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回答】日本人是不是不擅长宏大叙事?
题主的观感不算错,有一定的依据,但是这是有产生的源头的。
首先援引一下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中的原话:
这项特征之所以称其符合后现代,在于单一庞大的社会规范失去了效用,而逐渐被无数林立的小规范所取代的过程中,正和法国哲学家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1924-1998)率先提出“大叙事的调零”相呼应 。从十八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中期为止,现代国家为了让成员凝聚为一而整备了各种系统,並以此为前提来进行社会的运作。举例来说,这些系统在思想上以人类与理性的理念、在政治上以国民国家与革命的意识形态、在经济上以生产的优先考量等各方面显现来。“大叙事”就是这些系统的总称。 现代是一个由大叙事所支配的时代。但是之于后现代,大叙事已经破綻出,以致于社会的整合性急速衰退。在日本,这样的衰退到了高度经济成长期与“政治季节”的结束、石油危机与连合赤军事件的七〇年代更为加速。御宅族的出现,是在这个时期。由此观点看来,可以清楚理解把垃圾般的次文化当成原料,神经质地塑造“自我躯壳”的御宅族们的行为,无非是在大叙事凋零的背景下,为了掩埋这个空白而登场的行为模式。 “御宅族”一词虽是在一九八九年被认知,但被意识到是一个集体,以及上述那种拟日本的想像力开始受到广泛支持,则是七〇年代到八〇年代之间的事。这与在日本被称之为“后现代主义”的思潮开始流行的时期几乎一致。编辑中森明夫首次在商业出版品上使用“御宅族” 一词,以及经济学家浅田彰出版被称为后现代主义圣经的《构造与力》,两者都是一九八三年。
如果只看当代日本代表性作品,确实很容易得到结论:日本不擅长宏大叙事。这是因为日本最具代表性的文化作品——二次元,绝大多数都是御宅族作品,而御宅族本身就是因为70年代后宏大叙事逐渐破灭出现,填补宏大叙事凋零留下的空白,所以其展现出诸多反元叙事的后现代的特点,最典型就是东浩纪提到的“数据库世界”:
简单来说,在后现代到来以前,大叙事仍有用的现代,世界大致可被归纳成图3a的树状模式(投射模式)。一方面是我们意识到的表层世界;另一方面是规定表层的深层等于大叙事。到了现代,一般认为学术的目的在于解析深历的结构。 但隨着后现代的来临,树状型的世界已经崩溃了。后现代的世界是如何建构而成的?如果以八〇年代的日本社会作为候补之一,当深层破灭了,只剩下多种表层的记号相互结合的“根茎”(rhizome)=模型,可发现许多提示。不过笔者认为,要理解后现代的社会,还不如用图3b那样的数据库模型(读取模型)比较容易。 网络就是个容易理解的例子。在那里沒有所谓的中心。也就是说,所有的网页背后並沒有隐藏着伟大的故事在规范着它们。但又不像“根茎”模型那般只凭表层记号便組合而成的世界。网络比较像是双层结构:一边是符号化的资讯的累积,一边又有为了让浏览者读取而设计的许多网页。双层结构和现代树状模型最大的不同在于决定表层(让浏览者读取的页面)如何呈现的审级,不在深层而在表层。也就是说,不是被隐藏起来的资讯本身,而是在读取的浏览者身上。现代树状型世界的表层是经由深层所决定的,但在后现代的数据库世界里,决定表层並不是只有深层,还会隨着读取顺序而呈现各种不同的表现。 要理解以下的论点,首先是相对于现代世界的树状图型,后现代的世界则是数据库的形式;前者的深层存在着大叙事,后者的深层则沒有。只要先理解这一点便已经十分足夠。

这种逻辑也和1970年代在美国兴起的嬉皮士文化相关,在这个价值观下,如果改造世界的革命失败了,没法改变世界了(象征着宏大叙事的破灭),那我们就尝试着改变自我意识吧,这也是数据库模型的基础。除此之外,60年代末期到70年代初期日本进入了“后福特主义”时代,一方面大规模工业物质生产(第二产业)比例下降,金融等第三产业从业人数增加,另一方面,新中产阶级随着池田勇人的经济发展计划推动经济发展逐渐形成。“后福特主义”依靠劳动者的灵活性应对市场变化,标志着大规模生产和消费的终结,小规模生产和消费的开始,产品从同质化开始向异质发展。此时,劳动和“余暇”界限变得模糊,人们日常生活也被纳入生产的一环,追求自我和个人价值等私人因素被视为非物质劳动追求的对象。在这种体制下,“个人价值”和“追求自我”的概念被导入,后福特主义追求的是劳动力的同质性和个性创造力的积极展示。
当然,日本不擅长宏大叙事的一个可能的因素在于日本战后政治的幼态。日本人在物质上已快速充足,但是文化上依然和“十二岁少年”一样,人们会用一种理想主义的幼态思考问题,先是支持了侵略战争被盟军教训了一番,之后就抱着宪九条不放,不管是将其视为制约日本“成长”的约束亦或者是日本优于其他国家的地方,只能证明日本民众实际上缺少成熟灵活的策略,从另一个角度限制了宏大叙事的生长和发展——因为日本人无论构想“泛亚主义”还是“政治性季节”一类宏大的理想,一旦受挫人们就很容易钻牛角尖,要不灰心丧气要不走上极端,很难在坚定理想的情况下维持一种现实主义的思考。
所以现在人看起来日本人不擅长宏大叙事——因为70年代后,他们已经度过了过去宏大叙事主导的年代,经历了新左翼运动的失败和经济的高速发展,消费社会逐渐建立,宏大叙事开始慢慢在日本消退。但是这个时候,正是因为宏大叙事消退,日本人感到了无力感,于是坚持起清高主义假装宏大叙事还存在,构建起大叙事的表象从而表明生存的意义。
到了80年代,日本经济水平已经相当高,清高主义也慢慢转向动物性的后现代,也就是数据库消费,这种战后的幼态形成“根源性贫困”让日本人更注重物质来填补宏大叙事的空白,形成了虚构的自我意识。这一意识在1995年奥姆真理教在东京发动沙林毒气袭击和阪神大地震后破灭了,日本人开始意识到“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自我”的思路已经不可行了,面对着无法扎根于历史或国家这样的“大叙事”的“小叙事”(究其本质而言是无根据的),人们只能将其作为自己的核心价值而在其中予以选择、并因此背负起属于自身的责任起来。带有“自闭家里蹲的话就会被杀掉、所以仅靠自己的力量努力生存下去吧!”这样的某种“决断主义”倾向的“生存感”的作品,在零零年代前半期到中期成为了流行的主要趋势。过去沉湎于自我的“世界系”漫画逐渐被“日常系”取而代之,日常系漫画强调“此时此地”的理想,一方面保持御宅族拒斥宏大叙事和关注自身生活的特点,另一方面又积极融入社会。当然,这一转变没有改变宏大叙事破灭的事实。
宏大叙事破灭的又不只是日本。1976(或者1971)年是中国第一次宏大叙事破灭的年代,很多青年人(现在的中年人)对politics已经冷感,只顾着埋头赚钱,人民已经厌倦了在寥寥可数的经济成就下,运动却无休无止,政策又反复无常,这一代人被称为“失落的一代”(潘鸣啸语),如同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壕生活的青年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对童年时期学到的的价值观感到失落,这失落的一代已经完全失去了幻想,也不再信守。他们曾经被宏大理想的言词所欺骗,又为自己的天真轻信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现在他们得亲眼见到才会相信,当然还得要他们愿意去相信。因失去理想而带来的空虚感使某些人採取了愤世嫉俗的犬儒式人生态度,同时也使另一些人萌生心愿去寻找更有说服力的价值观,不过总是有点失望。这是中国最早宏大叙事破灭的一代。
之后又有若干次宏大叙事破灭的事件,让中国人也逐渐转变为清高主义乃至使用数据库模型阅读和创造,例如能天使学、创造哈耶克名言亦或者小王造句,这也是一种宏大叙事消亡的过程,所有这些事情实际上对现实没什么作用,也无法维持宏大叙事的统一,但是所有人都从数据库种选取各种内容自行组合创造,所以不要认为失去宏大叙事只是日本人的经历,实际上中国也在经历这一过程,只是如今因为中国国情的复杂性,导致在当下宏大叙事还有一定的生存空间。
一些批评认为东浩纪的观点有问题,这里我得做出一些反驳:
首先东浩纪原文提到了清高主义(犬儒主义)本身就包含了御宅族一直假装宏大叙事还存在的含义,换言之虽然事实上宏大叙事没了,但是实际上在很长时间的创作中,宏大叙事依然被主流御宅族文学包含,比如大名鼎鼎的《宇宙战舰大和号》。而且东浩纪自己画的图说明宏大叙事消退是一个过程,不是1970年政治性季节消退后大家就一下抛弃的。
而改开后形形色色“告别革命”反过来其实就是宏大叙事消退的标志,而他们的努力其实就是试图用新的宏大叙事取代“革命叙事”,当然大家得看到这类叙事和“革命叙事”比到底有多少统治力——尤其是经历了80年代末的风波,90年代初期改革加速,改开初期的宏大叙事很明显受到了冲击。至于90年代后去政治化背后的宏大叙事,这就是另一个问题:破碎的(犬儒)中产阶级文化是否是一种新的宏大叙事?批评者认为是一种文化霸权,实际上也是一种宏大叙事,所有人围绕着这个宏大叙事参与共谋。这种批评当然有道理,但是这个回答的问题本身就存疑了,是否可以说日本人保守、自民接近于万世一系是一种文化霸权式宏大叙事?
为什么我不太认为现在保守主义算宏大叙事,原因还有就是很多时候宏大叙事指的是“能构建人世界观并且可以动员他们去参与政治”的大叙事,一般意义上“宏大叙事”是和“理想主义”绑定的,正是因为存在一个理想的社会,所以有着与之对应的宏大叙事,不管是泛亚主义还是康米,大家相信存在一个理想社会,并且愿意为之努力。而东浩纪他们所谓“宏大叙事消退”一般和新左翼运动失败、建立新社会理想破灭有关系。而在后来保守主义社会中,大家只想维持现状,不先改变现状。亨廷顿在《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保守主义》中论述到保守主义是“没有理想的政治”,它反对一切为了应然进行的激进变革,这就是缺乏宏大叙事的体现,但是也是一种政治。
对于大部分人提出的昭和日本有宏大叙事,一些答主认为昭和日本迈向军国主义本质是各种官僚为了一己之私打破头向上爬,因此不断讨好上级而不是指出错误,致使日本滑入军国主义深渊,这和宏大叙事无关(如小熊英二转述丸山真男所述):
根据丸山的观点,战前“超国家主义”的基础不是每个人的责任意识,而是“‘私’向‘公’的无限侵入”,即对利益的追求。百姓向地方领导人表示忠心,或者地方领导人向中央政府表示忠心,这些不过都是为了出人头地和获取利益,或挤入以天皇为顶点的权力阶层,而这种情况下的“爱国心”就是个人利益的表现形式。
但是二者其实不是矛盾的东西。相信宏大叙事和为了私利并不冲突,中国最相信宏大叙事的时代也没缺少为了私利折腾别人的事情,接着宏大的故事剥夺别人利益更不是屡见不鲜。相信宏大叙事不必要一定要完全牺牲个人利益,相信二者是相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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