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狼,远行的狗
在深冬的一个傍晚,我的生命就这么开始了。我蜷在谷仓的角落里,寒冷透过木板的缝隙直刺我,我感觉很疼,忍不住发出哀嚎。外面下着雪,像白粉虫飘落的样子。后来燕子问我为什么讨厌白粉虫,我说他们很冷。燕子说我不可能讨厌白粉虫,她说我的眼眸不懂人生,不相信刚刚飘落的积雪会消解和污染。
我觉得我是庄园的一员,因为记忆从这开始。可他们说我记错了,我是躺在庄园门口奄奄一息时被他们发现的。他们告诉我,我来自外面的世界。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小鸡们让我讲外面的世界。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我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很美,天天都是星期日。我还告诉他们蚯蚓并不长在碗里,而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他们问我外面有没有黄鼠狼。我说有黄鼠狼,但是不坏。鸡妈妈知道后很生气,她说我在带坏她的孩子。可天地良心,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她见过滚滚的话也会觉得他是一只好黄鼠狼。
我和滚滚的相遇很有宿命感。那一天我正在做梦,一阵窸窸窣窣声把我吵醒,我睁开眼睛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我愣住了,我也觉得他愣住了,因为这样的不期而遇是不设防的。我和他就这么相互打量,想结束又不知道怎么结束。我最后把目光避开,低下脑袋就再也没抬起来。我感觉到他愣在那里,钉着不动,一会儿才拔开腿窜走。
奇怪的是,他走后我才看到他的模样——凌乱肮脏的毛发下干瘦的躯体,以及眼神流露出的恐惧。我睡不着觉,只要闭上眼,他就浮现在眼前。
于是,我每天都留上一根肉骨头,悄悄地放到栅栏边缘。再到后来,他允许我隔着栅栏和他聊天。就这样,我知道了他叫滚滚。
尽管滚滚说他是一只狡诈阴险的黄鼠狼,但我觉得他很笨,因为我知道他没有偷过一只小鸡。鸡妈妈过去常常丢孩子,她总认为是黄鼠狼干的。可我知道,凶手是老猫莉莉。
滚滚说他不喜欢庄园里的动物,因为他们享福作乐又自视清高。但他说他不讨厌我,他觉得我不像是一只狗。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彬森经常说我是一只狼。彬森是一只乌鸦,他呆在这儿的目的就是偷吃粮食。提起他吹牛的本事真的是了不起,漏洞百出但又自鸣得意。眼下虽说没有一只动物相信他,但总是煞有介事地一边听一边点头。毕竟唯一能把彬森赶走的就是莉莉,而莉莉从不帮忙。
尽管动物们说彬森的话不能当真。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逐渐怀疑起我的身份,我不辩解,因为我不想辩解。也许滚滚说得对,我想,栅栏里的动物们都是肤浅无知的。
回想起这个事我就不舒服,像吃了死耗子,而我最讨厌死耗子。缓过神来,我看见鸡妈妈急匆匆地赶过来,就轻轻把小鸡们往外一推。鸡妈妈一只翅膀搂过他们,伸出另一只翅膀和我打招呼,她说辛苦了。说完,她就催促着孩子们离开了。
我决定去溪流那散散步。
我看见莉莉趴在溪流的一头,爪子掠在溪面,画出两道长长的白线。她看着够不着的鱼,漫不经心地说她现在不饿所以他们想休息的话可以到她的手掌上。但是鱼们还是对她敬而远之。
我感觉莉莉看见了我,因为她一声不哼地越过溪流,去窝棚顶上找麻雀去了。
我理解莉莉,毕竟深夜我总要心血来潮地吠上几声,扰得动物们心神不宁。尽管大家经常被吵醒,但我知道他们会原谅我,因为最近再也没有丢过鸡仔。
想到这,我得意地看向溪流中的自己。我喜欢自己稠密的毛发,也喜欢自己修长的四肢,当然,我最喜欢我的灰黄色眼球和针尖瞳孔。我觉得我和普通狗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一样。“也许彬森说得对。”我想,“我就是一只狼。”
忽然,我看见我的脸荡漾开,一只鱼打破我的眼睛。这是漓漓,一个有“梨想”的鱼。
我知道什么是梨——这是一种水果,也知道什么是想——这是我经常干的事。可是哪个梨还会去想?我不知道。可能漓漓费尽心思想要游上山顶,就是因为山顶上有这种梨吧。
我问漓漓有没有找到“梨想”。
漓漓笑着说半山腰的水特别急。
我很羡慕漓漓,因为她无忧无虑。所以我问她为什么要去找“梨想”。
漓漓说“梨想”是可以让我放弃肉骨头的东西。说完,漓漓就被水面吞噬,我的眼睛又恢复如初了。
我看见针尖瞳孔盯着自己,好像在询问:“你能看见‘梨想’在哪吗?一个梨凭什么能让我放弃我的肉骨头?”
到了晚上,我隔着栅栏问滚滚“梨想”是什么。
栅栏外传来撕咬的声音,滚滚说他不在乎。
我不甘心,我问滚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放弃嘴里的肉。
滚滚的声音含糊不清,但我知道他说没有。
我不死心,如果非要有一个呢?
滚滚发出了满足的声音,他说他得活着,才能吃肉。
我听见远处的灌木丛窸窸窣窣,就知道滚滚已经离开了。我回到狗舍,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难道每个梨都不一样吗?我的‘梨想’又是什么?”
我决定明天问问他们。
第二天漓漓没有来,滚滚没有来。
第三天漓漓没有来,滚滚来了。
我问滚滚为什么昨天没有来。
滚滚说他昨天晚上吃了一条鱼。
我没有说话。我想:“漓漓是不可能被滚滚这种笨蛋抓住的。”但我忍不住说我有肉骨头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吃鱼了。
滚滚笑出了声。他说他不可能天天从我这吃肉,他说肉骨头也是动物身上的,他说我多愁善感就像一条狗。
我说不出话,我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忽然有了隔阂。但我觉得我要说些什么,不然闷在心里就像吃了死耗子,我最讨厌死耗子,所以我支支吾吾地说他吃掉了一条鱼的“梨想”。
滚滚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他走了。我有一种预感,这是我和滚滚的最后一面。
天亮了。我去找莫大叔,一头老驴,大家都说他很博学。
我问莫大叔什么是“梨想”。
莫大叔说在庄园生活就是“梨想”。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打了个响鼻说老狗艾特就是整天和庄园外的野蛮人聊天,逃出庄园最后死在山上。莫大叔说我身上的野气太重,这样不好。
我垂着头走开了,但我决定再也不向庄园里的动物搭话。
我无精打采地趴在窝棚下,看见四只蚂蚁围剿一只青菜虫。忽然,一只燕子飞到地面,叼起青菜虫就吃了下去。我看见两只蚂蚁跟着青菜虫下了肚,一只蚂蚁摔在地上蜷成一团不再动弹,还有一只在地上晕头转向疯狂奔跑。
这一刻定格在我的心里。
那只燕子把我的思绪拉回来问我在想什么。
我看见燕子才想起来这是一年秋天她又来了于是我问她今年准备去哪。
她说她要去南方。
我不知道南方在哪所以问很远吗?
她说很远很远因为那有她的“梨想”。
我觉得我的尾巴炸开了,因为燕子向后退了一步。我问她“梨想”是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梨想”是什么,但她知道“梨想”在南方。她说很奇怪是不是。
我低下头,我说这不奇怪,因为我连“梨想”在哪都不知道,我觉得没有“梨想”我很快就会死。
燕子说我错了。她说有一只燕子叫三鸟由纪夫,认为燕子的“梨想”在寒冬,然后就冻死在去年的初春——“梨想”让他死得更快。
最后一句话是我的想象,因为燕子没有说出口。
喵!
我吓得跳了起来,惊恐地看见一团黑影从窝棚上扑了下来,那是莉莉。燕子被她衔在嘴里,一串晶莹的血珠从不断挣扎的身影中迸溅,铁锈般腥甜的味道在鼻腔蔓延开。
我冲上去,之后的事就记不清了。当我反应过来时,只看见地上散乱着脏污的毛发,莉莉吊着一条腿在地上抽搐,一串血迹越过了栅栏消失不见。
那时正是初秋,可我觉得太阳很烈,猛烈的阳光溅在双颊,让我昏昏欲睡,半闭的眼睛躲避在热浪中翻滚的白昼,隐隐约约看见鲜血在烤炙下慵懒。迎面涌来厚重炽热的灼风,让我烦闷而又焦躁。额头泌出一颗颗汗珠,舌头在外面不停晃动,吞吐着辛辣的味道。
我的胸口火辣辣的疼,我感觉我打破了这美好的一天,打破了一场愉快的对话。接着,我注意到莉莉的胡须闪烁着方糖似的白光,让我眩晕不已。我跌跌撞撞地靠近莉莉,一口叼住了她的喉咙。
就这样,我走出了庄园。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赶。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挤在一起,慢慢把我逼出了庄园。
我不伤心,我只觉得遗憾:“我还没有告别,我再也遇不到漓漓和滚滚了。如果莉莉可以放开燕子的话,我也不会对她下嘴。”我觉得心中憋了一股气,就像吃了一只死耗子,我想把他吐出来。
一声长嗥回荡在平原。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初的举动,这是叛逆的举动、不祥的举动、死亡的举动。而在我离开的当天,我知道庄园的动物是怎么评判我的,他们说我死了。
我决定先去山顶看看漓漓的“梨想”,和滚滚告别,再去南方找燕子。晚风吹得我晃晃悠悠,沉重的大脑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一切来得太快,就像一场梦,我觉得很快就会醒。
一只燕子掠过我的头顶,我对着燕子喊:“燕子!你的翅膀没事吧?”
燕子没有回答,飞走了。我觉得这句话很蠢,因为燕子明明在天上飞。
就这样,我走向了黑夜。我没有闻到稻草慵懒的温暖,我嗅到了青草冷峻的清凉。我的胃一阵抽搐,虽然我很饿,但没有胃口,只在溪流润了润嗓子。我看见几只小鱼,就问他们:“你们有没有看见漓漓?”
小鱼没有回答,游走了。我觉得这句话很蠢,因为小鱼不认识漓漓。
就这样,我走向了黎明。我很累,但是我不想睡,只在一棵松树下小憩了一会儿。我看见一只黄鼠狼穿过灌木丛,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小声地对黄鼠狼说:“虽然我现在没有肉骨头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黄鼠狼倏得一声钻进土洞。我觉得这句话很蠢,因为滚滚肯定没这么轻巧。
我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太阳又要下山了。绿涛发出海浪的声音,我看见橘黄色的余晖朦胧了斑驳的阴影,好像无数小鱼、小燕子、小黄鼠狼在围绕着我。
我的眼睛也朦胧了,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一团黑影慢慢地靠近我,我很害怕,但我想抱着他哭一场,但他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利牙在我的脸上撕裂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我的左眼一黑,湿黏黏的东西淌在我的脸上。
我看见了,他是一匹狼,有着灰黄色眼球和针尖瞳孔。我几乎站不稳,但是我知道我必须站着,不然我就看不到“梨想”了。看见他垂着猩红色的舌头像是在奸笑,我就抑制不住地疯狂咆哮。
我感觉前肢脱离了地面,我感觉自己撞上了他,趁机咬住了他的腰,可他的力量真大啊,转头撞向了我,我感觉我被他摔了出去。
等我缓过神来,就看见他眈眈地盯着我,低沉着向后退去,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了深林里,只留下一片狼藉的黑暗。
我觉得很饿,我散成一堆肉骨头可我吃不了。我听见细细簌簌的声音,我猜那是一只耗子。我讨厌死耗子但是我抓住了他然后咽了下去。
我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因为我忽然意识到那是一只黄鼠狼。我觉得我快死了,我只想在死前去山顶,然后望一眼南方的方向。
我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爬上了山坡,听见了流水冲击石头而发出的鞭子声。我看见了一个高耸的瀑布流水口,缓缓升起的黎明照亮了翻滚的泡沫。那是一座陡崖,我爬不上去的。
如果漓漓看到这样一番场景会失望,我也会觉得失望,但我没有心思伤心,因为我口渴极了。我感觉流水十分辛辣,也许是因为我的喉咙太干了吧。
飞沫溅湿了我的毛发,我的伤口隐隐作痛。我睁大右眼,却看见了一只肮脏丑陋的家伙站在我面前,颓痿的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地上,凌乱的毛发被飞沫濡湿,一条巨大的伤口从左眼划到右颊,右眼畏缩而又委屈。
我想,这应该是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