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江野逸

宋以後的畫家。我獨愛雲林與漸江。說到底其實喜歡的是一種風味。以至於再看比如唐。文諸公一直到沈周。四王。八怪之類都嫌他們鬧騰。青藤的霸悍孤傲固然可敬。老蓮的高古搞怪固然可喜。然山水之清遠疏朗。究竟不如。是以遇到力所能及的與雲林。漸江相關的書冊包括詩文集。甚至舊版雜誌。總願意都買來看看。前一陣子讀雲林入迷。還買得民國商務印書館影印的線裝三卷本詩集來賞玩。
新年之後。趣味又轉到漸江上來。可恨新近出版的兩大本《漸江全集》力有未逮。只好往他的周邊上下去索之求之。新得一冊呂少卿的《漸江研究》。便是聊甚於無的著述。先讀書中附錄的漸江詩文題跋。不知是底本的原因還是其他。似略見誤植。不免為善本難得而可惜。饒是如此。他的詩與文亦有好看處。雖然未必有雲林子那樣的雅人深致。無求自高。卻也時有空靈的筆墨舊痕。
比如他的畫跋。順治十五年戊戌。漸江上人四十九歲。有《梅花亭圖》。跋曰:“惠應寺林樾荒古。遊屐罕通。元美居士淵穆愛靜。停屐偃息其中。許子逢堯與俱焉。良友異鄉。昕夕相對。信足樂也。學人探梅南郊。移筇過訪。集言兩日。頗洽清歡。隔畦普照。梅花大放。逢老導余至前。又出近所作梅花詩。歌詠其下。意興酣適。俄而夕陽在山。天風拂拂。竹影琳宮。蕩為金碧。生平遊事。於此軼暢。別歸塗此。用贈元翁。以志一時良遘。戊戌二月初旬。漸江學人弘仁錄。”

順治十八年辛丑。十一月。作《豐溪山水圖卷》。有跋曰:“辛丑十一月度臘豐溪之仁義禪院。落落寡營。頗自閒適。日曳杖橋頭。看對岸山色。意有所會。歸院硯冰始融。率爾塗此。殊覺潦草。漸江弘仁。”
《吴中山水轴》。有跋曰:“飄泊終年未有廬。溪山瀟灑樹扶疏。此時若遇雲林子。結個茅亭讀異書。余偶游吳中。見溪山深秀。漫寫數筆。並題志慨。漸江弘仁。”
這樣的話放到那些明清之際的清言小品。臥遊散記書堆裡。亦不會遜色。反而會因其深味畫理而給文字別開境界。漸江的畫。自然是逸品。呂少卿先生在書中這樣論述上人的精神追求:
“ ‘逸’。本來是指一種生活狀態。⋯⋯‘ “逸”的涵義。也就是逃避現實。逃避政治。逃避世情。最終而達到“道”的“歸根復命” ’ (徐建融《元代書畫藻鑒與藝術市場》)這是當中國傳統士人內在的生命意識的覺醒與黑暗社會現實格格不入時所選擇的一種自衛性的退避。從而在內心營造出一片無限寬闊。無限空明的‘世外桃源’。而這一世外桃源的生存狀態也正體現了‘逸’的另一層涵義:安逸與輕鬆。自由與舒適。逸格畫境便是逃遁。超越於世俗的政治文化秩序之外的士人人生藝術境界的體現。應當說。某種意義上它超越了慣常的繪畫法則。不為法拘。融林泉高致與筆墨寫意精神於一體。從而復歸到藝術本體的平淡天真與和諧致美。”

這段話其實講了古典世界裡的一個大症結。便是讀書人或說士子的路徑選擇。早在更古的時候。就已經是很重要的所在。川勝義雄《魏晉南北朝》中論《知識人的隱逸思潮》一節。其中討論名士的逐漸形成以及其精神特質:
“在前文中。我以在黨錮事件中被放逐出官場。禁止出仕的黨人為中心。敘述了追求鄉村社會共同體秩序的清議世界儘管遭到政府彈壓。卻依然得以維持的情形。不過。清議在被禁止公然批判政治後。轉而採取單純進行人物批評的形式。贊美被認為是賢德之士的人物。在野的‘名士’於是紛紛出現。
然而在嚴酷彈壓之下。所謂‘名士’之‘名’的內涵以及評價的性質。已不復‘不畏強御陳仲舉’式的勇決。在野。採取和一般民眾接近的樸素生活態度。縱有餘財也不私享。而是分與周邊貧民。致力於維持不斷崩潰中的鄉村共同體的知識人。以這樣的形式。面對最終淪為富殖豪族權力機構的東漢政府。沈默地嘗試進行抵抗的反權力知識人。在輿論中就會獲得高度的評價。被稱為‘名士’。

這種在野的反權力存在。沈默的批判者。就是中國的所謂‘逸民’或‘隱逸’。中國學者侯外廬氏指出的。以黨錮事件為契機。輿論轉向了支持‘隱逸君子’的方向。知識人群體的一般潮流傾向於以‘隱逸君子’之清淨高潔為最高的品德。清議之‘清’。從正面針對污濁政治進行的政治批判。內化成了更具人格色彩的生活理念。‘清’這一理念在那以後的整個六朝時代。在思想性上獲得了種種深入的發展。而成為知識人的一個基本條件。就是要被認可為‘清’。從社會性的視角來看的話,應當是基於這麼一種自覺意識:為了維持黃巾之亂以來因動亂頻繁而生產力大幅下降的鄉村社會。‘安貧樂道’的逸民式清淨雖然看起來最為消極。但實際上卻是最為基本的。不可或缺的一種人類生存方式。”
當然。到漸江這個時候。隱逸的反抗精神淡化了不少。藝術家們仍用這樣的方法走出了自家的路數。比如上人的簡勁而悠遠的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