我身边也有好几位亲人离世,但他们都是中老年人,患病离世也属正常,对我没有那么强的刺痛感。面对差不多年龄的好友离世,我真的很难接受,常常会质疑为什么是黄振,新冠感染那么多人,老弱多病的人都扛过来了,怎么年轻力壮的他就走了,老天怎么就偏偏选了他?我们也曾抱怨黄振的运气真是太差,怎么什么坏事都被他撞上了,烟雾病、高血压、糖尿病、颅内感染,哪怕其中有一点变数,如果救护车能早点来,如果他没有第三次出血,如果他感染的是另一种可医治的细菌,他都不会把命丢了。
微信群里黄振的消息停留在了他发病当天中午12:21,每次看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发冷,没有咳嗽流鼻涕”,看到他的头像,我都觉得不真实,心里像突然被抽空了一下,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在群里发消息。
黄振离开后没多久,舅舅就让我们去家里帮忙收拾黄振的房间,要把黄振的东西统统扔掉。看着他曾经穿过的衣服,看着我们一起买的物品,我都能想起当时我们在一起的情景,每个事物的记忆都是那么的清晰。黄振的衣物被一件件的装袋,他的办公和生活用品被一个个的丢进垃圾袋,当衣柜和书柜书桌被清空后,客厅快被堆满。他活了33年,留在世上的东西就这些,现在要被全部处理掉,人一走就真的什么都留不住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点责怪舅舅和舅妈,收拾的这么干净,扔的这么彻底,怎么就不留点东西当作念想。但站在他们角度我也很理解,短期内看到这些熟悉的物品,有的不是念想而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痛苦。我仅仅是收拾东西的这个过程就心酸到哭鼻子,他们每天每夜的看到,那得多悲伤。舅舅在医院的一个多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黄振转回县医院后,他就经常把自己关在黄振的房间里哭。
至亲好友离世后,最难的莫过于一个熟悉的生活情景,就会让留下的人想到离开的人,一阵心痛随之袭上心头,紧接着就是一股无奈,改变不了现实的无奈,我只能不断的和自己强调他已经离开,他不在这个世上了。
黄振走后一两个月,我和老公都不太想回老家,因为黄振生活在老家的县城里,老家有太多太多关于他的回忆了,每一条街道我们都和黄振一起走过,大多数饭店我们都一起去吃过。之前我们每次回家,一下高速就会给黄振打电话,他在忙完工作后的第一时间就会去找我们玩。小县城没有什么游玩的景点,也没有多少娱乐方式,但我们在一起就会有好玩的事,有聊不完的话题。在田里散步遛狗,去河堤露营烧烤放风筝,夏天晚上一起喝冰粉,冬天白天在院子里晒太阳,晚上一起喝糊汤米酒,春节一起放烟花打麻将,每次晚上都会聊天到很晚才回家,我们一起做的都是很简单的事,但就能玩的很开心。我老公说以后回老家除了看看父母,真的就没啥意思了,没有回去的冲动了,回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我感同身受,以前回去是有期待的,现在没人在老家等我们了,感觉老家的乐趣都随着黄振一起走了。
除了不想回老家,我也不想看到黄振的车,我甚至在心里拒绝坐他的车,坐进他的车里我就能想到他开车的样子,那些神态和开车的小习惯都仿佛留在驾驶座上。他的那辆爱车载着我们去了不少地方,在我们没买车之前,和没开车回老家的时候,都是一个电话,“专车”就来了,黄振包接包送的服务完全可以给五星好评。每次见到黄振,无论是在老家还是武汉,他都是开着那辆棕色的车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开着它消失在我们视野里。
我想通过不回老家,不坐黄振的车,来避免想到他,但这样做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的生活里有太多关于他的回忆。坐电梯回我家时,我会想到黄振说过的话:你们家电梯太快了。我们小区门口的那家鸭爪爪餐厅是黄振的最爱之一,几乎每次来我们家都会吃。每次去宜家我都会想到黄振,那是我们一起去的最多的商场,我们家的一个床垫都是用黄振的宜家优惠卷买的。黄振相关的记忆包裹着我的生活日常,躲闪不及也挥之不去。
有一阵时间,无论我身边发生好事坏事,或是社会上发生一些热点事件,我都会想到黄振,然后心中就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奈感。因为我意识到这些和黄振没有丝毫关系了,他再也看不见,他和我们的生活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即使这个世界马上要毁灭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因为他彻底不在了,这是我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会克制自己不去想起黄振,每次想到他我都会情绪低落和烦躁,我不喜欢这种状态,所以当我不由的想到他时,我都会立刻转移注意力,不给想他的机会。
刚开始,对于黄振的离开我是拒绝接受的,但我清楚他的离开带给我的痛苦和悲伤是没办法避免的,是我必须承受的,只有等待时间慢慢治愈这些伤口。
我们还是每个月都回老家,每当我们去做一件曾经和黄振一起做过的事,都会叹息:如果振哥在就好了。最近两三个月,当我遇到那些熟悉的情景,我就会想:振哥如果在,他就会把车开来和我们一起洗车;振哥如果在,这家新开的店他肯定要带我们去吃;振哥如果在,他现在就会和我们一起打雪仗;振哥如果在,他肯定要放掉一箱烟花......不知从何时起,我想起黄振时的心态变平和了一些,我从害怕想起他变成了对他的一种怀念。
黄振离开了,但我们各自的生活还在,生活还得继续,工作要做,娃要养。生活慢慢归于平静后,我开始思考黄振的离开对我的影响。
电影《寻梦环游记》曾改变了我对死亡的看法: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你时,你就还活着,只有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关于你的记忆了,你才会彻底消失。
我的一个好友也开导我:“想想他的好,用他爱你们的方式去爱你们爱的人,之后遇到相关的事情就想想他会怎么处理,他虽然走了,但他对你们的爱、正面的影响和能量不会消逝。”
那些被歌颂的伟人事迹和朗朗上口的古诗词,那些名人虽然也不在世上了,但他们对我们思想和行为上的影响一直都在,而且一代传一代。黄振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丰功伟绩,但他对我的影响并不亚于一本经典名著带来的思想上的改变。
黄振很大方,他对身边的人都很慷慨。我老公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除了基础的吃穿用,其他的玩乐他父母都提供不了,但黄振可以,黄振会把自己的玩具和好吃的甚至零花钱都分享给他,他小时候玩过的烟花、坐过的碰碰车、喝过的汽水等等在他看来奢侈的事都来自黄振。我和我老公上大学时也是穷学生,黄振先我们毕业参加工作,虽然他工资不高,但他每次去学校找我们玩,都要带我们下馆子吃各种没吃过的美食,带我们去东湖坐船,去中山公园坐摩天轮过山车......等黄振回到老家工作,我们回武汉定居后,每次回老家黄振都会带我们去吃他新发现的餐厅,他也时常给我们打电话:“我发现一家好吃的店,下次回来带你们去。”他还会单独打电话提醒我:“小马说最近总是颈椎疼,你给他买这个按摩颈托,我有一个效果不错。”他不是一个独自享乐的人,他很会分享,而且关心朋友,他想把自己发现的好东西,那些让他高兴的事物都分享给朋友,他给我们带来过很多快乐。
黄振上进努力,他积极对待工作,印象中我没有听到他抱怨过工作。他大学毕业后去外地工作了几年,然后回了老家生活,他先去了他大舅的公司,在有庇护下的工作是轻松安逸的,那些工资在小县城生活毫无压力,是完全可以躺平的节奏。但两年后他选择了自己去闯,靠自己的能力进了国企,还考了编制由合同工变成了正式员工,之后升职当了部门领导。他让我明白无论选择什么样的工作都要认真对待,这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黄振是一个及时行乐的人,他会在能力范围内去及时满足自己的需求。他喜欢PS5就立刻给自己买了一台,一个人在家玩的不亦乐乎。他想骑摩托车了,就给自己安排了一辆,和我们一起骑车出行。他突然想带全家人出游,当天收拾好行李就自驾出发了。我有时候挺羡慕他,感觉他过的挺洒脱,自己想要什么就去干了,也没有因为自己的需求影响到他人。因为这一点,有时候我们聊到黄振,还会欣慰的说:振哥这辈子虽然短暂,但也算过的不错,没受过什么苦,一直在享乐,想做的事很多也都做了。我和他不一样,我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总会犹犹豫豫,再三考虑是否真的需要,有时候因为要为喜欢的事物付出较大的成本而选择放弃。我会很理性的看待自己的需求,也因此失去一些乐趣。
黄振的离开,让我更深刻的意识到意外会比明天先来,热爱生活,及时行乐相当重要,不要总是想着以后再去做,可能哪一天就真的没有以后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有多长。人在意外和疾病面前,真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其宰割。
因为黄振的意外,我甚至对33岁和头痛产生了心理阴影,我没想到从未生病住院,而且正青年的他会突发脑溢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33岁戛然而止。我把33岁视为不吉利的年龄,它成了我心中的坎,我担心我33岁的老公,因为工作压力大和颈椎问题他也时常头痛,为此我还催着他去做了脑部血管造影。我也担忧我自己,因为我还没33岁,我害怕自己在33岁发生什么意外。以至于我尽量不去做稍有风险的事,从小喜欢摩天轮的我,今年坐摩天轮时突然产生了惧怕感,我害怕摩天轮轿厢会突然从半空中掉下去。我甚至为我所有在乎但没过33岁的家人朋友担忧,害怕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因意外离我而去。
然而不幸的事情又发生了,舅舅在黄振离开后的第十个月也突发脑溢血离世了,曾经幸福的五口之家变得支离破碎,谁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除了咒骂一句这X蛋的命运,感叹人生无常之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面对黄振和舅舅的相继离世,接受人生的无常,坦然面对波折和坎坷,过好自己的生活,是留下来的人该做的事。黄振离开了,肉体消失了,但他会一直活在我心里,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他对我的影响会一直存在。影视剧中有种说法“你要替他活下去”,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替他而活,我有自己的人生和使命。但今后的人生,我会更爱惜自己的身体,珍惜自己的生命,照顾好家人,善待朋友,认真工作,热爱生活,让自己活的更好。他没机会走的人生中后段旅程,我去认真的体验一番。
我们曾经一起聊过很多话题,也聊到将来,聊过一些以后要一起做的事情,比如一起去迪斯尼、一起房车旅行......这些事我们虽然没有机会和黄振一起去完成,但以后可以带着他的女儿去,也算给自己的一丝安慰。
黄振,一路走好,如果真有下辈子,如果真能在某个世界再遇到,我们再一起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