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后元年的中国之旅(十一): 当我们成为历史
河南是块风水宝地。修学校,修政府大楼,随便什么都能挖出来周朝的古墓。墓多得层层叠叠,两个同一地址不同深度的墓主可能相差好几百年。墓多得考古学家都选择不打开了,让墓主在地下静静地沉睡。我觉得,这其实是保护文物的最好方式。
河南博物院大得出奇。因为文物多如牛毛,所以可以严格按照中国文明的时间线陈列。从1号到16号展厅,从新石器时代到清朝,每个时代都有所谓“镇馆之宝”,我一下午的时间竟然没看完。刚看到唐朝,博物馆的小哥就礼貌地做了个清场的手势,原来已经五点半,我被人赶出来了。
好在,看见了河南鼎盛时期的莲鹤方壶。繁复琢磨,瑰丽非常,被郭沫若先生誉为“时代精神”。我本来对后世人对前世作品的评价毫无感觉,但那些繁复异常的花纹衬托出的高大壶顶上的振翅仙鹤让人眼前一亮,真像是大无畏的文明初期的老祖宗给我们这些后代展现的精神面貌,让人有落泪冲动。唐三彩的骆驼,胡人脸上的表情真切地表明唐朝是一个精神奋发又自由自在的朝代,之后历朝历代,再难看见那样的脸庞;西汉的陶俑院,让我觉得一切汉代历史电视剧都不是瞎编的了。总之,一切历史都有真实的落脚之处。
洛阳的天子驾六博物馆也让人印象深刻。我在郑州的河南博物院看到照片,深感动容,于是到洛阳时特别去拜访了一下。这个博物馆小得可怜,然而仅此一物即可自豪地说自己是举世独一无二。博物馆很新也很小,我在洛阳的大雨中坐出租车绕广场一圈才找到。讲解员告诉我,十几年前洛阳修政府大楼,在市中心一铲子挖下去,竟赫然出现周朝的天子车辇。于是,政府大楼不修了,就地建了个博物馆。
车马坑里,几十匹马整整齐齐地堆放在那,有两匹的士,四匹的诸侯,还有六匹的天子。随葬的马骨和猎狗的尸骸清晰得像是刚建好的一样,而木制马车的轮彀已和土堆合为一体,像橡皮泥捏成的玩具。一只小狗被砸死在逃出生天的前一秒——车马坑的顶端,身上还压着砸死它的大石。在此之前,“天子驾六马”只是史书上的记载,而在这个小小的博物馆里,两千年前的时间被凝固,被注视,告诉我们历史不只是人们的幻想,而是一层一层泥土下埋葬的真实故事。
与博物馆里的时间碎片相比,河南的现代城市太平常了。每次从博物馆出来,总有一种从超现实回到现实的不真实感。在众多的河南历史名城之中,郑州的脱颖而出完全在于交通。和老家新郑的小健聊天,他告诉我,洛阳是工业城市,而郑州是交通城市。1949年之前,河南首府一直都在开封。然而,开封是个可怜的、被洪水淹了无数次的城市。小健说,黄河在郑州水面与地平线几乎平齐,而到了开封就几乎变成了地上河。
现代交通不得不把开封抛弃。京广、陇海这些中国的大动脉都经过郑州,使郑州成为大十字的那个交点。郑州火车站几十条铁轨平行的场面仍然看得人惊心动魄。1905年,第一条铁路桥就修在京汉铁路通过郑州的荥泽地区,那里河幅窄,“水深不过数尺”,至今旧址仍在。
因此,郑州——这个在古代比它的邻居名气小得多的城市一跃成为交通枢纽,获得了更多的资源,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博物馆藏品。相比之下,洛阳的衰落让我吃惊。它不但成了三线城市,而且成了毫无声息的三线城市,市容街景与南方发达省份的县城无异。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十三朝古都洛阳,这是刘秀与武则天的洛阳。现代的城市完全抹去了时间痕迹,然而我知道,庸常的城市面貌下,是一个又一个朝代、一位又一位皇帝,真实变成了历史,实物变成了名字,而我们现在,正行走在他们的头顶上。
洛阳尚且如是,更久远的安阳、新郑只能默默地走入了历史的幕后,成为某个时间中的横截面了。
从博物馆出来,出租车驶入郑州的夜色,驶入我们平庸生活的漩涡。司机操着河南口音,在南方人的我听来,比湖南、重庆司机的普通话还要难懂,我不得不请他们说慢点。司机曾是铺柏油沥青的工人,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开始开车。“时间自由多了,”他说。走过一个路口,他说,你看,这里地铁口外面的沥青就是我铺的。在周朝,他会不会是个锻造莲鹤方壶的工人?在汉代,他会不会修过陶俑的土院?当年的师傅们,会不会也操着和他一样的、难懂的河南话?
在建业艾美酒店的高楼房间里眺望夜色下郑州的中原福塔和中州大道的车水马龙,我在想,如果几千年后的子孙来挖我们,这些东西有什么是可以进入博物馆的?电子芯片、电动汽车,或者摩天大楼的拓片?我无法给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