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马记
本文首发于《青年文学》。
暮鼓几声悲西风,野道旧鬼问新魂,
闾里亲族墓犹在,故园荒丘藤满宅,
瘦鸮不解父老歌,浊水难消兵戈怨,
霜天洒泪倾盆雨,青山哽咽草木声。
五代·裴惇·过长平怀古
黄昏中,日光呈现血红色,有许多乌鸦飞过天空。在桃树下,把一块羊骨头抛向半空,它落地之前,几只争夺的野狗已经撕咬起来。长满蒲草的土丘,附近横卧着朽烂的梁柱,隐约可见残破的石雕。再过不久一片树林就会生长出来,枝桠与枝桠相抵触,根与根相纠缠,让发生过的事情湮没在寂静之中。但在那之前两个人荒丘上相遇,一个牵马的老人和一个配挎横刀的青年。那匹红马臀部有梅花烙印,是一匹官马。青年看着抛出的羊骨头落地,向老人行叉手礼,再掏出蜜蜡封住的卷筒:“老者,敢问这是何地?我乃上清驿一驿卒,要往东江驿去,替节度使送信,不料遭遇贼人逃到此地,马被夺去了。”
老人的手中攥着缰绳,他说:“这是长安。”
青年扶正乌黑的幞头:“长安?”
老人说:“对,以前的京城,你我脚下,就是昔日的昭行坊,以前就挨着城墙边。”
青年环顾四周:“老者莫要戏弄我,四周未见城墙,只见荒丘和野狗,还有挂在树上的尸骸。”
“我从不诓人,自从朱老三……”老人发觉这话犯了不敬之罪,马上改口:“自从皇上把前朝天子带去汴州,让手下把能拆掉的都拆掉,扔进黄河,等漂到汴州再打捞起来盖新宫殿,打那以后这就荒废了。”
青年说:“我出身乡野,贱民一个,没来过京兆府,老者来过长安?”
老人说:“来过很多次。头一回是在你这个年纪,我的阿爷(爸爸)带我来长安,大中年间的事了。当时长安虽然破败,可也不失气派,街道交横,东西市还能买到各色西域货物。我之后来参加过会试,不过从未中过,从我阿翁(爷爷)的阿翁起,我家就没出过进士。如今想想也未尝不是福气,前朝那些庙堂上的臣宰,不都被梁皇帝在白马驿扔进了黄河喂鱼么。”
青年说“老者贵庚?”
老人说:“六十。”
青年说:“老者往何处去?这把年纪一个人上路?我怕老者有闪失,若顺道的话,我当护送一程。”
老人说:“正往洛阳去,那儿有做书笔吏的族弟,我在同辈中是十四郎,他是三十七郎。晋王的鸦军把我老家烧了,得去投奔他,等战事消停再回乡。劳你费心,我和二子同路,因我饥渴,他们去取水寻食了,不久便回。”
青年向老人再行叉手礼:“那便不打扰了,告辞。”
青年背对着残阳,走了十步之后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影子,似乎有什么事情犹豫不决所以把一枚铜钱抛起再接住,摊开手掌发现铜钱正面朝上。下定决心的他转过身来,走到毫无察觉的老人背后说:“老者,还有一事。”不等老人回头,他缓缓拔出横刀再于瞬间劈下。刀锋先将一片恰巧飘过的枯叶砍成两半,血溅到旁边的桃树上,来年的花将比今年更红。老人倒下去,脑袋还粘连着一点皮,没有滚落下来。受惊的红马想要逃走,青年拽住了嚼头,他跨骑上去,用棉布袖口擦拭刀身上的血渍再收回鞘里。他望着倒在尘土里的老人尸体,目光凶恶的野狗开始聚拢过来,这时,被砍成两半的落叶还没有落地。他说:“我无意杀人,奈何相中了你的马,要怪就怪这匹马吧。”
话毕,他驱马向昔日的朱雀大街而去,消失在茫茫的蒲草丛中,没有注意到远处追来的两个人影。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因为暴雨将至,阴暗的天穹似乎比往日更抵近地面,对每一个人进行挤压。仍旧是诸王割据的乱世,旧的秩序瓦解了,而新的秩序却还没有建立。
祢迭在长满荒草的官道上骑着红马,马的臀部上有梅花烙印,他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不时回过头去仿佛落下了什么东西。他的腰带上镶嵌着瑟瑟石,挎着一把横刀和一把匕首,背后的包袱沉甸甸的,而乌黑的幞头遮挡了额头上的疤痕。他回头不是没有缘由,他看见三个骑马的士兵,他们正在押送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用一根长长的麻绳把人们串联绑住,往槐树林后面走去,他知道那是军队的人肉作坊,在饥荒年人肉是最容易补充的军粮。祢迭没有察觉到,每一次回头,视线内的乌鸦数目都在变化。
那几个士兵也注意到了祢迭,在槐树林边,他们驱马围住了他,目光聚焦在最值钱的马身上,反而忽略了他这个人。而那队流民,木然地待在原地,不知道逃跑,犹如驯化过的羊群。祢迭的手试图伸向腰间的横刀,但又缩回,他没有把握在平地上杀死三个人:“不知道各位牙兵大人拦住小的,有何差遣?”
士兵甲说:“何处来?又何处去?”
士兵乙说:“问那作甚,宰了——我得马,你得剑,他得衣裳。”
士兵丙说:“不可,问清来历,再做打算。”
感觉被三条饿狼围困,祢迭拉住缰绳,防止马受惊,指了指马臀的烙印,掏出蜜蜡封住的卷筒:“我从东江驿来,往上清驿去,替薛高元大人送信。”
“你走吧。”士兵甲说,觉得失望的三人驱马而去,继续鞭挞流民,将他们一步步赶近屠宰场。那三个士兵像是鬼卒,面对宛若地狱的图景祢迭早已经学会了冷漠,他把视线从队列那里转开继续赶路,希望在下雨前找到一处可以躲避的地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大约半刻钟后第一滴雨落在他肩上,随后周围响起无处不在的嘈杂声音。
他无视雨中聒噪的乌鸦,向西北方向走去,穿过树林时被丛簇的枝杈戳破了面颊。胯下的红马焦躁不安并且原地徘徊,绕着一棵没有果实的梨树,他感觉自己即将溺死,每一次呼吸都会让水渗进肺部。前面隐约可见火光,他以为那是传言中的鬼市,跳下来牵着缰绳继续走,拨开一片密集的蒲草,看见已经没有僧众的普渡寺。那里屋顶已经塌了一半,四周随处可见碎瓦片,巨大的匾额早已经落到地面,被荒草吞没,只有四角悬挂的铜铃依旧在风吹时发出声响。透过残破的窗框,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与火光。他把马拴在檐下的柱子上,走进里面才发现到处都在在漏水,外面在下大雨而里面在下小雨。室内空荡荡的,一共两层却没有楼梯,原本是有的,被一场火给烧焦了。曾经盘踞在重要位置的铜身佛像,早在黄巢造反的时候,被农民军用绳子和滚木拉出去熔化掉,铸成一枚枚铜钱,留下许多空位。当有风吹过,整座寺就摇摇晃晃似乎即将倒塌,木板吱呀——吱呀的叫起来,仿佛隐匿着一群嘈杂的鸟。
他看见里面有个中年人正往火堆里添木头,把右手放在挨着横刀的地方,踩过水洼接近那堆哔剥作响的篝火。他说:“在下祢迭,江陵府人,路过此地遭逢大雨,希望能容我在这里避一避。”
“请便——这里本来就是无主荒寺。”中年人搓了搓手:“在下裴惇,开封府人,一介画师。”
祢迭解开腰带,把横刀放在旁边,脱下圆领袍用树枝架在篝火旁烘烤。他脱下黑靴从里面倒出积水:“画师?”
裴惇拿出一只葫芦摇了摇,拔掉塞子喝里面的酒,继续说:“对,画师。替和尚画,替道士画,替儒生画,谁出钱就给谁画。”
祢迭说:“好营生啊,不用风吹日晒。”
裴惇说:“混口饭吃,让家小不至于饿死而已,不知你靠什么谋生?”
祢迭说:“我是驿卒,平日在上清驿当差,替官府跑腿。你一个人外出?”
裴惇说:“对,我一个人,这种地方,别人总说有狐妖作祟,可惜我未见什么狐妖。”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当闪电划过半空,祢迭看见屋梁下剥落的壁画,上面毗沙门天王的眼睛似乎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过眨眼之间,那一切又重新潜伏于黑暗之中。祢迭不再回应裴惇的问题:“你知道这寺叫什么?”
裴惇说:“普渡寺,门外地上的牌匾上写着,应是取普度众生的意思。”
祢迭说:“你看过这寺里的壁画了吗?刚刚闪电照见了,要活过来似的,作那画的画师画得如何?”
裴惇说:“不曾,我早你半刻到的这里,无暇他顾。”
祢迭摸了一把篝火旁的灰说:“半刻?这篝火至少燃了两个时辰。”
裴惇说:“我来时就见这篝火,快要灭了,旁边地上有些胡饼屑。”
祢迭说:“这附近还有其他人。”
裴惇从包袱里取出一支蜡烛,点燃之后用手罩住走到屋梁下,透过微弱的火光观摩那些壁画。开头有题字,说普渡寺建于永徽二年,首位住持是玄奘法师的弟子,所以寺内藏有从天竺取来的佛经。会昌法难时僧众被勒令还俗,藏经也毁于一旦,普渡寺被拆毁,直到宣宗大中三年才得以复建,并于西壁绘壁画二十六副作为纪念。每一副壁画都是在讲一个故事,他首先看见的是摩诃萨太子舍身喂虎图,面容悲戚的太子割破大腿,旁边是奄奄一息的母虎,虽然已经褪色,勾勒的线条仍强健有力。他伸出指甲内残留颜料的手,指尖触碰到太子的伤口又马上缩回,仿佛那加剧了太子的疼痛。蜡烛挨得太近,开始熏黑墙壁,熔化的蜡液滴落到地面的荒草上。他说:“妙啊,妙啊。”
他走过一副又一副壁画,最后一幅是群鹤图,一棵菩提树上有十三只白鹤,而一位罗汉在树下闭目悟道。奇怪的是里面的白鹤眼眶都是空洞,没有点睛。他回到篝火边,从包袱里取出画笔和砚台,磨出一点墨后回到壁画下面。或许是听说过顾恺之画龙点睛的故事,他也想一试,他颤抖着给一只鹤画上瞳孔。他和它对视,他眨动眼睛,可它无动于衷。他沮丧地说:“终究技不如人。”
不远处的祢迭似乎没有听见,他环顾四周,看见许多堆新鲜的马粪,以及作为饲料的黍子。他猜想不久前有大队人马在此驻留,把这里当成了马厩,他们离开没有多久,没有熄灭篝火说明还会回来。接着,他在旁边的草丛了找到了一枚珍珠耳环,它仍挂在一只切下来不久的漂亮耳朵上。祢迭把由于烘烤正在冒出水蒸气的圆领袍重新披上,收紧腰带时对沉浸在壁画里的裴惇说:“别再看了,再看,小命就丢在这了。”
“你说什么?”裴惇回过头来。
“这是个贼窝,盗匪们休息的老巢。”祢迭举起那只苍白的耳朵:“这应是他们分赃剩下的,下这么大的雨,他们肯定很快就回来。”
“什么?”裴惇受到惊吓,蜡烛从手间滑脱,掉在地上燃着了经幡。
“得马上走,不然咱们必死无疑。”祢迭把横刀重新挎上。
“怎么跑?”裴惇扑灭火苗。
“我的马在外面……”祢迭突然住口,他走到外面的屋檐下,伏到地面用耳朵倾听,听见了远处嗒嗒的马蹄声:“听,他们赶回来了,至少有五匹马。现在出去,肯定会被他们逮住杀掉,只能藏在寺里。我去把我的马放走,你去把篝火给灭掉,再找地方躲起来……”
外面的蒲草丛随风浮动,隐藏在里面的动静越来越明显,从已经废弃的寺里往外窥探只会陷入胶状的黑暗中,目光因为粘稠失去焦点。雨没有具体轮廓,似乎潜伏人的眼睑内,它蠕动、奔跑、翻滚,眨眼的瞬间就是它行动的时刻。从寺内往外观察的不只两对眼睛,因为除了人类,还有蜘蛛、乌鸦和野猫,它们正在观察祢迭和裴惇。
不久之后六个骑马的人进入寺里,还牵着另外几匹马,其中盗匪甲的右手揽着一个姑娘,她发髻已乱,面孔上的铅粉和黛眉被雨水洗去颜色,拖到了地上的绿裙满是泥污。那人把她扔到地上,和其他人一起把马拴到柱子旁,脱掉湿透的外衣,露出一副贴身的锁子甲,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真他娘晦气,杀到一半偏偏下起这等暴雨,那队商旅的脑袋来不及割,不然可以卖给官军,让他们当做贼首去跟朝廷邀功。”
盗匪乙说:“老大不够尽兴?那明天换个地方再干一票。”
盗匪丙说:“劫到的东西已经够数,还是消停一阵,太活跃了地方官不好再睁只眼闭只眼,出兵进剿的话,我们日子不好过。”
盗匪丁说:“怎么?平素孝敬他们的东西也不少,他们拿人钱财不就该与人消灾的么。何况世道这么乱,今天是官,明天别的节度使打来就可能是逆贼,他们狗咬狗没空管咱们。”
盗匪戊说:“我又冻又饿,赶紧把锅支起来,煮马肉吃。”
盗匪己说:“老大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小娘子,下回我们是否也可拣选个标致的带回来?”
盗匪甲说:“这么标致的小娘子确实稀罕,但方才已经杀了她父兄,不可长留,还是改日卖给盐商,他们好蓄家妓。”
他们各自找地方坐下,眼睛盯着不同地方,像是一群聚集的秃鹫。而那个姑娘像马一样被栓在柱子旁,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赤裸在外,目光呆滞。她阿爷是绸缎商,准备举家迁往更好做生意的扬州,给儿子捐个小官做,给女儿定一门亲事,不曾想在半路上遇见这群盗匪,除她之外的人都死了。
盗匪丙脱下斗笠,准备用燧石取火,他摸了摸地上的灰烬发觉不对劲:“有人来过,篝火本该灭了有段时间,可还是很烫。”
盗匪戊说:“多心了吧,除了咱们,谁敢在这里过夜?这附近可都在传普渡寺外是妖魔聚集的鬼市。”
盗匪乙说:“没错,没错,我腿乏得很,还是让那小娘子唱曲,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盗匪已走到屋外,瞧见祢迭的马留下的蹄印,他说:“真有人来过。”
盗匪甲站了起来,从黑鞘里拔出横刀,踢了一下盗匪乙的腿:“全都给我起来,把四周搜一遍,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闯我这阎罗殿。”
其他人不敢再抱怨,他们来不及穿脱掉的湿衣,先点燃篝火,再点燃火把四处寻找,踢翻案台,掀开帷帐,用刀戳人一般高的草丛,就差刨地三尺。但是始终不见人影,除了盗匪丙碰到一只野猫,就只发生了盗匪戊在暗处不慎挥刀砍伤自己膝盖的尖叫。等他们重新聚集在篝火旁,盗匪乙说:“想必已经走了,不管是谁又没看见我们,也许只是樵夫路过,算了吧。”
盗匪甲仰视有许多窟窿的屋顶,听雨在缀连的瓦片上爬行,偶尔踩脱,让一片瓦坠落到地上。他说:“我还是不放心,老四,你去外面放哨。”
盗匪丁说:“喏。”
他们松懈下来,围在篝火边煮马肉,喝葫芦里的酒。盗匪丁把一块马肉扔到那个姑娘裙边:“小娘子,会唱曲否?”
那个姑娘在颤抖,说不出话,只是低下头把马肉捡起来。盗匪甲说:“你们知不知我为何要挑这个地方做据点?”其他人纷纷摇头,他继续说:“当年我是这寺里的沙弥,在空闻大师门下学习佛法,他认为我有慧根,若未遭变故,如今我怕是普渡寺的住持,到处给人念经嘞。奈何黄巢进兵长安的时候,把这寺拆得只剩下壳子,僧众全被驱散,我也不得不落草为寇。
之前不曾杀生,不曾偷盗,不曾淫邪,不曾妄语,不曾饮酒,一下子要做杀人的买卖下不去手,当时的山寨头目要我杀过人后方可入寨。我便去寻铁匠熔了私藏的一尊铁佛,打了一把横刀,在阴天等在山路上,想拿下一个过客试刀,也好破掉那些戒律。我等了三天还是没有下手,束羊角髻的孩童我看太小,拄拐杖的白头翁我看太老。终于看到一个横行乡里的恶吏骑马走过,还给了挡路的我一鞭子,我还是从旁边摘了树枝数叶子,单数杀双数不杀,结果是双数,我把那当做天意。等到第四天路边的野麦都长高了,介绍我入寨的人来看我,讥我做不得恶人,还是回去做和尚算了。我一怒之下割了他的脑袋,破了杀戒,到另一个山寨去落草。那以后做这些事便越来越顺手,想来可恼可恨,自黄巢作乱以来,跟我差不多出身的恶棍一个个裂土封王,偷驴的王建,做山贼的朱全忠,造反的杨行密,而我还像条丧家之犬到处流窜,竟无栖身之地……
如今,哪怕是佛祖在我面前碍事,我也杀得。”
恰好远处的天空雷鸣滚动,其他人的骨骼战栗,他们默不作声,以为盗匪甲的话招来天谴。盗匪已像是个知书达礼的白面书生,没有佩刀,他清点从马背上卸下的赃物,用毛笔在纸簿上计数。他跟盗匪甲说:“总计得了三匹马,绸缎四十七匹,棉缎三十二匹,黄铜十五斤……”
盗匪甲说:“好了,不知我讨厌算数么?算数的事归你这个先生管,过几天去城里销掉这批货以后,你们就可分钱归家看望爷娘,照看幼小,告诉他们卖陶器赚了一笔。”
六条烧杀抢掠的恶棍——盗匪甲曾经是和尚,盗匪乙曾经是屠夫,盗匪丙曾经是烧炭工,盗匪丁曾经是猎户,盗匪戊曾经是牙兵,盗匪已曾经是书生。出身不同的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落草为寇,也许最初并无意为恶,可恶事做多了也就习惯了。像盗匪甲,以前每杀一个人就念一遍《往生咒》,等刀下亡魂越来越多也就懒得念了。
盗匪丙在他们中最为谨慎,每次作案都是他断后,总是可以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他没有跟别人一样调戏那个姑娘取乐,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在柱子间徘徊观察,终于他在一根柱子上看见新鲜的楔口,于是抬起头仰视屋顶,一只蜘蛛分泌出透明丝线正在缓缓下垂。上面一片幽暗,似乎潜伏着正在屏息的活物,他就那样一直凝视,测试对方能够忍耐到何时。终于,他听到了木板上发出的细微声音,一滴雨落到他额头上,他用手揩下闻了闻,不,那是人的汗。他拔出刀朝其他人喊:“果真有人,就藏匿在楼上……”话音未落,黑暗中掷出一把匕首,钉住他的喉咙。随后上面的地板响起脚步声,咚咚咚……像是两种生物分两个方向移动。
楼梯早已被毁,二楼走廊的木板也多被抽走,上面能走动的地方被分割成几块孤岛,地面距离上面足足两丈,盗匪不曾想过除了鸟还有谁躲在上面。其他五人聚拢到盗匪丙身边时,他不能言语,四肢还在扭动挣扎,像是在自己的血泊里学游泳。盗匪乙看见柱子上的楔口:“肯定是用短刀钉在柱子上,作为抓手一下下爬上去的。”
很快的盗匪丙咽气了,没能够说出遗言,盗匪甲为他合上双目说:“有两个人,一人步伐稳健应是高手,一人步伐仓促不足为虑,杀了他们。”他们又开始四处搜索,黑暗的环境以及复杂的地形让他们人数的优势无法体现,木炬的火光四处漂浮。盗匪丁走到一处脚步声停止的下方,朝上面拉满弓射了一箭,只听到箭簇楔入木头的声音,他啐了口唾沫:“没中,算你命大。”
盗匪戊用绳索套住突出部,用力拽了拽后用牙齿衔住长剑,熟练地往上爬,他从前当兵曾作为先登,像这样爬上城楼割敌人首级。盗匪乙紧随他之后,他从前只是隶属贱籍的屠夫,擅长削肉剔骨,对这种事情很不熟练。二楼上有着叉手、托脚、蜀柱这些木头构件,约两尺的横刀在黑暗里施展不开,很容易砍进木头给对方机会。夜幕消除了所有个体的形状,那两处脚步声像潜入海的鱼失去了踪迹,也许他们等每次雷鸣的时刻才移动,把声音藏进声音之中。盗匪戊走过嘎嘎作响的木板,身体的各个部分触碰到纤细的蛛丝,马上他就意识到自己真的落入了网中。一把横刀朝他劈下,他的身体因为多年打斗产生的惯性躲了过去,只被削断了几根头发,那把横刀砍进了窗框,一下子拔不出来。盗匪戊以为有机可乘于是反刺一刀,可是没有刺中,反而被对方另一只手握住的箭扎进脑袋。
盗匪丁之前射出的箭被祢迭折断,现在从盗匪戊的右眼窝刺入,几乎要穿透脑壳。手已经摸到二楼的盗匪乙发现情况不对,还悬在绳索上的自己简直是引颈待戮的牲畜,他想往下爬却来不及了,祢迭用刀钉住了他的手背,再从容地捡起盗匪戊的刀割断他的喉咙。等祢迭把刀拔出,他坠落下去,垂死的他感觉自己比羽毛还轻,正缓慢下沉。
片刻之间死了一半的人,剩下的盗匪不敢再分头行动,他们靠在一起,六只双眼睛的视线重叠,没有留下盲区。夜幕下他们没有看清祢迭的面孔,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煞星,无形的存在更让人畏惧。双方陷入了僵持,盗匪们不敢上去而祢迭不敢下去。人们的耳朵重新意识到雨仍在下,原本没有区别的雨落在不同地方发出不同声音,犹如一种生物在环境影响下进化成不同生物。浸湿的木头无法点燃,不然盗匪肯定会四处放火,烧掉整个普渡寺。
远处一个影子跳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后三个盗匪还是围了过去,发现那是盗匪戊的尸体,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埋伏。他们抬起头,看见有霉味的木屑在上空纷飞飘舞。祢迭拆掉关键的木头构件,原本摇摇欲坠的朽烂横梁垮了下去,砸死了盗匪丁和盗匪已,只有盗匪甲躲过一劫。木屑还没有完全落地,压着两个人的横梁内白蚁们在往外爬动。祢迭不必再躲,从那根绳索那滑了下来,他说:“你们归来太早,我只不过想避雨,若不是你们执意要搜,我无意杀人。”
盗匪甲说:“杀我弟兄,你的人头要定了!”
祢迭说:“你要不要重新皈依佛门,念经请菩萨保佑?”
盗匪甲说:“要你多嘴。”
祢迭说:“莽夫!”
他们缓慢靠近,互相试探,等刀刃碰出火星,不到十下又缓缓后退,接着重新靠近。他们身上的小伤越来越多,刀刃上缺口越来越多,胜负难分,双方都没有击杀对方的把握。像是保持平衡的秤,两边重量相等,只消往左边或右边增添一点运气,生死就会立刻分晓。这时,几只蚊子在盗匪甲旁边嗡嗡作响,想要吸血,让他不得不分心。当他终于忍耐不了拍死脖子上的蚊子,祢迭也终于抓住空隙,将刀从锁子甲保护不到的缝隙,刺入他的右肋深处。祢迭认真地说:“蚊子保佑,若他日得遇寺庙,必诚心供奉。”
也沿着绳索从上面滑下来的裴惇环顾四周,那堆篝火仍旧在燃烧,之前的喧哗已经沉寂,偌大的普渡寺成了一座停尸房,六个地方躺着六具尸体,只有风在吹拂野草。祢迭伫立在屋顶的窟窿下面,任由潜入室内的雨水击打自己,想让雨洗干净手中刀刃的血迹。裴惇颤抖着走到祢迭面前行礼,瞳孔中流露的畏惧多于感激:“谢救命之恩,若非祢兄,我一定死于他们刀下。”
祢迭走到那个姑娘旁,割断捆绑的绳索,再把刀收入鞘内,说要放她走。她低下头:“奴家谢过恩公大德,我阿爷还在定当酬谢,奈何奴家满门……奴家无以为报……”
“你们别误会,我只打算救自己,顺便救的你们。跟你们讲,若路过某地在远处看见他们打结,我会掉转马头装作没看见。这个世道义士不能长命,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不必谢我。”祢迭从一旁采摘苦艾咀嚼,然后敷在那些伤口上,他继续对她说:“有能投奔的亲属吗?”
她说:“舅公在曲阳当税吏。”
祢迭说:“晋王的沙陀兵在攻打曲阳,曲阳兵少城矮,你舅公怕也是要家破人亡,还有其他去处么?”
她说:“族兄在颍昌贩草药。”
祢迭说:“颍昌可去,看你穿戴也肯定是富家小姐,你很聪明,故意把亲族说成寻常宽裕人家,怕说是高门望族我会图财,绑了你勒索,怕说是平头百姓我觉得无利可图,把你弃在这里不顾。”
她连忙辩解:“恩公使奴家免遭贼人侮辱,又替奴报得父兄大仇,断不敢有疑,恩公这么说……真是折煞奴也。”
“这些财物是从你家夺得,明日可让这位画师陪你去报官,报你亲族里官最大名号,给地方官些许金银,把剿灭盗匪的的功绩推给他们,如此一来,他们方不会因图财而谋害你,会替你联系亲族来接去。”浑浊的水珠从衣角滴落,祢迭觉得不是刚杀完人,而是刚凫水上岸,他又对裴惇说:“待雨小些,我得去寻马,这天气马跑不远,肯定在哪里避雨。待明日天亮,这位娘子劳烦你带去官府,说明原委,路上当心豺狼。”
裴惇说:“祢兄吩咐,自然照办。”
给篝火添加三次木头后,雨渐渐小了,侧耳倾听除了嘈杂的雨声还能听见隐约的虫鸣。祢迭重新穿上烤干的圆领袍,系好腰带,挎上横刀,准备踏出磨损严重的门槛。一旁犹豫很久的裴惇说:“祢兄留步,我有一问。”
祢迭说:“请讲,当然来,问不问是你的事,答不答是我的事。”
裴惇说:“按朝廷律令,驿卒后背必插羽旌,不配武器。而你却佩了刀,那把横刀又是魏博镇的规制。还有,诛杀匪类可是大功,报上去能被上峰赏识,解救官宦女也必得重谢,可你却分文不取,只想着尽快从这里脱身,祢兄你真的是驿卒?”
祢迭说:“你又真是画师?”
裴惇说:“当然,以前读书想考功名,屡试不第才改靠画笔吃饭。”
祢迭说:“不是在官场结仇,不得不隐姓埋名?瞧你落魄王孙的样,绝非寒门出身。把这位娘子托付给你,是我能瞧出你这人贪的是名,而非利——就此别过,值此乱世,往后也很难再见。”
裴惇没有再说什么,目视祢迭举着火把走进外面的蒲草中。裴惇安慰了那个姑娘几句,每个人都有所隐瞒,想必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很快那个姑娘头枕着马鞍仿佛睡着了,也可能是在假寐,手一直紧紧握着祢迭给她的匕首。裴惇也主动避嫌,走到最后一幅壁画下,菩提树下的罗汉依旧在闭目思索,他数菩提树上的白鹤,一共十二只,他画上瞳孔的那只白鹤不见踪影,或许挣脱了单调的平面趁着夜幕飞入雨中,他发出一声冗长的与篝火声混合的叹息。
四周一片漆黑,祢迭走在林中小路上被两旁的树枝挤兑,连续的折断声提醒林中的野兽有不速之客经过。没有日月星辰作为标记,他只能依赖耳朵,这场夜幕似乎不会结束。回过头去也看不见普渡寺了,他呼唤自己的那匹红马,得到只是变调的回音,他觉得腿在生出根,再继续走下去他会沦为一棵树。此刻眼睛毫无用处,可若没有眸子的话连黑暗也感觉不到,他总认为盲者生活在永久的暗夜里。可实际上,真的盲者生活在无色的世界里,而黑暗也是一种颜色。
等火把熄灭,祢迭能确定的是烧焦的异味,以及远处漂浮的纱布灯笼。或许正因为黑暗,让他的眼睛穿透现实的表象,抵达过往的彼岸。越来越多的灯笼在两侧出现,流淌出幽蓝色的光,他的脚下不再是堆积的各种落叶尸骸,而是青石地板,他身上落下一枚铜钱,沿着前方的小巷滚动。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反复闭上再睁开,可是眼前确实浮现了喧哗的集市。形形色色的人来往,穿交领服的胡人,抹铅粉的娘子,戴幞头的书生,隐约可见他们藏起来的獠牙或尾巴,祢迭意意识到他置身于鬼市。在传言中,只有在鬼市中购买货物才能脱身,他身上仅剩的一枚铜钱已经掉落,他必须寻回。
他逆人潮而上,躲过杂耍郎喷出的火焰,反而触碰到另一边的花灯。他走到哪里灯笼就亮到哪里,而走过的地方又重新陷入黑暗当中。那枚铜钱似乎被无形之手推动一直滚动,在跟踪中他发现自己一次次路过同一家酒肆,躲过同一个杂耍郎喷出的火焰,又碰触到同一盏花灯。这里是一个圈,他陷入了循环之中。终于,他在青砖的缝隙中找到了那枚直立的铜钱,他捡起来,找到一个戴着面具的货郎,用一枚铜钱买了一枚铜钱。
那些纱布灯笼在那一刹那熄灭,刚刚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周围只剩下风吹过时树枝窸窣的动静。
次日,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张吸过水的白纸,空气很潮湿,祢迭把昨日的发生的一切当做诡异的怪梦。他在一棵桃树下找到了红马,从树枝上纷飞零落的花瓣近似血红色,两个挎横刀的男子正给它梳理鬃毛。那两个人相貌酷似,都是丹凤眼,短髯须,毫无疑问是一对兄弟。祢迭拨去落在肩头的花瓣,对两人行礼:“打扰,我昨日走失了一匹马,红色,臀上有梅花烙印。正是二位旁的这一匹,望二位归还与我。”
男子甲说:“哦,你说这匹马是你的?真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二郎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男子乙说:“大郎,我们寻了一年,不就为了此刻么?”
察觉到杀意的祢迭立刻后退,把右手放到刀把上:“二位,莫因贪图一匹好马断送性命。”
男子甲说:“呸,你这厮好能颠倒黑白!”
男子乙说:“约莫一年前,就在此地,你这个驿卒模样的畜生因贪图我阿爷的红马,趁我二人不在杀害了他,把马夺走。我二人远远瞧见你的模样,追了整整一年,终于能在今日报仇雪恨!”
祢迭愣住了,命运将过去与现在像纸一样对折,他想起六个月前的下午,格外刺眼的光线无法直视。祢迭在家乡杀了酷吏而出逃,他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徒步走在荒了的麦田上,遇见一个骑红马的青年。他说自己是驿卒,从左屯驿去往蒲州驿,在送信途中遭遇贼人以至于迷路,不得不向祢迭问路。祢迭指明方向后两人继续往相反方向去,但那人又折了回来,他说:“我无意杀人,奈何相中了你的腰带,要怪就怪你的腰带吧。”那人挥刀劈下,但是一开始,祢迭就看出对方绝非善类,他闪身躲开并且拔刀反将那人杀了。为了行走方便,祢迭换上了那身装扮,冒充起驿卒,骑上那匹有梅花烙印的红马继续流浪。
祢迭说:“我可以解释,你们的仇人死了……”
男子甲拔刀:“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男子乙拔刀:“这种鬼话你跟阎王说去吧!”
感觉落入命运陷阱的祢迭抬起头来,桃树那分散的枝杈看上去似乎在平面上交错重叠,把天空撕成许多灰白的碎片,从仰视角度纷飞的花瓣没有高低。那匹马嘶鸣起来似乎想为他作证,望着马深邃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无法解释,无可奈何地缓缓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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