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在此
看来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小时要在这座不属于我的房子中度过,瞄了一眼手表,此时离下午六点还差十五分钟,比我预想的要晚一些,窗外的天空昏黄一片,夹杂着几条将要坠落的橙红飞机线。我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盘腿坐在墨绿色的沙发前,花哨的背景中坐着一位西装笔挺,油光满面的男子,他发表着专家学者对即将到来的海啸的看法,并幽默地调侃,告诉我们无需紧张,但我很清楚,这并不是给我看的节目,我无法逃离这场灾难。
就算无法改变结局,也可以让过程变得更充实一些,就算所有的记忆最终都会和我的躯体一同归为尘土。棕黄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电视柜上,看上去像是里面的CD包裹在化石之中,我跪在柜子前寻找一张专辑作为谢幕曲,翻找一通后还是选择了《Yankee Hotel Foxtrot》,但是第一首歌曲结束后,我就取出了CD,浮躁的心境下并不适合欣赏音乐。
我养了一只纯白的小兔子,它已经一岁多了,很愧疚带着它一起挨饿受冻,如果没有能力,还是不要养其他生物比较好,希望之后能有善良的人代替我照顾它。说起食物,我想看看其他人在吃些什么,虽然对于他们来说,这天只是无数日子中普通的一天。外界酱油的香气穿过墙壁与窗飘进屋里,有的窗户拉起了淡灰的窗帘,有的窗户空旷却黯淡无光,有的窗户开着明晃晃的吊灯,一家三口围坐在木桌前享用晚餐,具体食物我看不太清,大概是汤,红烧肉之类的东西。观察是一件在孤独中发觉乐趣的活动,我享受其中。突然想给父母打个电话,此时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在公园中散步了,我无法想出通电话的理由,只是想再听听他们的声音,犹豫许久,我还是收起了手机。
常识告诉我酒精可以麻痹神经,让我更加坦然地面对未知。打开冰箱,惊喜地发现还剩最后半瓶威士忌,不料地板突发一阵抽搐,使得没拿稳的酒瓶摔得粉碎。得得,天意如此,我也懒得打扫了,还是抽根烟继续看会儿电视吧,最后的过程似乎也并不充实。
点燃最后一支万宝路,苦涩的旋律是最完美的镇静剂,沉重而又浑浊的思绪与怨气汇聚成苍白的烟雾脱离我的身体,结成数张粘稠的网,在空中翩翩起舞,覆盖住其他的物体。大楼与空气摩擦地更为强烈,电视机中的西装男子扭曲成了不规则形状,声音也弯曲打结,几十秒后画面变为了频闪的黄色色块,最后只剩下漆黑一片。
黑色屏幕中倒映着一张男子肖像,头发蓬松,满脸胡须,眼睛中布满血丝,身材瘦削,但是很快,烟擦去了这幅肖像,它们渗透进了电视机内部,组成了机器的神经网络。
火焰逐渐熄灭,我放下手臂,吐出最后一口烟。风将网络吹散,渐渐旋转起来,简直像在播放龙卷风的新闻。龙卷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甚至已经成为了风墙,颜色也愈发清晰,是淡蓝色大小不一的颗粒,颗粒朝四周爆发,当然也有部分弹到了我的脸上,颗粒冰冷却又很快融化成了液体,我伸手向前试探,摸到了熟悉的车窗玻璃。
时间到达了数年前的冬季,我正系着安全带,安稳地坐在汽车的后排,汽车在大雪下的山林中行驶,记忆告诉我是父亲带领我们前往山上的小木屋度假。
车窗依然受到大雪的袭击,即使雨刮器在有规律地工作,视线也依然模糊,因此父亲的车速不快。收音机正在播放古尔德弹奏的古登堡变奏曲,父母在用方言聊天,可惜我早已忘记这门语言,但我猜测应该是在谈论轻松愉快的话题,因为他们笑的很明朗,正是我记忆中最幸福的笑容。虽然空调正在呼呼地运作,但车内并不算太暖和,我将双手伸到后座的空调口,享受热气的吹拂,难以想象这双小巧白净又肉乎乎的胖手居然属于曾经的自己,我翻来翻去反复欣赏,微笑同样占据了我的表情。
感到暖和后,我慵懒地侧躺在车门上,闭眼细细聆听树枝的摇晃声,雪声以及其他空灵的外界回音,通过声音我就能够想象外界的风景,我们被包围在落满雪块的松树林之中,想象绵密而又轻盈,犹如夜晚包裹在舒适的棉被之中。
一声巨响撕裂了想象中宁静的画面,我迅速回到原位,发现后排车座右侧插着一支箭矢,我所靠着的车窗被箭矢戳破,即将四分五裂。我已忘记当时是否有此场景,但已来不及细想太多,拔出箭矢,试图告诉父母这一情况,可母亲却让我把雪块丢到车窗外,低头才发现箭变成了雪做的模型,车窗的洞与裂痕也一并消失了。我将雪块扔出了窗外,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安稳。
车子似乎已经在平地上行驶,透过模糊的车窗已经可以辨认前方白茫茫的道路与隐约的房屋,我们已经到达了山顶。
父亲将汽车停在木屋前,待车子完全熄火后,与母亲一起将后备箱的行李搬至屋内,由于我还太小,就不用承担搬行李的义务。穿上了更厚实的羽绒服,戴上手套与帽子,我准备出发去观察这片白色的过去世界。
也许还未能适应逝去的身体,我走得很轻也很慢,甚至需要张开手臂以保持平衡,地面上几乎没有我的脚印,可能是我飘浮在雪面上,也有可能是大雪快速地将脚印覆盖了。久违的自然使我神清气爽,寒冷与潮湿让我感受到许久未出现的安静与清爽,这是不需要借助外界其他物品就能感知的美好世界,就像母亲轻轻抚摸脸颊,带来无限的安全与幸福。
我走进了一片森林,虽然我并不认识这些树木。它们与其他树木差别不大,就是更高了一些,头顶的树枝遥远而细长,将单调的天空分割成了若干部分,漆黑起皱的树皮有点像老人的皮肤,想必它们也有丰富的阅历。我紧紧抱住一棵树,侧耳贴住树皮,倾听它内部的话语。对于过去与将来的我来说,这些场景都很陌生,我早已忘却上一次仔细观察一株树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在一部电影中,我所面对的非生命比生命要多许多。
这棵树慷慨地与我分享它的所见所闻,它向我描绘了昨晚的暴风雪,仔细描述初春的景色,那个时间的阳光很美,水流得很慢,冰凉又解渴,过去十年的每年春分总有一男子在它们之间吹口琴,它们一致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乐器,夏季是它最繁茂的季节,所有树木的树冠连在一起,形成一整片嫩绿的银河,至于秋季,“秋季是个很美丽的季节”,它如是说道。
我向它表达感谢,但我已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大雪早已覆盖来时的脚印。这位树表示爱莫能助,它从出生开始就从未移动过,并且它对地面的信息知之甚少。我还太小没有手机,并且我不也太认为山中有信号能帮助我导航。
“你是游客吗?往东走出森林,然后沿楼梯上山,你要小心点,楼梯上都是雪。”
背后传来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我转过身,看见一位持刀男子倚靠在一棵树旁,他头发蓬松,胡子也未刮过,我猜测他是护林员,可是他身材太过瘦弱,恐怕无法胜任这份职业,但无论如何,感谢他的帮助,否则我真得在这片林子中过夜了。我向他点头致意,随后返回。
无奈外界风太大,即使戴着手套,双手也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一回到木屋,我就脱下厚重的衣物,接了满满一大盆热水,然后将双手放进水中。发白的皮肤缓缓变黄,最后变得粉红,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痒。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将热水倒去,其间并没有听到父母的脚步声或是交谈声,也许他们也在观赏外界的雪景。
走廊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窸窣声,我走进黑暗,发现地板上趴着一只白色的小兔子。我很喜欢小动物,可惜父母不允许我养。蹲下身,我轻轻抚摸小兔,喂了它一点口袋中的饼干。
突然感到背后掠过一丝凉意,热气似乎正在从我的肚子中跑出,胸口像是积压着即将喷发的熔岩,我一呼气,熔岩就喷了出来,将兔子雪白的皮毛染上了鲜红,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体,发现血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并且双手无法将缺口堵住。力量也随血液一同流出,我倒在了地板上,回头只看到黑暗中闪动的银色反光,其他的全部溶解在黑色之中。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逃离,拖着残缺的身体向门口爬去,血液似乎已经流遍了整片地板,我也已经失去了控制方向的力气,只能感受到双手的摆动,视线逐渐变白,由许多跳舞的小虫在我眼前晃动。手似乎碰到了什么实体,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拉动,爬出了闷热得令人窒息的被子。
打开床边的灯,现在是午夜十一点多,我紧闭双眼,拿着一杯冷却的热水靠在床头,大口喘着粗气。我很少做噩梦,因此需要一段时间来调解。闭目中,房间外又有此起彼伏的窸窣声,或许是父亲忘记了关窗,风雨雪正在敲打窗帘,我还是去看一下为妙。
果然如我想象中的那样,正当我关上窗,准备回去继续睡觉时,门口的走廊似乎站着一个人,沐浴在黑暗之中。他向我靠近,安静得如同猫,他的左手似乎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除此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也慢慢地退后,似乎被惊吓到失去了叫喊的能力,但很快我就贴到了走廊的尽头,而那个人丝毫没有停止的意图,我听到刀划破空气的声音,猜想他估计已经站在我面前,正要径直向我劈来。松开了手,水杯掉落在地面摔得粉碎,此时冰冷的刀尖抵住了我的脖子。
我尽力克制呼吸的频率,感觉喉咙中的空气上蹿下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盯着眼前的黑暗,我似乎看到了这个想置我于死地之人的眼神,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在流泪,并且泪水掉落在刀刃之上,滑向了我的身体。冰冷的触感又降临在我的头顶,我吓得哆嗦,却发现并不是刀,而是面前这个人的手,他抚摸着我的头,呼吸变得局促,在这间隙中,我感到脖子上的压迫感消失了,最后这些残余的感觉化作了一阵烟飘过我的身体。
父母显然被打碎杯子的声音吵醒,他们打开了走廊的灯,一切又回到了白天的平静,走廊中除了我们三人没有其他任何生物,没有兔子,也没有陌生人,没有血迹,没有遗留的刀,一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刚刚被我打破的玻璃杯。
我又回到了卧室的床上,盖上被子,向右侧身躺进了梦乡,这次不再是噩梦,我回到了家乡的一座医院前,周围的道路摆满了山茶花,今天遇到的那位护林员也在这附近,我们彼此靠近。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有点害羞,当时不敢向你道谢。”
“哪里的事,我应该向你道歉才对。”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目前没有工作,并且我已经两个月没有交房租了,估计不久之后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很抱歉。”
“没事,这些事都已经过去,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命。”
“新的生命?那恭喜啊,虽然我并不知道这具体是指什么。”
“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但希望上天保佑。”
“我们应该自己保佑自己才对。”
“说的不错,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珍惜与大家相处的每一天,好好地享受与爱这个世界吧。”
“那祝你顺利,我们握个手吧。”
我与他握了手,没想到他身材虚弱,力气却不小,但这之后他的身体着火了,我赶忙放下手,寻找周围可以灭火的一切水资源,而他似乎在说了一句“谢谢”之后化作一阵烟,飘进了更远的天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