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终总结
查看话题 >沉思与独白 No.28|“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现在是12月31日上午11时3分,我是坐在重庆的酒店写下这段文字。虽然已临近中午,但我的同屋还没有醒,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汽车飞驰而过的轰鸣交织在一起,配合着眼前昏暗的房间和发出幽幽白光的电脑屏幕,有一种后现代装置艺术的情调。
今天是元旦假期的第二天,也是2023年的最后一天——虽然假期对于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感受,我对仪式感这个东西又向来不大感冒,甚至有点排斥之意,可一想到跨年这一天还要工作,下午还要做两个表、写一篇稿子,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悲哀。
但我曾经并不是这样的。
我记得在小时候,我非常崇拜那些电视剧里的职场强人,看到他们为一个项目废寝忘食,出差回来还要加班到深夜,觉得这是一种很快乐的生活。前段时间看《装腔启示录》,看到蔡文静出差回来还要改东西,已经工作四年的我只觉得窒息。
上个礼拜,我从佛山出差回来。因为广东比北京热,我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摇粒绒。落地首都机场的时候已是深夜,为了不在停车场排队挨冻,我特意打了辆专车,然而就这样还是在停车场里找了半天,挨了不少冻。到家快十二点,第二天上午前要写完一份和人合写的英文梗概的另一半,于是继续干活儿到早上八点。回房间的时候,发现前两天保洁阿姨来打扫忘了关窗户,整个房间冷得彻底,我关上窗户又在客厅等了半个钟头才回去。然而被子和床铺还是冰冷的。
工作四年,不再羡慕蔡文静,却还是成为了蔡文静。可我并没有韩东君。
今年下半年的时候,朋友和我聊起过一件事:她的闺蜜曾指责她对自己不坦诚,而这指责令她有些摸不到头脑,因为她觉得她们无话不说,甚至她自己也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后来才知道,原来指的是她曾经向她们隐瞒自己的性向和过往的情感经历。她当时感到十分震惊,因为她现在已将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现在的她是一个非常自洽的人,如果遇到同龄人就不会隐瞒自己的性向,如果遇到无法坦诚的长辈和上司,只会觉得是对方思想太古板,完全不会再为这件事去撒谎了。
令她震惊的不是闺蜜的指责,而是她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那么恐惧。就在那一瞬间,她回想起上大学的那几年,每次她的闺蜜们聊天说到同性恋的话题,她都觉得非常恐惧。她跟我感慨道,就是当她现在一定程度解决了这件事之后,哪怕仅仅才四年前坚守秘密和被迫撒谎的恐惧,她竟然都完全不在意识中了,直到这一刻才突然想起来,原来她不是一直如此坚强,而真正第一次放下心结,已经是研究生的时候了。
短短的四年竟然能让人改变如此多。
高二的时候,学校有英语辩论赛,其中有一个辩题是“同性婚姻是否应该合法化”。当时是抽签选题,而我所在的文科班整体氛围又是进步的,我记得出任辩手的同学曾向我说,如果抽到这个辩题的反方,根本没法辩论,只能选择放弃。在当时的氛围下,我也认为似乎只有支持一条路可以选。那是2014年左右的事情。直到今年,再次回想起这件事,我重新梳理我的观点,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走到了反面——当然也不是完全的反面,我只是反对模仿异性婚姻来构建同性伴侣关系,因为——借用张爱玲的话说——“现代人多是疲倦的,现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所以有沉默的夫妻关系,有怕致负责,但求轻松一下的高等调情,有回复到动物的性欲的嫖妓——但仍然是动物式的人,不是动物,所以比动物更为可怖。”
这些年过去了,我回望当年的我,竟也觉得如此陌生。
似乎有些跑题了。
今年最大的感受就是快,而且这快是不等人的,甚至是推着人往前走。标题选自张爱玲的《传奇再版的话》,前面还有一句更能描述这种感觉,是很出名的那句:“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计划和时间赛跑,计划总是败下阵来,年中或许还有些无力感,到了年尾也就接受了。就像年中捡起两年前的同人梗开始写,写到中间卡文了,后面再拿起来写,说是今年完结也还是没有。或者是我幻想中的告别并未发生,而是一种反高潮的方式潦草结束,一如人生的许多事。
无所谓了。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曾总结,说她不喜欢大悲大喜的作品,因为她认为这不符合人生的朴素的底色。她将文艺作品分为“力”与“美”两个类别,“力”的作品讲述人生飞扬的一面,是大彻大悟的,她不喜欢;“美”的作品讲人生和谐的一面,又带有一些悲哀的色彩,她相对喜欢;但她又不赞成唯美派,认为单纯的美没有根基,是轻佻的。她喜欢的是参差对照的写法,因为现代人少有大善大恶,也少有大彻大悟,反倒都是虚伪中带有真实,浮华中带有朴素,在不断地参差对照中,人性的真实就会凸显出来。就像《茉莉香片》的聂传庆,嫉恨一个女同学家庭比自己圆满,就下狠手将人家推下楼梯,拳脚相向,然而那个同学“并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见到她”。就像《留情》的结尾,米太太本来对米先生有怨言,却还是产生了三分真情,又因为在亲戚面前不好表现,只能假装自己是为了钱才讨好米先生。就像《倾城之恋》,白流苏本来是为了饭票才傍上范柳原,日后的生活根本看不到希望,香港一打仗,两人却因此生出一点点的真情来;而战争终究要结束的,这点真情是很容易被消耗的,然而到底还是够他们生活个几年;他们回上海后,范柳原又在外拈花惹草,把俏皮话“留给旁的女人听”,可她到底成了范太太,有了名分,是名正言顺的妻,然而她心中“还是有点怅惘”。
我认同张爱玲参差的写法,我也不相信有大善大恶之人,更不相信人在特定情境下所做的“宣言式”的表白,认为人都是在一些故作聪明的算计和纠结中袒露真心的,甚至我自己的一些作品也是按照这种思路去写的。不过张爱玲对人性是采取中立的态度,甚至认可小市民的算计与心机,认为这种底色是可爱的,她将其誉为“中国的日夜”;而我认为人的底色是孤独的,是自私利己的,我对这种底色是不健康的,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因为没有一个人的人生不是“千疮百孔”的。
对于新的一年,甚至之后几年的人生,我想我都不会再有长久的计划,而是努力让自己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中,获得一些短暂的快乐。几年前,我写过一条微博签名,大概是说我要“寻找理解世界的方式”。几年后的今天,我已不想再理解这个世界,我只想努力和它同频,不要让自己被甩得太远。
新年快乐。
2023.12.31 于武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