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敞亮何以可能?
(该书 序二)
邱晓林
生活之鸡零狗碎常叫人无暇他顾:明天的课还没有备好;请人吃饭还没有定好地方;违章行车还没交罚款;腰带坏了得马上买根新的;再不结题项目就要作废……然而,一当夜阑人静,只要我们还没有疲惫得即刻合上双眼,只要还有几分钟的喘息之机,“为什么而活着?”,这一良心的叩问就会像幽灵一般悄然而至,即便我们懒得答理,即便我们厌烦了思考,它仍会像影子一样尾随我们,甚至潜入我们的梦中继续纠缠,而常常在噩梦惊醒之后,那空虚渺茫的感觉简直要令人心碎——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夸张?然而,又有谁能说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呢?当然,大多数人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太费心神,甚至可以说,他们一当意识到这个问题,马上就会像一只感觉到威胁的羚羊一般机敏地闪开。但是,却总有那么一种人,要是对此想不出个所以然,表达出个所以然,那一定就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在我看来,诗人里尔克就是这类高度神经质人物中的一个典型。虽然我们知道,在号称小说之王的纳博科夫眼里,与卡夫卡相比,里尔克一类的诗人,“不过只是侏儒或者泥菩萨”。然而,我们也可以说,一个像纳氏那样易于在炫目斑斓的细节中兴奋不已、流连忘返的人,又怎能对一个如里尔克这般具有强烈的意义渴求之人那不时涌动的内在焦虑感同身受呢?
十多年前,当我读到林克先生翻译的《杜伊诺哀歌》时,就有一种被突然击中的感觉,其故,就是因为这首诗把我一直以来那些企图表达、但总是模模糊糊而难以把捉的东西好像一古脑儿全都说出来了,其痛快简直有如我第一次听到崔健的摇滚时,感觉我所有的青春期焦虑都得到了打包式的释放一样。从那个时候起,里尔克对于我来说就成了一个脑中挥之不去的诗人。这当然得感谢林克先生的传神译笔。勃兰兑斯曾说莎士比亚在德国是和歌德、席勒一起诞生的,其意是说奥·威·施莱格尔的莎译才算真正的莎译,那么我想说的是,里尔克是经林克先生之译笔才在中国诞生的。我知道这么说很得罪人,因为在林译之前早就有人翻译过里尔克了,但问题是,如果在审美这件事情上我们都不能诚实,那恐怕我们不能说自己是从事文学研究这个行当的。但遗憾的是,我一向疏懒的心智却让我无法真正领会里尔克耗十年心血写成的这首大诗,尽管我经常在酒酣耳热之际情不自禁地吟起那不凡的起句“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倾听,倘若我呼唤?”以及“当你路过/敞开的窗门,一阵琴声悠悠传来。/这一切皆是使命。但你是否完成?”一类令人无限感慨的句子。大约又过了十年,当我读到卢迎伏对于《杜伊诺哀歌》几乎是逐字逐句的解读时,我的这一遗憾终得以化解。不得不承认,这多少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而那时,他不过是一个面带腼腆、青涩未尽的年轻人,其年龄尚不足三十岁。因为我们都知道,要完全通透地解读一首诗歌的意义,即便是一首短诗,往往都是十分困难的,遑论像《哀歌》这样的大诗,然而,卢迎伏却硬生生地做到了。我用“硬生生”一词,是想表达两个意思。一方面,当然是有感于这一解读之旅所展现出的不同凡响的穿透力,可以说,其阐释之光几乎照亮了这首大诗的每一个字词;但另一方面,我也有个疑问:一首诗,尤其是像《杜伊诺哀歌》这样的大诗,其意义真的可以这样得到如此明晰的揭示吗?或者说,一首其意义可以被阐释所完全穿透的诗歌还是一首好诗吗?说实话,这是我的困惑。因为仅就《杜伊诺哀歌》而言,我的阅读感告诉我,毫无疑问它是一首好诗,而卢迎伏的阐释也让我觉得,讲得真是有道理。其实在我看来,关于存在的困境及其突围,里尔克似乎并没有说出多少有新意的东西,似乎他所吟唱的仍然不过是那些司空见惯的主题,但令人惊诧的是,这些陈腐的主题却在里尔克的诗性言说中化腐朽为神奇,让我们为之唏嘘感叹,为之玩味无穷。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或许,参透其中的秘密,即里尔克“全然属己的独一性”,才是解读作为诗人而不是思想者的里尔克的关键所在。而这,也是我期望于卢迎伏未来研究的着眼所在。而且我相信,将来我们一定可以读到他更多、更精彩的经典解读。说实话,这是他最有天赋的一个领域,所以他不能浪费自己的才华,也不要犹豫在这个理论聒噪的时代还该不该做这么“笨”的事情。因为我已经在多个场合,亲耳聆听过他对于诸多经典的精彩解读,其迥异于常人的独辟之见常常让人有恍然大悟之感,这一点也在他常令学生感慨时间过得太快的课堂上得到了强有力的印证。所以我非常期待有朝一日,我们能够读到独具风采的卢氏《文学讲稿》,并且可以相信,即便是把它和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摆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但最后,我想抛给卢迎伏的是这样一个问题:这真是一个贫乏的时代吗?要是换一种眼光,换一种角度,是不是可以说这也是一个好的,甚至是更好的时代?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的存在之弦是不是不用绷得那么紧张?当然,以我对卢迎伏的了解,以其可以整天沉浸在古典音乐中的性情倾向来看,或许他并不习惯于这样的思考,只是我觉得,他可以适当放松一些,因为当他不再是紧紧地“抓”着里尔克,而是带着一点戏谑和调侃的眼光去重新打量里尔克时,或许他就可以对里尔克的“存在”诗学产生更加意味深长的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