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原配读作冤种:《水云间》之翠屏,新旧交替时代旧式女性的困境
你有过和配偶常年两地分居的经历吗?如果是你,在多年两地分居之后,带着孩子千里迢迢去和配偶团聚,却发现对方已经犯了重婚罪,你会怎么做?
在男主的“渣度”上,《水云间》这本成书于1993年的作品是相当“超前”的。在网友们还没有制造出“渣男”这个词的年代,男主角梅若鸿就已经在渣男的路上一骑绝尘。他对父母不孝,对朋友不义,对爱人不忠,对子女不慈。可以说,你很难在一部通俗文学作品里找到这样一个做人做到一无是处的男主。但如果要评出梅若鸿身边被他渣得最惨的人,我认为不是被他始乱终弃的汪子璇,不是沦为他的“全能娇妻”的杜芊芊,甚至也不是被他骗钱骗感情的汪子默,而是他那写作原配读作冤种的第一任妻子翠屏。
《水云间》的主线故事是围绕着西湖湖畔一群你爱我我爱他他却爱她她又爱着他的艺术家和他们的缪斯们展开的,相形之下,到小说结尾时才正式出场、全部篇幅不过只占了一个篇章的翠屏,不但显得分量不足,而且画风不合:她的凄苦反衬出他们的“浪漫”,她的“旧式”反衬出他们的“新潮”。在男女主角历经风雨(主要是女主角历经风雨)之后,他们的爱情终于走入婚姻的殿堂、生活刚刚稳定之时,翠屏作为一个被男主角“忘”在老家的原配骤然登场,一下子打破了女主杜芊芊的爱情迷梦,似乎让这个角色更有了“扫兴”和“不合时宜”之嫌。但在我的眼里,翠屏不只是一个考验男女主角爱情的工具人,也不只是一个把男主的渣推到新高度的助推器。她的命运,其实是民国时期大量底层女性的缩影。翠屏的一生,是梅若鸿岁月静好、翠屏负重前行的一生,是按照旧的行为模范做到最好、却遭遇了新的评价体系的一生,是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而那个别人却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要这么老旧的蜡烛,我要的是现代化豪华版的枝型大吊灯”的一生。
“旧式”行为规范:《水云间》的故事设定在民国,一个典型的新旧交替的时代。都是身处在同一个时代的女性,汪子璇受益于开明的家风和优裕的家境,可以追求艺术、恣意爱恨,享受着那个时代能赋予一个平民女子的最大程度的自由;杜芊芊则是被豪门娇养,心里怀着叛逆的梦,活了20年最大的苦恼无非是“啊好烦老爹又娶姨太太了”。与她们相比,翠屏的人生则丝毫没有从“时代之新”中受益。小说中没有交代翠屏的原生家庭,但她能被卖给家境本不富裕的梅家做童养媳,想来也只能是个比梅家更加贫困的家庭。动荡时期、落后地区、清贫家庭,翠屏的开局属于底层中的底层,新时代的风再怎么吹也很难吹到她的身上。生活只给她留了一条路:早早嫁人,相夫教子,亦步亦趋地遵循传统价值观赋予女性的行为规范,用尽一生博一个贤德之名。而她所嫁的这个小丈夫,在他还没长大之前,他们说:
“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稍微长大一点,他又说:
“我要飞到那遥远的地方望一望”
无疑并不能替她分担生活的重压。恰恰相反,翠屏的存在才是为了给梅若鸿分担生活的重压的。与翠屏的开局相比,梅若鸿的开局属于“一堆烂牌里夹杂了一两张好牌”的类型,一样是出生在动荡时期、落后地区、贫困家庭,但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属于那种不需要承担太多家庭责任、备受宠爱的幼子。因此,他可以拿着全家的资助飞到杭州,为自己的人生开拓更多的可能性,至于他那留在后方的家,自有哥哥和翠屏替他撑持。他离家十年,在杭州自在追梦,这十年当中家里女儿降生、水灾疫病、父母离世、兄长跑路等种种变故,他不但丝毫不料理,甚至根本都不知道,反正一切自有翠屏承担。我们回头看一看翠屏的人生轨迹,会发现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她做童养媳,是父母的意愿;她在老家勤勤恳恳,侍奉的是梅若鸿的父母;而她后来之所以来找梅若鸿,是因为梅家已经彻底无人、她自己也已病入膏肓,女儿无人可托。从头到尾,她没有自己的意愿,因为所有人都告诉她应该以他人的意愿为意愿;她没有受过教育,没有自己的思想,因为有了思想就会不可控;除了抚养女儿,她对梅若鸿也没有要求,连一点点情感上的要求都不敢有,她发现梅若鸿在杭州已经有了杜芊芊之后是打算“识趣”地立刻离去的,是梅若鸿最后的一点点道德感发作才拦下了她。她通过为他人的奉献来构建自己存活的意义,通过为他人创造价值来让铸造自己的价值感。但她最大的悲哀,甚至不是这种完全扼杀自我的旧式的生活模式,而是在她兢兢业业照着这种模式做到最好之后,她又遭遇了一个全新的评价体系。
“新式”的评价体系:梅若鸿自称醉马画会的众人是他的知己,可是,不要说他的新女友杜芊芊,连醉马画会的众人都对不知道他在老家已经婚配。可以说,一个在逃的凶犯对自己的过去有多么讳莫如深,梅若鸿对于翠屏就有多么讳莫如深。她,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个“陈腐的”、“落后的”旧世界,仿佛是梅若鸿的黑历史,需要深深地被掩埋。他将她定义为“前世”,定义为一段已经被他彻底割舍、彻底抛弃的过去。因为他来到了杭州这个全新的大城市,他见识到了新的生活方式、新的思想观念可以让他活得多么轻松、多么刺激,他领略到了“新世界”的美妙,却从未想过把“旧世界”的翠屏拉出来,而是用他那套已经沧海巨变的评价体系,将翠屏评价为陈腐落后、不值一提。如果翠屏身在一个纯粹的封建时代,她的言行堪称贤妻标杆,她至少可以获得一种社会主流价值观的认可。但她生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又不幸遇到了一个从不知为他人着想为何物的丈夫。她为他付出了一切,他却已经不再需要她,甚至从根本上否定了她的存在。如果说旧社会的女性,被要求要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他人,那么翠屏这种新旧交替时代的旧式女性,不但要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他人,还要在燃烧过后自动退场,因为她们的丈夫已经不再需要这根老旧的蜡烛,他们需要的是新式的枝型大吊灯,更现代,更闪耀,更能匹配他们的新式的生活。
结语:我之前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作者一定要安排翠屏自杀。就算她的存在构成男女主角终成眷属的障碍,但她一出场就已经是病入膏肓的设定,安排她缠绵病榻、不治而亡,一样能达到“让主角重归旧好”的目的。但回头一想,翠屏的自杀,是符合这个人物的内在逻辑的。她习惯了通过为他人创造价值来构造自己的价值感,而传统观念下身为丈夫的梅若鸿又必然是她“最重要的人”,那么,当她看到自己的存在让梅若鸿天天发癫、痛不欲生,她的价值感必然会崩塌,她找不到继续活着的意义。她只能通过自己的死换来杜芊芊对梅若鸿的原谅和重新接纳、换来梅若鸿的快乐。在她临死前,想的都是希望梅若鸿过得好。这种被神化的“无私女性”的形象在当年有没有市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希望现在以及将来的女性们,哪怕还是决定要做一只蜡烛,也只为照亮自己的人生而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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