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尉之死
写于2022.存档。
01初雪
廖尼亚在重读薇拉两个月前写来的信时,读到她在第三页背面的最后一行写到:蝴蝶会杀死冻土,春天和屠戮一起来到。旁边有暗褐色的印记,应当属于晚餐里的红菜汤的汁水,薇拉家里只有一张桌子,用于进餐、缝补羊皮袄子、堆放杂物和写诗。而廖尼亚确信这句话曾经的位置是在第四页的开头,于是准备从头再读以修正记忆。
长指针只转动十五度就足以见证他的徒劳,海浪温和的韵律声令他更加烦躁,过道里传来军靴敲打船板的声音,廖尼亚的心陡然收紧,他收好信件,死死盯着盘子里的白面包和烧得过干的马肉——猪肉在两周前就不再供应了——在心里默数着拍子等待萨沙和阿列克谢诺维奇的敲门声。五秒之后他就需要拍拍大腿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去开门,任由萨沙揶揄。幸运的是五秒之后的敲门声并不存在,他们直接扭开门一前一后地进来了。阿列克谢诺维奇不发一语,把一罐柠檬酱哐的一声杵到了廖尼亚面前的桌子上,他们脸色发灰,起伏的五官像冻僵的丘陵。
“早做打算吧,廖瓦,”萨沙眼尖地发现了他放在桌子下捏着信封的手,四角的棕色火漆印上反射着电灯的微光,“给你的情人写好告别信。要么就冲自己的腿开一枪。”
“只是充入预备队而已,萨沙。”阿列克谢诺维奇一手脱靴子一手去翻找枕头下的面包干。
“让水兵离开船,就像砍了手,然后把我们丢进那群黄猴子的屠场一样。”萨沙双手把住上铺的栏杆,“我们早该像那帮陆军军官一样装病,把该死的军医院塞满。我敢保证能为我们找到三个虚位以待的床位。真的。阿列克谢,别那么看我,准尉不难。还是你想像马卡洛夫那样被炸成一场血雨?我有个同期同学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号上,他说那时他就在马卡洛夫旁边,他说他的脖颈里落满了——”
“行行好,萨沙。”廖尼亚说,对方在注意到他没吃完的晚餐时适时噤声了。
十月,旅顺城已经开始下雪,廖尼亚值完班,有时并不直接回船舱,而是从过道的舱窗往外凝望,泊在港内锚地的船体被细雪覆盖,像从外海漂入旅顺港的幢幢冰山。黄金山低炮垒的大功率探照灯在夜里高强度地扫射,海水与冰雪将灯光反射向陡峭的海岩上,岩石的尖角纷纷熠熠生辉,宛如星河陡然翻转降落人世间,以一种残酷的梦幻感攫住廖尼亚的呼吸。阿列克谢诺维奇端着夜宵的托盘从他身后掠过,“有时候我感觉你从二月底一直在这儿发呆发到了现在。”声音在狭窄且死寂的通道里荡出回响,像一束远古的幽灵。
阿列克谢诺维奇是对的。从二月下旬开始,日本舰队发动两次闭塞战,被弃于港口灯塔下的其中一艘闭塞船在爆破中烧起大火,燃烧了整整七天,每个早晨准尉官训练结束后廖尼亚都会向它致以目光,见证了这场海上大火逐渐凋谢的整个过程,像一朵从花期到果实期就熄灭的夏花。当最后的文火渐渐在廖尼亚灰蓝色的眼珠里枯萎成一粒无所谓的光点时,这片远东的温水不冻港又恢复了它危机四伏的平静。
岸炮又打响了。也许是又一次闭塞战,也许是日本联合舰队的全体进攻,也许只是他们的勘察舰。廖尼亚感到自己只是这艘巡洋舰上的某只半身雕像,只能枯坐于远东海港的某处船舱,在岸炮无序轰炸的沉闷的伴奏中,向上帝祈祷归期。他确信上帝听见他的呼救,而神正于他耳边喃喃:蝴蝶会杀死冻土,蝴蝶会杀死冻土……醒一醒,廖尼亚,水兵即日起全体下舰!廖尼亚、廖尼亚……薇拉,亲爱的薇拉,还记得我们一起埋葬的舒罗奇卡吗?哦,蝴蝶会杀死冻土……
02春与葵
春十七岁时,已经拥有了濑户内海沿岸渔民特有的浅黑色的皮肤与常年皲裂的嘴唇。起初,他和母亲一起出海,鰤鱼在网里争先恐后地跃动、颤抖,地平线上浮动的粉色云河渐渐褪成橙紫色。一年后,他开始和男人一起出海,他们有时会遇上夏季的赤潮,春把这称为血祸,并拒不同男人一起下海捕捞那些血淋淋的浮藻生物。他站在一处孤寂的岬角,凛冽的海风带起他无袖短褂的衣边,从他的腹部往脖颈上灌,像一柄在雪地里埋过的长刀直抵胸膛。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站在层层上涌的赤红海浪里像一棵稚嫩的黑松一样摇晃的女人,她手里紧紧抓着一条早已死去的鰤鱼,面朝猩红的大海,红色的海水从她的脸上滑落。
休渔期他和男人一起上城里去贩卖鰤鱼鱼干,揽客一整天,总能赚够接下来一个月三个人的生活所需,如果春能每天乖乖只吃两顿的话。于是男人打发他自己去隔壁摊位买两个饭团,而自己去喝一杯,往往彻夜不归。春会偷偷给自己多买一块麦落雁,任由自己在炒大麦粉的甘醇香气里淡忘对那个踉踉跄跄往游女屋走去的身影的恨意。那条樱花坡道很长,很陡峭,精悍的颀瘦枝条密密匝匝地将月亮笼罩其中,游女屋的灯笼在夜色与枝叶的掩护下显得隐隐绰绰,被掰碎成细密的光点。很快,几年之后,在这条坡道上纷纷扬扬的将不再是樱花、月光与灯笼,而是印着广濑武夫头像的宣传画报与民众的振臂高呼。
春的个子长得很慢,十七岁时仍然只有男人的肩膀高,也就是说,同母亲一样高。踩着高齿木屐就会高出春一大截的母亲偶尔会忧虑地注视他和他额角那块青黑色的椭圆胎记,不发一语就传递出“将来该怎么办”的焦灼的信息,他的生父显然不是那种个头高大的男人。而这个高且魁梧的男人路过屋檐,满手是鱼的血腥味,顺手往正在梁下系风铃的母亲屁股上拍了一把,惹得母亲尖叫起来,缚在和服下的畸弯的双腿局促地小跑着跟进屋去,二人在春的侧面带起一阵混着腥臭与芬芳的风。春确信是饥饿而不是憎恶,令他的胃陡然翻江倒海起来。
葵是这时候在十一月落满大雪的稻田里出现的,她是村东的阿川寡妇养在膝下的女儿,年纪不明,父亲在渔船被海啸卷走后于屋檐下上吊,或许也就是才十来年前的事。她和寡妇一起住在村东最远的小屋,和坟场的看墓人是邻居,母亲说她们都很邪门,村里的人也很少往那边的山里去打猎。
春没有去上学,葵也一样,督学局拿这帮出生在荒僻岬角海岸的渔民没有办法。于是春在出海与进城之余有更多时间呆在后屋屋檐下凝视对面的荒山,好像期待用目光制造点什么奇迹;而葵则在荒山山坡上走来走去,头和脖子不对付似的,孤零零地往外伸着,像是想和脖子分家;而背总是佝偻着,显得像个小老太太。她每天都这样走,从黄昏一直到傍晚,才慢吞吞地下来回村东去。
有时春希望她能看过来,注意到他的视线,哪怕半秒也好,他瞪大他的眼睛注视葵,仿佛希望把那个佝偻的身影锁进他的瞳仁。年初开春,督学局的宣传员们又找上门了,这次他们深入村腹,在荒山上找到了葵,两人手里拿着厚厚的宣传画,冲她挥舞和嘶吼着,去拉她的胳膊,可葵毫无反应,只给予耐心的注视,春几乎不确定那究竟是一种礼节还是一种隔膜,真的,好像他们之间有物种的区隔一样,葵无法听懂他们,他们也无法理解葵。等到其中一个人开始把手探进葵和服的衣襟里,她也毫无反应。她在两个人手里摇摇晃晃,像被顽童推来推去的瘦竹节,头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春感到一种似曾相识。他不再希望葵能反过来注视他了,事实上,他把自己藏进了屋檐梁柱的阴影后,把那三个人的身影从视野中剥离开去。而葵头发的沙沙声响却像鬼魅一样仍旧缠住他,和岩石迎击浪涛的韵律声一齐在他的太阳穴上舞动,讲述某种他难以理解的语言。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和千千万万个人一起沉浮在海里的死人,充当了防波提的沙包,被层层上浮的海浪冲得歪歪扭扭。这时,他终于想起来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葵就像那条鰤鱼的尸体,被指甲缝里填满红色浮藻物的手紧紧抓在掌心里。
03幸福
“我希望我妈还能给我买得起一块石碑,我的侄儿们能有空看我,别让那些见鬼的杂草不要命地疯长。”萨沙说这话时,不远处又有一枚二十八厘榴弹炮落下,精准地使一个正在冲锋的步兵小队全部消失了,廖尼亚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肤色和身高,因为这帮日本人的榴弹炮敌我不分。
他一把把萨沙扯下壕沟,也许萨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又或许他已经被炸得头晕眼花了,他的肚子正在往外冒血,急速浸湿了他五层厚的军衣和外面的棉褂。他们是今天的幸运儿,唯一一支被抽调上203高地战场的水兵预备队。他们本来应该穿梭于炮台堡垒里的地道,协助炮兵和机枪手作战,而这帮侏儒的人海战术却用无数男人的四肢、内脏和头颅充当了推进前线的利器,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有人从堡垒出去,和这帮侏儒的刺刀与子弹面对面,但暂时不会是马克沁机枪后的士兵。
“瓦连京!瓦连京!”萨沙比他重太多了,他的手腕一定脱臼了,没办法把萨沙拖到军医那边去,也没办法把他拖回堡垒,萨沙压住了他的腹部和大腿,廖尼亚只分得出喘气的力气。日本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廖尼亚听不懂那种远东语言,却完全能辨析出那种重复的口号中孕育的疯狂,他感到自己是闯入陌生大陆的鲁莽的教徒,出于愚蠢的幻想试图去异域远方赚得盆满钵满地归乡,佩戴着金钱或英雄的勋章,无所谓是什么,结果等待他的只有荒原、疟疾和被剥掉的头皮。
但是,不是的,他不该这么侮辱自己。他从来没想过去海军官学校。他本来和薇拉寄住在舒罗奇卡家里,天知道舒罗奇卡是他们哪儿来的穷亲戚,他们都叫舒罗奇卡大哥。那一年春小麦收成很好,他们攒了两百卢布,舒罗奇卡看中另一块地,又问在开客店的表亲借了些钱。去城里过户那天舒罗奇卡的妻子娜斯佳让他们的大儿子一起去,帮她带些橄榄油和茶叶回来。两天后表亲驾着拉了两具尸体的马车回来,不愿交出地契的舒罗奇卡和大儿子被逃窜的流放犯们开了五枪,分别。而把仅剩的三十卢布上缴的客店老板活了下来。
廖尼亚想,也许葬礼举行前娜斯佳就打好主意了,否则薇拉不会那么快就离开,四百卢布也不会那么快就筹到手。他不确定薇拉是如何看待整件事情,因为她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异样。娜斯佳曾经的口头禅是薇拉是这个家的天使,但她选择把薇拉卖给彼得堡的妓馆,以此为被抽中壮丁签的二儿子买个替身。
薇拉走后,廖尼亚并没有想到下一个离开的是自己,虽然舒罗奇卡自称自己一家都是廖尼亚的远亲,但他和娜斯佳已经充当了他的父母角色十年之久。因此,当廖尼亚的准士官父亲来接他回塞瓦斯托波尔并要送他去海军官学校读书时,他确信如果自己八岁的瘸腿后来没有奇迹般复原,而他们又没有在一次急性脑膜炎中失去他们那正在念法学的小儿子,那么这对父母仍然将永远只是神秘地存在于舒罗奇卡喝醉后的只言片语中。
廖尼亚坐上前往塞瓦斯托波尔的火车前,娜斯佳带着两个小儿子来送他,就像送薇拉一样。他向她致以艰难的笑容,而娜斯佳的眼泪则与玻璃窗的反光融为一体,但她没忘了嘱托他要记得冬天戴两层护膝保护关节,也别忘了多给薇拉写信。小亚历山大和小鲍里斯跳起来冲他挥手,一前一后地在汽笛声中追着火车,留下娜斯佳站在原地,雪风吹动她羊皮帽上的细毛。他们四个形成了在一条直线上散落的黑点。只有在这一刻廖尼亚才恍惚地意识到,这个曾经伫立在遥远乡村土地上的舒罗奇卡之家终于像断线的珠链一样轰然倒塌,穷人的幸福就像蚁筑的土堆,只需要轻轻一踢就能灰飞烟灭。
萨沙在捏他的手心里的一块肉,他惊异于自己在震耳欲聋的炮弹声与夹杂着子弹的尘土飞扬中仍然能拥有如此精准的触觉。他低下头,用另一只手把萨沙脸上的尘灰扫了扫,露出对方乱糟糟的微笑:“唷,廖涅奇卡,还记得咱们在海军官学校的时候不?我的操舵课学得一塌糊涂,毕业考核让你把头发剃成我这样去顶替我,当时我可允诺了你不少好处,帮你给那位从没见过面的薇拉小姐寄的丝巾和花缎,连续两个月玩纸牌都让了你,咱们上巡洋舰的时候让你先选床位……啧,还有什么来着?廖瓦?”
“如果我马上要弃船上逃生艇而你还在船上,不用冒着风险回头救你。”廖尼亚平静地说。
“换到陆地上也一样。”萨沙说,“现在承诺生效。”
04叆叇
春已经连续四个晚上梦见葵,无一例外她都会从海崖上一跃而下,而春总是站在低地上目睹她的死亡,她的头和脖子如她所愿地分了家,被溅出来的血液和脂肪惊悚地流淌着,从嵌着贝壳的沙滩与灰青色的海浪对接,一条奇异的分界线就被春踩在脚下。他一点也不惊愕,寡妇的女儿,坟场的常客,葵早就被村里的男人们在搬弄口舌时预言活不到成年,要么就会被早早嫁给哪家的疯子,听说城里有一家皮革铺的儿子几年前发热后成了弱智,这不是正好吗?葵今年几岁?可能十五吧,等等,就这么便宜了皮革铺的儿子,那也还挺可惜的。他们猥秽地笑起来。
这无疑让春感到梦见葵是一件耻辱的事。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正值少年期,为什么不梦见那个把和服前襟绷得紧紧的那个渡边呢?又或者是有西洋人一样深邃双眼皮的景子?吉川代子也行,虽然个头比他高了点,好歹性情还说得过去。总之不能是葵,为什么是葵?就因为他目睹了荒山上的一切,就要被迫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是愧疚吗?他也说不上来,可是,冲上去解救葵然后被那两个魁梧强壮的宣传员打翻在地,狠挨一顿揍,然后两个人一起被羞辱,并不是他的义务。
出海回来时,海上才刚刚日出,春被冻得发抖,他有点儿发烧了。男人嫌他手脚慢,把他连拖带踹地推下船后,自己拖着网去找早就等在边上的鱼贩子讨价还价。春的发热比他自己预计得更严重些,他抬头去望慢慢汇聚起来的积雨云,大拇指和草鞋的缝隙里滚进来一枚锋利的贝壳,致使他没有站稳,一屁股跌在沙滩上。雨渐渐下起来了,是混着日光的太阳雨。
葵是这时走向他的,他不希望她看到了他是如何被男人拽下船的,这会让他敏感的自尊再次受挫,就像他不希望她知道他曾经躲在屋檐梁柱后目睹一切一样。但葵并没有停留太久,她逆着光站在春面前,没有伸手去拉他,也没有说话,春只看得见她在闪亮生辉的雨珠和劈开叆叇云雾的日光中被衬得黑漆漆的脸庞,以及被镀上光边的毛茸茸的头发和肩膀线条。
“我会一直等着。”她把一张纸条塞进春的手里,她的手湿淋淋的,黏着不少肮脏的细沙,春嫌恶地迅速把手蜷起来,而葵看起来毫不介意,仍然保持她那微微佝偻的样子,很快地背过身离开了。
春啐了一口,双手撑着膝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朝四周看了看。渔民们忙着和鱼贩子讲价,小孩儿们在忙着捡被遗漏在沙滩上的死鱼和扇贝,看起来没有人注意到葵和他的接触,春感到宽慰。
这时候他才有心情展开纸条看上面的文字,母亲教给过他的不多,勉强能看明白:十七日晚七时,请到坟场口来。
05小猫
对于春来说,那些纸糊的榻榻米房间像是有意在愚弄他,在无数个合衣躺下聆听交媾声与海浪声的夜晚,他都这么想。
第一胎是个女儿,男人很生气,因为她卖不了力气,如果遇上收成差的灾年,就只能卖去当游女,运气好点能学学三味线,不至于活不到三十就染病身亡。于是他们加紧了计划。春意识到男人看他的眼神是妒火中烧的,他左脸的疣子上愤怒地翘起来一根黑毛,仿佛在向春耀武扬威:骑在你妈身上的是我。
春想,这架势,这次母亲一定会生个儿子了。村里学过西医的接生妇来了几次,与母亲在侧房长谈数小时,春在风铃下发呆和看葵走路。不祥的第一件事是母亲散发着恶臭的内衣裤,第二件事是她时常发作的腹痛。她开始要男人带她进城里的医馆去,男人嫌她没那个命还学小姐的娇气。灵光一现似的,春想起男人往樱花坡道上点缀着的游女屋里走去的背影,他一边想,一边给鰤鱼除鳞。
葵的纸条来得不是时候,春把纸条撕得粉碎,随手把一颗海蛎子里的肉扯出来,把碎片塞进去扔回大海,他以为他有一天会去城里做学徒的,药材铺也好皮革铺也好,去给洋太太拉车也好,总之他会离开这里。但他知道他会去的。
十七日,是个久违的好天气,夜晚晴朗,靛紫色的云河绵软地浮于荒山之上,灰蓝色的海水驯服地停泊着,地平线上仍然有一圈珊瑚橙的光圈,随之更深的是极远处的一点鲑鱼红,春知道那是太阳怜悯的余晖。
坟场口的空气闻起来像铁锈和橡胶混合焚烧的味道,葵穿着一件灰色条纹的浴衣,远远看去倒像个男孩的身影。她一动不动,像个废弃于此的偶人,直到春走到她面前,她才把一块用布包好的包裹递给他。是什么呢?年糕吗?麦落雁吗?闻起来有大米的香气。
“谢谢。”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很快,他又触感到了布包里坚硬如铁的某种东西,“我会好好用的。”他想葵应该是笑了,挺腼腆的,也许露出了几粒不太齐整的牙齿,有些发黄,牙弓很狭窄,所以笑起来靠近嘴角的两边会有黑色三角形的阴影,显得笑容和善。葵应当是这样笑了吧。
十七日晚八时,他们来到阿川寡妇与葵的家,屋檐下的鞋柜里什么也没有,但是把屋门拉开,主屋的门口赫然是一双女鞋,一双男鞋。春看了一眼葵,她嘴巴抿得紧紧的,侧脸线条僵硬,她很紧张,汗珠从头发丛里挂出来,在她鬓边的汗毛上踌躇了一会,往她的耳窝滑去,她也许紧张得早就忽视了耳畔的瘙痒。
八时一刻,春站在了阿川寡妇家主屋的门口,有蛐蛐在后屋叫了两声,春幻觉他听到坟场里有人在刨土的声音,海浪声是永恒的伴奏。有人在刨土吗?是头七还魂的尸体,还是为自己哭丧的鬼魂?又或者只是看坟人在给自己挖一个新坟?他今年多老了?从春出生他好像就是个老人,他似乎一生都是一个老人。母亲第一胎女儿出生时,他淌着口涎来送了一份新生礼,他是个面瘫。母亲看也没看就扔掉了。他是不是打算了结残生了?就在这晴朗的、星子点缀夜云的夜晚?就在这希望与无望并存的远东岬角?
当男人喉管的血像倒立的瀑布一样向天花板倾泻而去时,春仍然在想这个问题,刨土的声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葵显得比他集中精神多了,她用去鳞刀割断了男人的脚跟腱,他像死前的鰤鱼一样在榻榻米上抽动了两下就静止了,只有喉管的血还在汩汩地流淌着,春爬到男人面前,把他的眼皮翻开,瞳孔是淤青一样的紫色,眼白里血色蛇形,嘴巴微张着,春想他大概一生都没有经历过如此欲言又止的温吞时刻。男人的尸体温驯得像一只幼猫。
“……所以,就这样了。”春说,把葵手里的刀夺过来,两把刀一齐扔在他面前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你明天去找城里的警保寮。能说清楚的对吧?”
葵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她的半张脸都是鲜血,头发里也是,血滴进她的耳窝里。
“喂。阿川葵,你听没听到?”
“去善通寺吧,大和田。善通寺。”葵说,一边随手扯过女人垫在身下的枕巾揩着手,抠掉指甲缝里的凝固的血垢,声音褪去颤抖,平静中却又暗潮涌动,像巫女念动咒语,“去善通寺……”
而自始至终,阿川寡妇始终保持着那样死人般僵直的姿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05祷告
基地的军医院里人满为患,已经持续几个月了。廖尼亚躺在地上,轻伤员区连床帘都没有,一个拿绷带手都抖得像筛子的小护士给他处理了手腕的脱臼伤,而他又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等来医生把他胳膊里的弹片清理干净,至于指甲几乎全部脱落的双脚,只能让它们暂时晾在外面了。
“廖尼亚!”旁边的人踹了踹他,他疼得龇牙咧嘴:“谁?”原来是阿列克谢诺维奇,自日军发动路上总攻以来,他们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他相信阿列克谢诺维奇一直在东鸡冠山北堡垒的战场。他看起来比廖尼亚的情况好一些,只有头上缝了几针。
“你怎么做到的?”廖尼亚问,
“呃,每天按时向上帝祷告?”阿列克谢诺维奇说,“萨沙呢?”
廖尼亚说:“还在203高地的四号壕沟,我休战时去搬他回来。”
阿列克谢诺维奇没有说话。
廖尼亚闭上眼睛,试图小憩一会儿,舌头慢慢舔着下牙槽里最深处的一块牙龈,那里因为坏血已经肿痛了一个月了,轻轻一碰便有如万根银针同时向其穿刺。但上臂弹孔的剧烈疼痛相对消解了口腔里的酸胀,使其万根银针也显得微不足道,反而更引得廖尼亚像摁一颗发炎智齿一样更加上瘾。耳边传来阿列克谢诺维奇沉重的呼吸。
他很快做梦了,睡眠来得如此轻易,愤怒而困倦的肉体往往能战胜傲慢与忧郁的灵魂。毫不意外地,他梦见了薇拉和萨沙。他和萨沙穿着海军官学校的学生制服,那时候他们都梦想毕业就能混上个尉官当当,去一个驻扎在低纬度的舰队的服役。他们走在彼得堡宽敞的街道上,接受马车夫、屠夫、洗衣妇、中学生、药贩子、妓女和良家女的注释礼,去参加一场舞会。
主人亲自给他们开门。对方穿着在伦敦定制的新式西装,袖子上有一颗镶嵌金边的蓝宝石。太太是那类贵妇人的典型装扮,但廖尼亚越过太太的肩头看见了正冲他微笑的薇拉。她穿着一件印着花束的绸缎长裙,光泽像某种液态物质,线条像绵延的山峦,她走向廖尼亚和萨沙,在他们面上分别搁下轻轻一吻,灰绿色的眼睛不大却辉光焕发:“准尉官们,不太巧,你们来得太晚了,错过了第一支舞。”廖尼亚说他不介意,萨沙哈哈大笑,说他要预定和薇拉的最后一支舞,薇拉宽和地笑起来。
他想问,薇拉,你已经多久没有给我写信了?但薇拉已经在主人和太太的引领下,被萨沙揽着腰进屋去了,萨沙不忘回头招呼他进来,冲他眨了眨眼,又看了眼薇拉。他感到有些别扭,那你和阿丽诺奇卡又算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看见萨沙白色制服的侧边有一块红斑,他起初以为是薇拉裙子的一角,但那块红斑似乎正在膨胀,他想提醒萨沙,而对方恰好转过身去拿香槟。于是廖尼亚看见萨沙那块被撕裂的腹部的巨大伤口,血浸湿了他的整件外衣,而冒着热气的肠子正争先恐后地往外滑落,萨沙歉意地向主人太太笑了笑,太太说:“别介意,常有的事儿。”廖尼亚才看见对方喉管上被血垢凝住的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惊叫起来,顾不得礼节,往外逃去,在门口被大理石地板上滑腻的血绊了一跤,这时门打开了,阿列克谢诺维奇迈着绅士的步伐走进来,将廖尼亚扶了起来:“廖瓦?怎么不去和薇拉跳舞?”
廖尼亚在惊惧中睁开眼,顾不得医院浮着腐肉臭气和战场漂浮的火药与石油气息的空气,大口呼吸着,像从地狱被放归的灵魂,他伸手想去抓阿列克谢诺维奇的手,告诉他这个诡谲的噩梦,却摸了个空。
“塔霞,塔霞!”他用尽力气才把路过他身边浑身是血的小护士喊住,她正要匆匆赶回手术室去,“阿列克谢呢?就刚刚我身边这个准尉。穿的是海军预备队的制服,他去哪儿了?”
“阿列克谢?谁知道!”对方用沾血的手仓促地把一缕从护士帽里滑出来的金色头发别回去,“这儿每天死于恶性痢疾和肠伤寒的人我数都数不过来。我想起来了,刚刚柳霞和托尼亚把他搬出去了,你没看到吗?好了,躺下吧,回见。”
06重逢
青年伏在斜坡上,试图把头顶还在隐约呻吟的一个伤兵拉回壕沟,他很走运地没被打头阵的步兵联队波及,他们现在都一个贴一个地委顿于俄军的铁丝电网下,像被冲上岸的死鱼群。青年双手把住对方的脚踝,他的脚底黏满了腥臭粘稠的不明物质。又是几声炮响,青年低下头躲避火药灰,再动手拖伤员时感到轻松了许多,他心中忐忑起来,果然,最终被拖进壕沟的只有对方的下半截身体。
连胸口的白布条也灰飞烟灭了。青年暗叹,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那里有一块青黑色的椭圆胎记。就这样,证明他是白襷队的最有效的信物也没有了。
“喂,大和田!你抱着死人尸体在发什么呆?快点转移到安全的阵地!”是贵一辉的声音,从他耳边咻的闪过,仿佛在时间流中窜动的鬼魂呼号。春扔开尸体,把步枪重新上膛,追随着贵一辉的方向而去。多亏了那些壁虎般的工兵,他们才能在壕沟里喘一口气,而不至于顷刻之间就成为俄军马克沁重机枪的靶子,在占据制高点的俄军眼里,他们只是一群向着火焰奔赴的脆弱的蛾子。然而在联队中流传的消息是,俄军已经开始动员旅顺城区内的医疗人员拿枪上阵了。蛾子的翅膀未免不能成为熄灭火焰的飓风。
29日晚,从各个联队抽调的三千人在胸口斜挂两条白布条,组成夜间突袭的白襷队,也许命运注定那几只地雷会不凑巧地爆炸,因而三千人顷刻之间就暴露在俄军的探照灯下。等到天亮,只剩下八百人。春想,向乃木希典的宅邸投掷石块的人数又会激增了。
这是大和田春从预备役晋升为二等兵的第一年,他隶属于步兵第二十二联队。离开香川只是数月前的事,而旷日持久的战争仿佛已计入百年,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轮回,203高地对他们来说就像永不对魔鬼开放的天堂,只是这天堂的地基是用破碎的尸体层垒起来的。每个人都把为天皇攻占203高地挂在嘴边,然后像提线偶人一样去死。每一天,他们抱着枪浅眠,惊醒,集合,等待,匍匐,冲锋,死亡或撤退。有一次他们在前线的斜坡匍匐等待了两天一夜,滴水未进,嘴唇的裂口像峡谷一样深不见底,铺天盖地的雪仿佛要将他们活埋。春的手抠进一把雪里,捻了一点放进嘴里,试图模拟麦落雁的口感。当冲锋的号令响起,和他同样来自土庄町的内田已经在他身边冻死了。
冲锋时的感觉虚幻得不像现实。有人踩中地雷,有人被流弹穿过,有人在炮响后只剩下上半身,有人举着刺刀冲进俄军堡垒,再也没有出来。到处都是浓烈的火药味和黄色烟雾,探照灯尖啸的白光与爆炸后燃起的红色火焰交缠在一起。春常常会被尸体绊倒,残肢或头颅,完整的尸体少之又少。这些青黑色的人体碎片大多数都被留在俄军的阵地前。他跨过一道一道的壕沟,离天堂的大门越来越近,尽管他并不确信203高地会给他带来救赎。他正奋力从一道壕沟往上攀爬时,看见了一具躺在沟里肚破肠流的俄国士兵尸体,而他的身后,另一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士兵正看着他,透过浓雾,春竟然看清楚了对方眼珠的颜色,像暴雨时的海面,他说不清是灰色还是蓝色。对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放下枪,也没有举起枪。而他抬起了步枪的枪口。这不会是他第一次杀人。
春开始怀念起男人温腻汹涌的鲜血,淅淅沥沥从天花板坠落在他的面庞上,几乎打痛他的眼睛。那样的力度那让他感到生命存在的实体,灵魂的力量与死亡的鲜活,漂亮得像鰤鱼划过海浪的弧度。春想,如果让他再回到那个樱花落满坡道的春夜,他会再给自己多买一块麦落雁。
07准尉之死
廖尼亚确信阿列克谢是一名虔诚的东正教徒,因而在二十八厘榴弹炮运向203高地战场之前就被恶性痢疾带走了。上帝的福音。作为轻伤员,他很快被扔出医院,回到了前线阵地。他和其他大兵们一起缩在堡垒前的壕沟里,等待炮击的停止,炮响消失以后,就该是步兵们的冲锋与反冲锋了。肠子在一阵一阵间歇性地绞痛着,他不知道是由于过度紧张,还是由于天气寒冷。十二月,中国东北的雪夜,在探照灯明亮的灯光下,能看见雪如洪水冲破堤坝一样汹涌在空中,像春风中的絮子一样无边无际。浓雾遮掩的星空下,他几乎听到震耳欲聋的雪声,冰块凝结的声音在他耳边簌簌作响,战场上仍有爆炸的余焰在缓缓燃烧,被撕破的军旗在雪风中鼓动。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猪肉了。一望无际的麦田,薇拉从小屋里撩开门帘走出来,身后是骑着马驹的鲍里斯。
似乎有人在耳边说了一句,不对劲,这句话像恐怖的咒语一样以他为圆心开始四散。最开始是他所在的先头部队意识到问题,随后是身后的机枪手们,堡垒里的炮兵们,司令官们,廖尼亚明显感到有什么正在俄军守卫中波动着,他不知道这是死亡的预示,还是命运的先兆,而这两者在203高地也许向来没什么不同。
当日本人炮击的浓雾渐渐在夜空中散去时,廖尼亚看见了那些本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日本兵们攒动的人头。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日本人将步兵接续炮兵的步骤改为了炮火覆盖,在炮击的同时,步兵已然跟随炮火向前推进,而俄军还在壕沟与堡垒中屏息静待。来不及了。廖尼亚的腿仿佛比他的头脑更适宜战争的召唤,拖着他随着先头部队开始了反冲锋。
他自始至终无法判断自己杀死了多少个日本兵,那些从步枪里打出的子弹,他无从得知它们的归宿。也许从某个医疗兵的耳边擦过,他从此少了半个耳廓;也许射向某块坚硬的岩石,只磕掉了一块石灰;也许深深埋入了某个一等兵的胸膛,他的母亲正在夜里给他写信;也许不幸地卡在了某个二等兵的腿骨,他至今仍在医院发着高热,眼睛充血,等待医生的决断。谁知道。萨沙死了。
在进入海军官学校之前,他确信自己曾想成为一个拥有五十俄亩土地的农民,这样就够了,亚历山大和鲍里斯一个会去客店帮忙,一个会成为驯马师。如果要征兵,抽不中算走运,抽中就筹一个替身的钱,他相信他们会办到的,正如他曾相信舒罗奇卡之家坚如磐石,而那间用石块和麻草堆砌起来的小屋永不会被冰雹与雪灾击垮。他对那些金碧辉煌的大城市敬而远之,也恐惧跨越一万海里前往异教徒遍布的远东,而命运不容置喙,如若你试图反抗,她就会让你浑身长满毒疮。
二十八厘榴弹炮的炮身重几百公斤,一枚炮弹的美元价格足以令曾经的舒罗奇卡之家过上一两年的饱腹生活。而在远东的冰天雪地里,它被用于不分敌我式的轰炸,炮响之后静默三秒,就下起一片年轻男人们的内脏雨。
廖尼亚奔跑着。他的四面八方早已没有人,又似乎一直有肤色相异的男人们举着手枪与刺刀肉搏的身影在他余光中闪现。他好像已经在雪地里奔跑了上万年,西西弗斯般徒劳地轮回。谢尔盖从他身边跑过去,正在投掷一枚手雷,十年后它才会被更广泛地应用在战场上。廖尼亚的眼睛陡然剧痛,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再睁开眼,失去了一条腿的谢尔盖正在雪地里往堡垒的方向爬行,他身后是蜿蜒数十米的血迹。而刚刚还冲在廖尼亚前方几米的扎哈尔则被裹尸布包裹着躺在他的身后,眉毛上凝滞着冰珠。廖尼亚感到一阵眩晕,肠道里的疼痛似乎要破肚而出,他感到额头更加滚烫,鼻孔里呼出的气像是船舱锅炉里的蒸汽,眼皮像两块烙铁在烫他的眼球。
他踩到一片炸烂的肺,终于跌坐在地上,在扎哈尔的尸体旁。他笃信他就要死了,这一切都是上天堂前的幻影。上天堂?廖尼亚笑起来,他为什么还有这样的奢望?他们,所有203高地上的士兵,都是地狱门前的预备役。
欢呼声,尚可以为是幻觉的欢呼声。他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地四顾。接着,是欢呼声,无可否认的欢呼声。重物被扔进雪里的沉闷撞击声,肉体的碰撞声,歌谣声,军乐声,熟悉的《斯克别列夫进行曲》,伴随水兵们擦甲板和烧锅炉的进行曲。
有两个医疗兵拉着担架从他身边路过,被他叫住:“怎么回事?日本人撤退了?”
“啊?”二人面面相觑,“准尉,您怎么了?”
“什么?现在是几点?”廖尼亚抬起头,方才还是凌晨时黯淡的星空,已经被天光大亮所取代。
“现在是1905年1月2号上午十点,准尉,”担架上的伤兵懒懒地说,他的腿显然骨折了,“开城谈判结束了。旅顺是日本人的了。咱们总算停战了,站起来,去城里找个酒馆喝一杯去吧。准尉。”
廖尼亚在惊愕中沉默,医疗兵匆匆离去,而四周的浓雾渐渐散去,他看清了周围拥抱在一起欢呼的士兵们,俄国人和日本人,他们勾肩搭背,用各自都听不懂的语言向对方快活地嘶吼着,在此刻,信息的传递并不重要。
“喂!廖尼亚!我们要去城里喝一杯,你去吗?”有人撞他的肩膀,他顺势摔在了地上,对方哈哈大笑,没有来扶他。
伸到他面前的手显然属于一名日本二等兵,对方的手指短而粗糙,指甲呈不健康的紫色,他几乎以为这是尸体的手指。他没有去拉,抬起头,看见对方额头上青黑色的椭圆胎记。
“啊,是你。”他想起来了,在其中一次防御战中,在壕沟里用枪对准他,却最终不知为何没有扣动扳机的日本兵。
对方好像并没有认出他,眼里仍有警惕的敌意。他看起来也疲惫至极,右臂上有一处子弹的擦伤,在绷带下,血从一个点慢慢胀大扩散。日本兵的面部似乎曾经中弹,一块还凝着血痂的伤口像蜘蛛一样惊悚地附着在他的左脸上,如果没有那块青黑色的胎记,大概他的故人都已经不能再认出他了。
“为什么不开枪呢?那时候。”廖尼亚喃喃道,“旅顺停战了。但远东还没有。中国东北,黄海,朝鲜。你也明白的吧?你们的榴弹炮,和我们的重机枪,还会无休无止地发射的。”日本兵冷淡地注视他,似乎并不关心他说什么,可他始终没有走开。
在廖尼亚将对方的头摁入厚厚的雪地里并开枪的同时,几名坐在堡垒上喝酒的俄国兵不慎打碎了一箱啤酒,掩盖了这不祥的枪声。伴随着日俄阵地上《斯克别列夫进行曲》与《日本男儿》的粗糙破碎的合唱声,俄国海军准尉用一柄别在军靴里的匕首割开了自己的喉咙,他的血像伏尔加河破开冻土一样,在远东的土地上蜿蜒出鰤鱼跃过海浪的弧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