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非,希特勒为什么在犹太人社区跳舞

……希特勒是我的好朋友,老天,他舞跳得真好。看他跳舞的样子很容易让人着迷。他的动作放松且流畅,简直违反了物理原则——你可以想象一只水母在陆地上走路的样子。而且他还特别帅气,高个子,身体柔韧,肌肉发达,皮肤亮泽光滑,大大的牙齿,笑起来很好看,而且他总是在笑。他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跳舞。他早晨一起床就开始大声播放各种浩室音乐或嘻哈音乐,跳上一整天。 附近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舞团里谁跳得最好。他就是我们的头牌。你要是很穷的话,会买不起车和漂亮衣服,但最棒的舞者还是能交到女朋友,所以你得和他搞好关系。希特勒就是我们的人。有时候,派对上会有舞蹈比赛。左邻右里的小孩都会带着他们心中最棒的舞者前来斗舞,我们总是会带上希特勒,而且他一般都能赢。 邦哈尼和我为我们的舞队设计舞步的时候,毫无疑问,希特勒将会是队伍中最耀眼的明星。我们的整套流程都围绕着希特勒来设计。我会先用几首歌暖场,几个舞者会上来跳几首,一旦场子开始热络起来,他们就会呈扇形散开,在舞台中央组成一个半圆形,在最后留出一个空位给希特勒切入。这时我会调高音量,开始播雷德曼的《让我们燥起来》,并且继续煽动现场观众:“准备好了吗?!我听不到你的声音!让我听到你们的尖叫!”这时人们开始尖叫,希特勒跳进半圆形的中央,所有人都疯狂了。希特勒开始跳他的标志性舞步,其他人会围在他的身边,为他打气。“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由于是跟随嘻哈音乐起舞,舞团其他成员都会做这样一个动作:把胳膊伸在身体前方,手掌摊平,跟随着节拍上下摆动胳膊。“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这时所有人都会疯狂舞动起来,街道上有一千人将双手举在空中,口中呼喊着:“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 希特勒虽然不是个寻常名字,但在南非也并非闻所未闻,这主要是由于黑人取名的方式造成的。黑人取自己的传统名字时会非常用心,往往会选择那种包含深刻个人意义的名字。但是从殖民统治以来,到了种族隔离的阶段,南非的黑人被要求还要取一个英文名或欧洲名字——那种白人可以轻松念出来的名字。所以你会有一个英文名,一个传统名,还有你的家族姓氏,组成你的全名:帕特莉莎·努拜伊赛罗·诺亚。十次有九次,那些欧洲名字都是随便取的,要么从《圣经》里摘一个,要么挑一个好莱坞名人的名字,再或是新闻里某个著名政治家的名字。比如,我就认识一个墨索里尼,一个拿破仑,当然了,还有一个希特勒。 西方人对这样的取名方式感到震惊且迷惑,但是,这其实是西方人自食其果的典例。殖民者瓜分了非洲,让黑人变成劳动力,但与此同时,却并没有给予他们应得的教育。白人也不会和黑人交流,所以黑人怎么会了解白人世界发生了什么?正因为如此,很多南非的黑人并不知道希特勒是谁。我自己的外公就以为“希特勒”是那种帮助德国赢得了战争的军用坦克,所以他会说“一台希特勒”。因为那是他从新闻里捕捉到的零碎信息。对于很多南非黑人来说,“二战”的故事梗概就是有个叫希特勒的人,让同盟国输掉了战争。希特勒太强大了,以至于到了某个阶段,黑人要去帮白人打仗——如果白人会屈尊请黑人帮自己打什么人,那这个人肯定是史上的最强者。如果你希望自己的狗变得威风凛凛,你可以给自己的狗起名叫希特勒。如果你希望你自己的小孩变得坚韧顽强,就给你的小孩起名叫希特勒。所以很有可能你会拥有一个叫希特勒的舅舅。这只是一种起名习惯罢了。 在桑德林汉姆,学校教了我们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使我们比在小镇长大的典型黑人小孩懂得要多,但学校教的也仅是皮毛而已。学校并没有教我们如何批判性地去思考希特勒、反犹太主义,还有大屠杀之间的关系。以此类推,学校也没有告诉我们,种族隔离制度的构建者就是希特勒的铁杆粉丝,这些种族歧视的法规正是受到了纳粹德国那些种族主义法规的启发。学校没有教我们思考希特勒和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综上所述,学校并没有教我们如何去思考。他们教我们的只是1939年,希特勒入侵波兰,1941年,他入侵了苏联,1943年,他还干了些别的。这些都是史实。把它们背下来,在考试的时候把它们写下来,然后把它们忘了。 还需要考虑到的是:希特勒这个名字之所以不会激怒南非黑人,也是由于希特勒并不是南非黑人心目中最可怕的恶人。每个国家都觉得自己的历史是最重要的,在西方世界尤其如此。但如果南非的黑人可以坐时光机回到过去,选择杀掉一个历史人物,他们会选择先杀死塞西尔·罗兹,而不是希特勒。如果刚果的黑人可以坐时光机回到过去,选择杀掉一个人,那么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将会是首选,排在希特勒前面的前面。如果美国原住民可以坐时光机回到过去,选择杀掉一个人,那应该是哥伦布,或者安德鲁·杰克逊。 我遇见的西方人,一定都坚称纳粹大屠杀是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暴行,毋庸置疑。是的,那场灾难确实非常恐怖。但我常常在想,刚果历史上经历过的那些屠杀暴行,会是多恐怖呢?犹太死难者和非洲死难者不同的地方在于,犹太死难者被记录了下来。纳粹分子记录了所有的细节,他们给受害者拍了照片,留了影像资料。归根结底就是这点不同。纳粹屠杀的受难者有死亡总数,是因为希特勒清点了人数。六百万人被杀。我们看着这个数字,一定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但当你看看非洲屠杀暴行的历史,没有数字,只有猜测。但是,让你对猜测的史实感到恐惧,可能就要难一些了。当葡萄牙和比利时在安哥拉和刚果大肆烧杀抢掠的时候,他们没有清点过自己杀了多少黑人。又有多少刚果黑人死于收割橡胶?多少死在德兰士瓦的金矿和钻石矿里? 在欧洲和美国,是的,希特勒是历史上最可怕的疯子。在非洲,他只是历史书上的某个铁腕人物。每当我和希特勒在一起玩,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他为什么叫希特勒?”他叫希特勒,是因为他妈妈给他取名希特勒。 邦哈尼和我在DJ团队中加入了舞者之后,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我们的团队名叫“黑白男孩”,而舞者队伍名为“跳羚男孩”。各地的邀约纷至沓来。有钱的黑人家庭搬去了白人郊区,但是他们的孩子依然想办街区派对,保存自己的小镇文化,所以会邀请我们去他们的派对上表演。口口相传之后,我们在郊区的订单量越来越多,也开始和越来越多的白人接触,为白人表演。 我们在小镇上认识了一个孩子,他妈妈参与了一个学校的文化项目。在美国,这种项目被称为“多元文化项目”。在南非,这类项目逐渐增多,因为在种族隔离制度结束后,我们要做的就是学习和拥抱彼此的文化。这个小孩的妈妈问我们,是否愿意去林克斯菲尔德的某所学校的文化日上表演,林克斯菲尔德是一个非常富有的郊区,在桑德林汉姆南边,我的好朋友泰迪曾经住在那里。在文化日上,会有各种唱歌跳舞的活动,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玩耍,了解彼此的文化。她说这个活动是有偿的,我们便答应了下来。她给我们发来时间和地点信息,以及学校的名字:大卫王学校。一所犹太人学校。 到了文化日那天,我们订了一辆小巴,装上我们的设备,开了过去。到了以后,我们待在学校礼堂后面候场,同时观看了在我们之前登台的表演。有弗拉明戈舞蹈、希腊舞蹈、传统祖鲁音乐轮番上阵。接着轮到了我们。我们被宣传为嘻哈喷特拉舞团——南非街舞男孩。我们把音响系统在舞台上装好后,我望向台下,看到整个大厅里都坐满了头戴圆顶小帽的犹太孩子,跃跃欲试准备开派对。 我接好话筒。“准备好了吗?!” “耶!!!” “让我听到你们的尖叫!” “耶!!!!” 我开始播放音乐。贝斯的节奏开始撞击大厅,我的舞团开始跳舞,所有人都特别兴奋。老师、监护人、家长和几百个孩子——他们都疯了一样地跟着音乐舞动起来。我们的节目时长限制为十五分钟,到第十分钟时,我会开始播《让我们燥起来》这首歌,我们的明星舞者也将闪亮登场,嗨翻天。 我开始播那首歌后,舞者们扇形散开,组成半圆,我打开话筒。 “你们准备好了吗?” “耶!!!!” “你们还没有准备好!你们这下准备好了吗?” “耶!!!!!!!” “好了!让我们鼓掌欢迎——希——特——勒——!!!!!!!!!!!!” 希特勒跳到了半圆队伍的中央,开始了他的步伐。其他舞者围在他周围开始呼号,“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他们把胳膊举在身前,跟随节奏上下摆动。“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我则开着话筒,带领着他们大声喊着。“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 整个大礼堂都静止了下来。没人跳舞了。老师、监护人、家长和几百个戴着圆顶小帽的犹太小孩,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在台上的我们。我正在忘我表演,希特勒也是,所以我们没有停下。大概有30秒的时间,全礼堂唯一的声音就是音乐的节奏,以及我在麦克风里声嘶力竭的吼声:“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把你们的双手为希特勒高高举起,哟!” 一位老师从我背后冲过来,一把从墙上拔掉了电源。整座礼堂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她转向我,面色铁灰。“你怎么敢这样?!这太恶心了!你这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肮脏东西!你怎么敢这样?!”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她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突然灵光一现,希特勒有一个特殊的舞步,叫作欧斯巴纳瓦,意思是“你干事的地方”,这个动作非常性感:他的胯会扭动并向前推,就好像他在和空气做爱。那老师跑上来的时候,他正在做这个动作,很显然,她是觉得这个舞蹈很令人作呕。但是这个动作非洲人成天都会做啊,这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在文化日分享我们的文化,而这个女人却说我们令人作呕。她被冒犯了,然后我因为她被冒犯而感觉被冒犯了。 “这位女士,”我说,“我想你要冷静下来。” “我冷静不了!你们怎么敢这样过来侮辱我们?!” “我们没有侮辱任何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滚出去!你们这群人太恶心了。” 这个词出现了——你们这群人。现在我知道了,这位女士肯定是个种族主义分子,她看黑人跳舞就会觉得动作有暗示性,就会发脾气。我一边收拾我们的器材,一边继续和她理论。 “听着,这位女士。我们现在自由了。我们想做什么做什么。你无法阻止我们。” “我要让你知道,我们的人曾经打败了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们还能再打败你们一次。” 当然了,她指的是在“二战”中打败了纳粹,但听在我耳朵里就不是这样了。南非的犹太人就是白人。我耳中听到的是,某个白人女士正在大叫着说白人以前怎么打败了我们,而且她们还要继续打败我们。我说:“你永远也不会再打败我们,这位女士。”这时我甩出了王牌:“你永远无法阻碍我们的脚步,现在我们这方拥有了纳尔逊·曼德拉,是他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这样做!” “什么?!” 她完全蒙了。我乘胜追击,开始骂她。“去你妈的,这位女士。去你妈的文化项目。去你妈的学校。去你妈的所有人。我们走,伙计们!我们不干了!” 我们并不是走着离开的,我们是跳着舞出去的。我们在街上跳着舞前进,拳头举在空中。“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希特勒已经圆满结束了演出,他跳出了史上最邪恶的舞步,而那些白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击中了他们。 ——节选自Trevor Noah《天生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