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日 奶奶去世了
元旦当天,奶奶去世了,在家里。
提前两天回家过新年,去见到了奶奶的最后一面。她躺在床上,插着氧气管,呼吸困难,几乎不能说话。我说,奶我来了。我爸说,你大孙女来看你了。她看见我,笑了,我问她,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她摇摇头,她用微弱了声音说自己“傻了”,我耳朵贴近她的脸才听清楚。我说:不傻,年轻时候骑马上班呢,多厉害呢,过几天就好了哈~
我抚摸了她的额头和白发,给她擦了擦眼屎,算是榻前尽孝吧。她的腿一支伸直,一支拐着,想把她两条腿曲起来一会儿,想着这样她会不会舒服一些。我掀起被子,看到条黑腿,猛一看以为是穿了什么裤子,定睛一看,其实是鳞片状黑色的皮肤,还带着几块黑色的斑块,像是受伤后结的黑痂,我扶起腿,那手感像极了充了水的气球,我把两条腿都摆成屈膝的造型,但是奶奶却表示不舒服,于是我放下了。她上半身穿着背心,下边穿着纸尿裤,我没见过成人纸尿裤,包得特别严实,像打过发蜡吹着定型了似的挺着。
孕妇生产、久病临行,做为人,应该都没有什么尊严体面可讲了吧。
她始终张着嘴,没有一颗牙齿,像一个黑洞不停的喘息。我两次离开床边转身去厨房擦眼泪,这时候别让我奶看见我哭,她应该会难受。过一会儿,她说:叫你爸。我把我爸喊过来,问干啥,她说好几次,我们都没能听清,最后我妈明白了,是要“起来”吗?她点点头,我爸给她扶起来,也就几秒钟她就要躺下。我们来到另一个房间,爸说:不行了,这是望路了,也就这一两天。他说,人在要走之前就会这样,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一看。
吸氧机器是我前几天帮忙买的,那时候就说奶奶病重可能不行了,但是当时她还算精神,以前她也有过身体不适的时候,但是都挺过来了,可是这一次我爸妈们一直都在说够呛了,也就最近了。我信他说的,因为他们在丧葬行业干了多年,这情况见得太多了。
我要走了,临走前,我亲了下我奶额头,告诉她,奶,我走了哈,我最爱你哦,你过两天就好了哈 。我怕有遗憾,这事儿这话我都得干。我想,我姑和我爸也许这辈子都对没父母说过“我爱你”吧。
因为流感,爸妈那几天都在生病,我妈高烧不退,我爸天天打吊瓶顶着,咳嗽得睡不着觉,嗓子都哑了。元旦当天,我爸正在家里挂水,接到我姑电话,他说等一等,还有点没挂完。我猜到应该是奶有情况了。挂完时候,我爸去吃饭,期间接到我姑电话,应该是催他,其实当时我奶就已经没有呼吸了,可我爸还是淡定的吃了点饭,还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我发现他倒啤酒的手都在颤抖。当时他应该是算是几夜没怎么真正睡过觉了,而且正在生着病,我奶这样的情况,他作为顶梁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强忍着悲痛咽下那几口饭,之后穿戴好爱出门去我奶家,我看他当时状态,坚持开车送他,跟他一起去奶家。
打开门,我姑已经没状态了,离得远远的指着我奶,说不出话,我跟我爸上前去看,我奶张着嘴,紧闭着眼睛,眼睛还是有很多眼屎,一动不动,腿依然是一直伸直,一支拐着。我爸掰开眼皮,一看,瞳孔已经放大了,他说,不行了,走了。我姑当时一下子蹲在地上无声嚎哭,我爸说,别哭,我们尽孝了,没啥遗憾了。我摸摸我奶的额头,还热乎呢,我久久的坐在床对面仔细观察她的身体,总好像身体还有些呼吸的浮动似的,但我知道,那只是错觉。我之前总在想,要是我奶走了,我爸就算解脱了,可以跟我妈到处去旅游,没有负担了,但又觉得这么想不对,希望她活过100岁,活得长长又久久,我一直都有奶奶,我爸一直有妈妈。但是此时,曾经那点不孝顺的想法,又让我愧疚得无地自容,此时我多希望我奶能跟以前一样,缓过来再撑几年,撑到100岁。
他俩给我叔打电话了,告诉他:妈老了。我这个时候开车出去给我姑买点粥喝,回到我奶家,老叔和我婶已经来过要走了,我没跟我叔说话,就跟我婶打个招呼,我总感觉我跟我叔没啥感情,他也不会在乎我跟不跟他打招呼。他不孝,我奶病重都要求不告诉他,她表示就算她走了也不要他送,我前两天去看我奶时候,我妈问她,你现在都这样了你让你二儿子来嘛?她摇头。
奶的葬礼没有办,走的第二天就火化了,骨灰盒就放在家里,我买了遮光帘子挂上了。我爸计划,清明节时候跟我爷的骨灰盒一起下葬,这叫并骨。
我堂弟听到消息,元旦当天带着媳妇半夜从哈尔滨开车回来,知道不办葬礼,他很诧异,觉得这事儿不对并且发表意见,被我爸怼回去了。第二天火化完的聚餐,他们一家也没参加,我也觉得他们不应该,也许是我婶感觉葬礼不办不乐意了。
我跟我堂弟一直感情很好,他过后也给我发信息说,上辈人的破事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也回复他,永远是亲姐弟,到啥时候都好使。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确实。
1月2日早上,我买完早饭跟我妈一起去了我奶家,我爸找了几个老哥们一起把我奶抬上殡仪馆的车。因为决定不办葬礼,也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他当时翻通讯录打电话,现找人来帮忙。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的无能,如果我有本事,就不必让爸妈在这个时候如此操心了,我也许可以一个电话摇来几个人帮忙,但是我没这本事,别说有摇人的权利了,连当地的人都不认识几个。一个月拿到手4k的薪资,都还没有我奶的劳保多……我又开始陷入深深的自责,又开始寻找这些年我到底是哪一步没走对然后就如此无能了。我想到,等我自己的父母有百年这天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翻翻通讯录找到立马来帮忙的人,而且能送我父母最后一程的人,能有多少呢?来往亲属能有几个,朋友有几个,想到这些,我就感觉到很绝望。曾经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了人,如今却低入尘埃,茫茫人海中难以寻得。
殡仪馆的车了来了,纸棺拿到家里,装奶奶,纸棺其实就是一人大小的无盖纸壳,所以需要几个人一起抬,把逝者放进去,然后再抬着这个纸棺装进殡仪馆车上的装人的铁抽屉里。我爸拿着两块蛋糕分别塞在我奶手里再拿布捆好,我上去帮忙,我故意贴了贴我奶的手,真的是冰冰凉了,没有昨天的热乎了。有一种叫假死的现像,偶尔会出现,就是人没呼吸三天又活过来了。我还有一丝丝希望,贴她手的时候,万一是热乎的呢。
驶向火化场的路上,霜大,雾大,奶奶走得孤独也清静。我爸从始至终也没有大哭过,始终看起来冷冷静静,除了给我奶开光时候,声音颤抖了几次,又被自己强压了回去。火化完毕,中午,跟帮忙老哥们儿们一起吃了饭。当天下午,我爸被我哥拽着去他熟悉的诊所打点滴,晚上回到家,我爸突然说心里难受,自己说出去走走。可能在那个时候,他自己的悲痛才能发泄下吧。当晚,我妈又烧了起来,第二天早上,我们去医院验血、拍片子,流感、肺炎,下午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打点滴。当晚谁也没有发烧,爸爸的咳嗽也好多了。
晚饭时候,爸说他昨天打点滴时候 感觉自己都快不行了,都要跟着我奶去了。我妈一个劲儿说他傻,她其实就是不太会安慰人,我让我妈吃饭吧。我能体会我爸说的那种感觉,悲伤如一道道巨浪翻江倒海而来,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它把自己卷入深渊,那种窒息感确实难以承受。我只能安慰我爸,你现在年纪大了,不能像年轻人似的,用大哭一场来发泄这种难受的感觉,本来血压就高,情绪太激动就危险了,悲伤确实需要释放,但是你得慢慢释放,一点点来。我说的话,我爸自己也明白。晚上看我要电视,他说看啥都行,他就跟着我看,我知道他这是怕孤独,怕安静,怕想妈妈睡不着。过一会,他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让他躺床睡,他说睡不着,说完这句话没几秒,他又看着电视睡着了。连续几天没怎么休息,又生着病,又经历了人生了重大变故,他再坚强,再能忍耐,也是个65岁的老人了,即便在我心中我爸依然是中年人。我没打扰他,好不容易不咳嗽睡着了,就那么睡一会吧,给他盖了件衣服,让他休息,我没关电视,怕没了声音的安静让人突然清醒,只是把声音调小。
其实我是想新年多在家陪他们几天,但是孩子在家,他爸照顾也不是太好,我4号上午回自己家了。之前,我反复说过好几次,让他跟我姑暂时不要收拾我奶的房子,等清明节,我早点回去,我帮忙收拾。触景生情最难受了,我希望他们过几个月,平复下心情再处理我奶奶的身后事,尽管我没有能力做更多,起码出点体力吧。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爸妈说这句话时候,我还有点不高兴,觉得他们是嫌弃我现在人变老丑钱又赚得不多,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但是现在看来,那是我带给他们的落差。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啥本事,只是身在北京,有一个梦吧。
嗯,我现在真的不惧怕死亡,我只是怕我要是不在,我爸妈没人养老送终,我不在我儿子得不到完整的保护。真的,我不惧怕死亡。我现在要好好活着。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儿子,然后减减重让自己变轻,免得自己百年时候,儿子抬不动我。还有,尽量健康,多孝顺我爸妈些年月,多帮扶儿子走几年,最后,也是最希望的,在我儿子能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且把我的父母都安稳的送走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躺在家里的椅子上,舒坦睡去,再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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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一讲我奶奶这个人,算是给她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些痕迹。
我的奶奶是个有文化的人,上过大学,骑过马,做过斗争。她家境很不一般。我的太姥姥家是大地主,曾经繁及一时,因为后期鸦片的混乱,家境渐败。奶奶的舅舅是我们当地的土匪,腰里别枪,有队伍的那种,后期都被张作霖收编。我奶奶在东北工农兵大学上过学,建国后,我们这个城市成立工商银行,她是五人小组成员之一。因为母家的地主背景,于是她有了中上农成分,在那个讲究成分的年代,她失去了很多机会,这一生未能入党是她的遗憾。也许,我在上大三时候就在学校入了党,算是对她的慰藉吧。
听我爸讲,当年抗美援朝时候,在我们这个城市落兵,没有人愿意去,我奶奶当时二十几岁,工作期间都是骑着马来回穿梭,她经过区领导的同意,让所有小伙儿子坐火炕,谁坐不住了,屁股欠起来,就被拉起来,带上红花上车就奔朝鲜。
我小时候看过我奶奶的日记,是她上大学期间写的,我记得那篇内容说的是,自己的骨结核犯了,晚上只能睡在硬硬的石膏板上,想念我爷。
她跟我爷爷相互扶持,恩爱一生,神仙艳羡,用她的话讲“我俩一辈子没红过脸。”我爷爷在政府工作,最后在市纪委退休,当了一辈子领导,74岁时候因为小脑萎缩去世,18年后的今天,我奶也随他而去了。
我记得小时候,我爷称呼她“老伴”,说,老了就是伴儿,我奶也笑嘻嘻呼他“老伴”。那应该是他们刚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该给对方换个称呼的时候了吧,俩人不太适应就觉得新鲜和甜蜜,我当时不懂,现在想来当时那情景真是狗粮洒一地了,那就是他们的爱情。
她年轻时候,我不认识她,我自己的记忆里她都是老太太的样子,从最开始的几颗牙,再到后来牙齿都掉光。虽说年轻时候骑马,但是一辈子不会骑自行车,她走路带风,谁形容她都是“走路嗖嗖地”。我想起来小时候,我奶拉着我走,突然看见地上有几毛钱,跟着走,前边又有几毛,捡了一路,哈哈哈,那是专属于我和我奶的“偏财”。
我小时候假小子一样,超级淘气,总惹她生气,总挨她批评。我还恶作剧,趁她睡着了,把给她涂上粉色的指甲油,她醒了以后以为自己心脏病犯了,吓够呛,知道真相后,也狠狠训了我。
小学时候,我放寒假就在我奶家呆着,白天写作业,折纸,把折的纸作品放在她的文竹上,晚上我妈再给我接回去,但是我不想离开,每次都叽歪很久才悻悻地跟着我妈回家。在我奶家,我有个娃娃。直到现在应该还在奶奶的柜子里吧,等过阵子收拾房间,我要找出来,永久留存,它应该是我能链接我爷我奶的专属于我的最有感情的物件了。
爸妈外出几个月,我就在奶奶家住,她天天早起给我做饭。我清晰的记得,我奶给我炸馒头片,她用嘴吹凉了再给我吃;大下雨天,她中午去学校给我送饭,但是我却冒着大雨走回家,我爷说:你奶给你送饭去了啊。然后我又折返回去,在学校遇见她,她都淋湿了,我接过饭盒在学校吃了午饭。
高中时候,学校组织北京夏令营,我奶给我出了1000块钱,我还感动得流泪了,我看到了天安门,去了清华、北大的校园,去了长城,也感受了名师讲座……后来,我长大了,真的去了北京,然后才拥有了现在的一切。
……
我奶的经历其实可以成为一代人独特代表,但是无论经历过什么,一个人在世界上的痕迹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有的人拼命做些什么想流芳千古,为了自己的痕迹不那么快的被磨灭,可是,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