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和小山之间
——李停
我的身体还在,但我的心漏了一个孔。风从那里来去自如。 ——
我没有一个自由的童年,当爸爸和妈妈站在对立两边时我没有选择,我跟了妈妈。为了讨她欢心,我不跟她不喜欢的小孩玩,一个人闷在屋里努力学习,等到进了大学才发现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像个女生、如何和男生恋爱;因为没有正确地爱过,所以我轻易相信爱情,花了五年时间才被告知爱情“可能”不存在;我用自己的方式逃开熟悉的环境,在陌生的国家花了十年时间成家立业;我和在日本出生的中国人恋爱,我和日本人结婚;我学习如何对自己好一点;我放弃自己的工作,或者我开始新的工作。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在妈妈看来,都有可以挑的毛病,都不尽如人意,都不能让她赞扬。我认真去想,也想不到她上次表扬我做得好是在什么时候。她总是眉头微皱,嘴角绷直,等着我再次给她机会让她抱怨一通。对别人她尚有宽容修养,对我却是严格无比,她不厌其烦地把过去受婆家欺负的事告诉我,是要我对已经死去的奶奶保持一份恨吗?怎么会有教自己的女儿去恨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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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毛毛对我和她爸爸的离婚了解多少。当时她还很小,对我的解释一知半解,等她自己恋爱后她的态度很豁达:分开也可以做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过于依赖另外一个人。
她的态度明显是跟我相反的,我离婚后没有跟王光辉做朋友,除了工作我没有兴趣爱好,我会离婚也是因为我太依赖王光辉,想让他跟我一起记住川川。
毛毛的大度让我吃惊,我也知道这是我做母亲的失败。要靠女儿教我这些,而不是我教女儿这些。我生她的时候才二十三岁,连县城都没有出过,半辈子都在教同一本初中语文教材。而她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保送了中国最好的大学本硕博连读,高中校长亲自送锦旗到我们家,夸她是我们全县最优秀的人才,不用说,什么事她都比我做得好,做得快,比我知道得多,我最多只能在旁边说几句担心的话,事情还是要她自己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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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你知道吗?我去考驾照,一组十个外国人,只有我一个人一次就过了。”她拿日本驾照的那天很开心,我却忍不住担心她上路之前要不要找个陪练。
“考试通过不代表上路没问题,还是再练练好。”
“考试通过就是代表没问题。我有驾照就是可以上路了!”她大声在电话里说。
“再练练没有坏处。”
“你就不能说一句,‘你真棒’吗?”毛毛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随即她把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怕再打过去影响她工作,或者她已经坐上地铁了。她曾经说过地铁里不能接电话。我很担心,夜里睡不着,直到她又发来照片,原来她去了更远的地方玩。 就这样,我看着毛毛一点点离开了中国,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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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变成妈妈那样的人,她把别人的好意踩在脚底下伤害,挑剔别人献给她的一片真心,让人心灰意冷。我看着爸爸一开始还会安慰她几句,后来无可奈何地把门锁上,最终离开了家,不再爱她,而是和别人再结连理。我怎么可能恨爸爸?我觉得他好可怜,他能走是他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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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离婚,孩子他一定会得到。渡边清晰地告诉了我这点,听到的时候我虽然怕得要命,但还是佯装镇定和温柔,在心里劝自己,我们是不会离婚的,既然不会离婚就不会发生孩子属于谁的闹剧,我不用瞎担心。
可那个标准——孩子跟谁会比较幸福的标准——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时不时要问自己:我真的能当一个好妈妈吗?毫无疑问,渡边摧毁了我的一部分天然的信心。我因为他的坚强独立而爱上他,同时被他骨子里某处的冷漠所伤害。他讲道理,看证据,他善辩,用语言来捍卫自己的论点、抨击别人的弱点,这是他的工作、他的天职。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没有把发现他出轨的事情摊开来,不是因为我想保护这段关系,也不是因为我没有把握,而是我知道争论起来我一定会输。
他会说:“你翻我的口袋是不信任我。”
他会说:“你怎么证明那个照片里的手机是我的?”
他会说:“你没有证据。你疯了。”
我听过太多这种话了,虽然不是对我说,而是他对电视里的情节、他接手的案子的评论。对象换成我,他也不会口下留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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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渡边只是看向海的远处:“吉他行一直亏损,我们家只能搬到了更小的公寓。全职带三个孩子的妈妈必须出去打零工补贴家用。我每吃一次冰淇淋,妈妈都要来提醒:‘这是妈妈挣来的钱买的,你要珍惜。我们并不需要你爸爸。’于是有天开始我见到冰淇淋就想吐,有天开始我再也没见过我爸爸。”
就在那时我第一次拉紧了他的手,作为回应,我告诉他我为什么总是胆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被爱,因为我的童年总是一个人躲在书里,自己和自己玩耍。我尽力把记忆中的迷雾拨开给看他,任由他来抚慰我隐秘的伤痛。“都会好的。”渡边在我耳边轻轻说。
——
这句“你最棒、你可以”的假话,后来有过好几次。回想起来,妈妈总是在我最没有自信的时候这样跟我说。比如我想要在北京开一家咖啡馆啦,我想要去日本啦,后面紧接着是我天大的不安——我怕搞砸别人的投资啦,日语零基础去日本是不是太荒唐啦——这样的时候,妈妈就会像我十七岁那年在电影学院考试时一样冲我喊:“你是最棒的,你可以的!”
我当然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最棒的,甚至不能算比较棒的那类,我最多算是比较踏实,愿意一步一步慢慢走——直到有人告诉我踏实就是一种很棒的品质,我想这不是我天生就有的,都要归于爸爸妈妈对我的“盲目信任”,让我有不急不赶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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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小山和小山之间》,始于对一个批判自己妈妈“不开明、无法沟通”的网络陌生人的感慨,我试图站在“妈妈”的那一方看看,事情有可能是什么样的。在这个过程中,我吃惊地发现,对父母的人生,尤其是我记事前的人生,我了解得太少。也许有很多次他们想要跟我说说当年的事,但每次我都以没有时间或者不感兴趣为由逃走了,或者他们也知难而退了,不想打扰我。是的,我有很繁忙的工作、交际,哪怕我静下心来能独处时,脑海里也都是自己的事。
在小说里,我虚构了一个“妈妈”和一个“女儿”,虚构了一个大时代背景下意外失去孩子的情节,但母女相处的细节大多数都是真实的,来自我自己和朋友那儿听到的。
父母也曾年轻过,天真过,心碎过。子女也会离开家,去闯荡,去受伤,去构筑。
血脉相连的最亲最近的人,却在同一空间分享着不同的记忆。这种隔阂、误解,该谈的闭口不谈,能谈的只是日常皮毛事,用真心去猜真心、用真心去碰撞真心,有时甚至碰撞到伤痕累累,这实在是把我刺痛了。真心和真心之间的距离,有时很远有时很近,但好在真心不会变,真心永远是真心,即便有痛苦,但仍然是我心里最美好的事。
去年我也成了妈妈,儿子出生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和丈夫没睡过一个整觉。每天的频繁喂奶、换尿布、拍嗝、哄睡,更不用说他刚开始接触世界后一次次原因不明的发烧、急疹,这些占据了我们的主要生活,个人娱乐和工作先放一边。我们经常在儿子终于安睡后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吃上一餐呢,怪不得肚子咕咕在叫。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真的不能相信我会忘记肚子饿、忘记吃饭。当人全力集中在一件事或一个人身上时,大脑竟然能骗过自己,这到底是什么本能?看着熟睡中的儿子,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他是完美无缺的,这不由分说的情感力量打败了我一向的理智。
很会做美食、对食物非常讲究的丈夫竟然也不再讲究,冷冻室里的硬包子热一下、冷饭盖个炒鸡蛋、一把坚果倒在大杯酸奶里,我们就这样吃了一餐又一餐。“真好吃啊。”“是啊。”“冰箱里还有没有剩的汤?”“有!”“真走运,太好了!”我们灰头土脸没来得及洗漱,怕吵醒儿子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小,在闪烁的屏幕光下小声地交流着我们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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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也曾年轻过,天真过,心碎过。子女也会离开家,去闯荡,去受伤,去构筑。
血脉相连的最亲最近的人,却在同一空间分享着不同的记忆。这种隔阂、误解,该谈的闭口不谈,能谈的只是日常皮毛事,用真心去猜真心、用真心去碰撞真心,有时甚至碰撞到伤痕累累,这实在是把我刺痛了。真心和真心之间的距离,有时很远有时很近,但好在真心不会变,真心永远是真心,即便有痛苦,但仍然是我心里最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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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会做美食、对食物非常讲究的丈夫竟然也不再讲究,冷冻室里的硬包子热一下、冷饭盖个炒鸡蛋、一把坚果倒在大杯酸奶里,我们就这样吃了一餐又一餐。“真好吃啊。”“是啊。”“冰箱里还有没有剩的汤?”“有!”“真走运,太好了!”我们灰头土脸没来得及洗漱,怕吵醒儿子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小,在闪烁的屏幕光下小声地交流着我们的幸福。
这时我理解了为人父母是如何把自己的感受放在孩子之后的。
我更理解了这种所谓的“付出”“去爱人”并不是一种失去,而是一种得到,让人变得充沛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