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纪】不被接受的离别

附注:在母亲那里得知幺爸、四爷爷的先后离世,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一直想写点什么,但发现儿时熟悉的人在岁月的作用下,变得不再熟悉。明明记得样子,却只能回忆起模糊的几件事,也许最后样子和故事都会被遗忘。所以我觉得写点什么纪念,最后只能道出这些散乱的句子——
一、生活的过路客
今年来,村里陆陆续续走了很多长辈,包括我的奶奶,让人心里难受不已。命运像是不再过多地眷顾这个不大的村子,也像是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警示着什么?预兆着什么?让人心里生出了一些恐惧和不安。
在小的时候,对于死亡并没什么概念。就像6岁时,疼我的爷爷过世。在葬礼的绕棺仪式上,我跟在父亲的背后,手拿着香一路嬉笑,毫无感觉,甚至还因为太淘气把父亲的衣服烧了一个洞,像在玩一场叫作“死亡”的游戏。
而今年,奶奶大夜绕棺的时候,我深深感受到死亡的彻骨含义,真正知道有些人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当来到门口,接过道士递过的草纸扔进火盆,那燃烧的火焰刹那冲散冬日寒冷,却不能给我一点温暖,我满心的悲凉。看着父亲步履蹒跚,母亲不住恸哭,面对遗像上没有表情的奶奶。有一刻我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觉,另一刻又感觉到现实紧迫让我无法呼吸。
看着燃烧的草纸,我大脑混乱:我们真正在乎的是什么?我们真正追求的是什么?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一切都没有答案。葬礼上,宾客在欢笑打牌,帮工在欢笑挖墓穴,亲朋好友在欢笑围观下葬,他们是真的在欢笑吗?不是的,他们只是不想暴露出害怕死亡,用欢笑假面掩饰罢了。
是啊,也许不明白其中的真相,不追求其中的深意,人反而能够快乐一点,无知无畏,这样生活的苦才能被生活的甜所压制,生活的希望才不会被死亡的恐惧所掩盖。因为我深知,那种知道真相而无可奈何的挫败感,会消灭掉一切的信心、会消灭掉一切的乐观、会消灭掉一切的希望。那些看清生活还能够直面生活的人,是真的勇士,但是勇士往往是极少的。
人到中年才感知,“无能为力”是能够包含很多情绪的词语。有时候是对快乐的无能为力,有时候是对痛苦的无能为力,有时候是对虚无的无能为力。其实,每一种无能为力,都是在心口划一个细小口子,当口子越划越多的时候,就形成了伤疤,当伤疤结痂的时候就有了自我抵制的盔甲,会让人显得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坚强,甚至是伟大。但盔甲不能被揭掉,那预示着再也无法继续假装,谁也没有信心能够直面死亡,虽然死亡包含想到和想不到的答案。
德国的哲人说,盲目让人变得勇敢,和古人的“无知者无畏”是一个道理。有时候看得太通透,真的不好。每天都能够看到太阳升起,都能够看到星星璀璨,说明生活的意义还在继续,那就行了。所以呀,在生活里做一个无知者是一件快乐的事,发生了就让它发生,没有发生就别去想,让自己随性一点,让自己努力一点,活着就好好活着。就当一个凡尘的过路客,而不是踊跃的参与者,也是极好的。
乡村的衰亡,是从乡邻的离去开始的。每次给母亲打电话,我都在最后例行问母亲:“最近村里有什么事没?”母亲往往是爽利地将她觉得的“村里大事”讲给我听,譬如哪家的儿子娶了妻,哪家的庄稼糟了灾,哪家和哪家之间扯了皮……这些是我喜闻乐见的,听来觉得故乡是如此的鲜活。而每当母亲语气低落的时候,我往往是心里一紧,肯定村里有人离开了。
出生与死亡本是人生的常态,原本都该坦然。可是如今,它们变成了两个极端,在日渐衰微的乡村,死亡成了一根沉重的弦,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在我以往的思维里,死亡是老人的寿终正寝,是“喜丧”,是撒尔荷的闹腾。可当超出自己意料的死亡出现时,就变得让人恐惧。死亡变得沉重,是从那些壮年之人,甚至是年轻人的离开开始的。
最早让我刻骨的是发小俊峰的离去,一起在打打闹闹中长大的兄弟,在一个炎热的正午,被平静河面下的旋涡带走,这让我连续一周失眠难以面对,也让我明白了太刚易折。在后面,是小雪弟弟遭遇突如其来的车祸,十八岁第一次远行(武汉),高大帅气懂事的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弟弟,生命猝然定格,让我感受到人生的无常。再往后,是屋后的小爹爹,这个生下来就被父母放弃,小小个子但喂猪弄饭做农活一把好手,刚结婚准备怀孩子的苦命人,一场大病带走了她吃过的苦和想象的甜,让我感慨造化弄人。
未来还没展开,就猝然结局的现实,让人无限悲伤。这些死亡,像是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这个不大的山乡,命运的麻绳不再牢靠。在地里干活突然脑溢血离世的雄爷爷,在外地挖桩基遭遇意外死亡的砖爸爸,在恩施打工被钢筋压倒再也没醒来的伍爷爷,还有最近被肺病折磨多年离去的尚幺爸,以及重病一月多就离世的四爷爷……每一个面孔都熟悉无比,无不是苦命了一辈子,眼见着要享福却猝然离去,命运是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这些年,村里留守的老人就像是冬日果树上残留的果子,悄然凋零。那些忙碌中被时代抛弃的中年人,很多来不及做回农民,就皈依了山川月明。那些还挑不起家庭重担的孩子,在异地他乡感受人间冷暖。回头望,故乡是不断冒出的新坟,不断荒芜的土地,不断离去的长辈,“新生”的活力早已不存。
该怎么让村庄回归人气,精准脱贫、乡村振兴在努力,可到底是杯水车薪。村庄在五千年历史里有百年被选中的热闹,最终还是敌不过岁月沧桑,这是现实,只是让人无法接受,但也不得不接受。我们最终也会一样。
抗争,用在她身上都显得无力,她本值得赞美,值得享有生活的美好,可从出生始她就注定悲剧。被抛弃、被使唤、被幸福、被死亡……好像很多很残忍的词汇都能从她身上找到来源。
我记得,春节见她时,她笑靥如花,话语朗朗,说想年内生小孩,她的丈夫只是笑着给每个见到的人递烟。回忆终于四月,一个祭奠的月份,我又一次面向东方,无泪无言满心悲切。
她是我的小长辈,小我好几岁,我从来都没尊敬地喊过她;我知道她的名字,很不好听,也不知道怎么写;她是又一个比我结婚早的年轻人,我曾表示羡慕,她只是无言。很多事一再地重复,现在记得的是她用瘦弱的身子背着农具去地里,生活很苦,但总能听到她的笑声。
这个世界太大,山山水水、芸芸众生、沟沟坎坎,行走起来得累,想看清太难,命运也没给她时间,现在你在天堂俯视,请保佑那些在乎你的人,特别是你那年老的父亲,他的泪水已干涸。
很多时间,我们都要满足,要向下看,看到现实中自己存在的位置,再置身在这个社会。年轻不是资本,不是搪塞的理由,别太累,做能做的,学会宽容,学会满足,也就对了。天堂没有尘世的所有情绪,你走好。
文章来自个人微信公众号:为你千千万万遍(wltk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