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
第一部 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
人并不绝对需要一座都城。——塞南古尔
一 波希米亚人
该词语在马克思作品中的缘起:无产阶级密谋家。(《评谢努“密谋家”及德·拉·渥德“1848年2月共和国的诞生”》)业余密谋家和职业密谋家,可能和两类工人群体也有关系。
拿破仑三世和十二月十日会,也是有这样的浪荡人的密谋习惯:“惊人的布告、神秘的留言、突然包围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反语”以及“不容置辩的演说风格”(这些就我个人经验而言,在1793已经很盛行了)。波德莱尔的理论文章也有这一特点。
马克思将密谋活动看作“能制造革命奇迹的东西”,意在形容它力图引发的惊人的骚乱。煽动家的形而上学。这种情形下,反对的情绪常常不是阶级化的(固定的),因此政治立场多变。乔治索雷尔讲的la blague(大话崇拜)。
密谋者的阵地是街垒。他们筑起了第一批的街垒并指挥。城市中的街垒是“神奇的石头”(语自波德莱尔),它与上一段那种神奇的暴力紧密相关。
布朗基和他的伙伴是马克思眼中的“无产阶级政党的真正领袖”(啊?雾月十八里有这句?)。慎重,认真,不可捉摸(这他妈好像罗伯斯庇尔!),“是革命的炼金术师,完全继承了昔日炼金术师的邪说歪念和狭隘的固定观念。”(评谢努)。这一形象几乎可以用在波德莱尔的形象上:高深莫测的预言家,诡秘地专事密谋的人。
密谋与酒元素关联。《法兰西阶级斗争》中有提及,在撤销酒税这个问题上城市无产者与农民有很强的共同要求。
拾垃圾的人的形象。拾垃圾的人不是波希米亚人,但每个波西米亚热、文学家、密谋家,都能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共同点在于:反抗社会的隐秘地位,与或多或少朝不保夕的生活。酒让他们在梦里不再孤独。
波德莱尔与卡萨尼亚克的思想:无产阶级是该隐这一被剥夺了继承权的人的后代。这一点在马克思资本论中表述为:无产阶级唯一拥有的商品只有自己的劳动力。
马克思的雾月十八中写道:*当清教徒在康斯坦斯议会面前抱怨主教们的糜烂生活时,彼埃尔德·艾黎红衣大主教曾向他们大发雷霆地吼道:“只有魔鬼的转世才能拯救天主教会,可你们却要天使。”而资产阶级在政变后也高声叫嚷道:现在只有十二月十日会的头目还能拯救资产阶级社会,只有盗贼还能拯救财产;只有违背誓言的人还能拯救宗教;只有私生子还能拯救家庭;只有混乱还能拯救秩序!* 这一背景是值得细细考量的。魔鬼的二重性:应该是指该隐,以该隐理解无产阶级,因此在与优雅的阿贝尔的对比下,该隐的残暴、饥饿、嫉妒、野蛮被赋予了一种革命性的力量。
皮埃尔·杜邦,六月革命者的桂冠诗人。波德莱尔的“为艺术而艺术”态度一定程度上从他而来。这一态度是一种反击的姿态,以此宣告作为一个**自己支配自己**的文人的自由。
报刊为中心的文学生活。这一媒介载体的独特之处:一片纸张上容纳针锋相对的评论话语。专栏,鸡尾酒时间和咖啡馆生活,这些都是与传播媒介很相关的议题。*一个社会就以这种方式在大马路上将生活在其中的文人吸收进来。*
巴黎街道的散步者,以这种方式展示自己的地位。*他的行为像是告诉人们,他已在马克思那儿懂得了商品价值是由生产它所需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在众人面前延长闲暇时间对于认识他自己的劳动力是必需的,这使它的价值变得大得简直让人难以捉摸。* 马克思很久之后才写出来的资本论中理论隐藏的心态,在社会氛围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马克思的雾月十八中,将欧仁苏1850年以十三万张巴黎工人的选票当选为议员称为:对于一个势在必得的席位的“感伤主义的注释”(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欧仁苏的这次胜利,可以与他所著《巴黎的秘密》的成功的相关政治影响关联起来。报刊造福了文人,让他们通向政治。拉马丁也极有代表性。
拉马丁诗歌中更能代表的是小土地所有者的阶级。这一阶级曾经代表的田园乐观主义,在1848年已经由于债台高筑失去了,如同雾月十八和旧制度里分析过的那样。拉马丁的诗歌里有理想化的自然观的没落,宗教的天然沃土——乡村,因为债务、与社会及政权脱离、被迫越出自己的小块土地,而成为了反宗教的。
波德莱尔明白文人的真实处境:他们像游手好闲之徒一样逛进市场,似乎只为四处瞧瞧,实际上却是想找一个买主。诗人以一种态度试图彰显自己艺术的自由,实际上不得不用自由换来冷酷的现金。如果说这一阶段的“文学政治”也还是文学政治的话,它无异于更处于颠倒、纠结或者说异化的状态。
为一双鞋她卖掉了灵魂
但在卑鄙者身旁,我扮出
伪善的小丑般的高贵,老天爷耻笑
为当作家我贩卖我的思想。
......
放浪不羁(波西米亚),这便是我的一切。
二 游荡者
1841年左右,流行并快速衰落的生理学,与路易菲利普的统治一同消亡。本质上是一个资产阶级流派。其起源与所谓“九月法”,即1836年严格化的审查制度相对应,该法案将一批有讽刺前科。有才华的艺术家赶出政治领域。
生理学是用自身的方式,帮助创造了巴黎生活的幻觉,作为“思想狭窄的城市动物”(马克思语)的眼罩。当时的城市生活特征正是秘密与审查,布尔威尔-利东引用歌德:“每个人,无论是最高贵的还是最卑贱的,心里都揣着一个秘密,假如这个秘密被公众所知,他就成了大家痛恨的人。”
人人都像密谋者的恐怖时期,人人都扮演侦探角色,这是侦探小说的开端——消灭大城市人群的个人痕迹。波德莱尔:“拒绝与科学和哲学结伴的文学只能走向谋杀和自杀,人们理解这一道理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我不理解??)
法国大革命以来的审查制度与标准化:广泛的控制网络将资产阶级的生活更牢固地纳入网中。城市的住房标准化编号。这一政策由拿破仑政府在1805年强制化。“整个国家的每一小块土地都被注册了”。无产阶级抵制这种强制措施,但长远来看,抵制没有意义。
技术手段加入行政控制。现代确定身份过程的标准源于贝蒂荣的办法。字迹,摄影,深刻影响犯罪学。
第二帝国,即路易波拿巴时代,夜游症泛滥。面貌千篇一律的作为人群的小资产阶级、商人。用马克思的话说,“物质生产的狂人和充满青春活力的节奏”,他批评这种节奏,因为事实上,在那里“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废除旧的精神世界”(雾月十八)。
到这里我其实没有明白,本雅明描述的游荡者,究竟是诗人一样的落魄者的形象,还是整个街道小资产阶级的精神气质?
不如我们先锁定文人吧,或是单形容诗人(也许他们就是小资产阶级的精神代表,可以这么认为)。
马克思所说的商品灵魂,波德莱尔说的恋物症。商品作为移情的对象,使得它具有了一种作为不可名状的主体的状态。无数商品组成的大城市,因此具有了“宗教一般的陶醉”。(商品的基督教性)这种与商品移情、充满陶醉的、有朦胧昏暗色彩的情况是只有小资产阶级才有的,因为一旦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生产方式,那种生产制度强加给他的生产方式,他就紧地被冰冷的商品经济所攫住,他就越不会与商品移情”。*对于波德莱尔所属的小资产阶级,情况还没有到这一地步。在我们现在所探讨的规模上,这个阶级只是刚刚开始走下坡路。他们中的许多人有朝一日不可避免地要意识到他们劳动的劳动性质;但这一天还没有到;可以这么说,只有到了那一天他们才真正算经历了他们的时代。他们分沾的顶多是享乐,永远也不会是权力,这一事实使历史赋予他们的这个时期只是一段过场。*
汹涌的大海是人群的模本。沉思于这种永恒的景象的思想家是人群真正的探索者。霍夫曼斯塔尔:《维克多·雨果的尝试》。所以最孤独的人,连大海也厌倦了他(波德莱尔)。雨果的人群是经验上的,波德莱尔的人群是体验上的;“经验”在于,雨果跟随大众也探索大众,《悲惨世界》是第一个以复数名词为题目的著作;“体验”在于,波德莱尔通过群众测量自己的孤独和失败。*雨果把自己作为英雄放在人群中,波德莱尔却把自己作为一名英雄从人群中分离出来。*
三 现代主义
创造性。波希米亚人的生活方式有助于制造出一种对创造性的迷信。马克思在《哥达批判纲领》做过评述。不是很懂其中关联。
一无所有的人作为英雄的形象,除了波德莱尔对自己的英雄化之外,还体现在一件事:拿破仑观念,拿破仑一世的思想中的军队主义。马克思也有过评述,“‘拿破仑主义’的顶峰是军队之上。*军队是耕种小块土地的农民转化为英雄的point d'honneur(荣誉的门槛)。”*(雾月十八)在拿破仑三世这里,这种形象变成了波德莱尔诗歌里的掳掠者。一个漫游过乡村的偷盗农作物的士兵。
这些衰弱憔悴的大众,“大地为之惊愕”;他们感到“一股绛色的暴烈的血液在周身的脉管中流淌,他们对着阳光和巨大的公园的阴影长久而充满忧愁地注视”。这个大众是英雄轮廓借以出现的背景。波德莱尔以他自己的方式为这幅画配上了解说词。他在它下面写上了:“现代人”。
英雄是现代主义的真正主题。它具有一种在现代主义中生存的素质......现代主义施于人的自然创作冲动的抵制较之个人的力量是大得不成比例的。如果谁倦于此道或者干脆在死亡中逃避,那是非常可疑理解的事情。现代主义应该整个地置于一个标题之下,这个标题便是——自杀。自杀这种举动带有英雄意志的印记,这种意志面对与之为敌的理智寸步不让。这种自杀不是一种厌弃而是一种英雄的激情。它是现代主义在激情的王国所取得的成就。
`尼采在同样的层面发现自杀。基里洛夫是这样一个敌基督的践行者。`
波德莱尔的英雄把apache(小流氓,巴黎的无赖)也包括了进来。因为他们就是在用这种颓唐的方式抵抗现代主义施加他们的商品化。“诗人们在他们的街道上找到了社会渣滓,并从这种渣滓中繁衍出他们的英雄主人公。”
波德莱尔的英雄是罗马式的。他从希腊得到女英雄的形象。他还试图从密谋者身上找出现代英雄的形象,他写给公安委员会的话,十分有罗马感、罗伯斯庇尔感。
(130)布朗基的行动是波德莱尔梦想的姐妹。他比起拿破仑三世更像恺撒。先前也提及过,在马克思眼里,他是最能代表无产阶级领导者的人。本雅明说,“(布朗基和波德莱尔)是巨石上一双相互缠绕的手,在这块巨石下面,拿破仑三世埋葬了六月战士们的希望。”并没有搞懂。
附录 论唯物主义方法
与文学政治无关,但在认识唯物主义上有所帮助。
唯物主义的起点是物本身。这个说法听起来接近康德了。要按照“事物自身”而不是“在真理里面”的事物那样去把握,因为“在真理里面”假设一个先于物的真理。
这条河流推动了谁家的磨坊?谁在利用它的力量?谁在上面修筑了水坝?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要问的问题。在任何地貌里都有种种的力运行其中,一旦我们给这些力命名,我们就改变了这个地貌的图景。
在论述文学政治的时候,总要规范其指涉,对这方面可能会有所帮助。如果我们不将文化作为它产生/留存于其中的生产过程的一部分看待,而是作为对象的总和独立看待,那么我们对文化的诠释也总是会带有拜物教的特征。(这一段究竟是谁写的啊!)
附录 论趣味
趣味的增加与买主专业知识的衰颓是相伴相随的。“对于顾客而言,趣味以一种繁复的方式掩盖了他缺乏行家眼光的事实”,是的,对于我而言,幽默就是以同样的方式掩盖我水平不够的事实。
一个历史时刻:“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在1852年左右获得了决定性的重要性,这正是资产阶级寻求从作家和诗人手中结果自己的“奋斗目标”的时候(这是啥)。《雾月十八》:“议会外面的资产阶级大众通过对自己新闻界的粗暴滥用”向拿破仑施压,要求他“消灭他们的言论和写作分子,消灭政治活动家和文人,以便他们能在强大、不受制约的政府的保护下信心百倍地埋头打理私人事务”。从这里也可以理解马拉美的神秘晦涩。
第二部 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
(152)年轻的马克思选择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作为攻击的对象不是偶然的。“他很早就认识到,把那种不成形的大众锻造为钢铁般的无产阶级是他的任务;而当时的审美社会也正向这一大众频送秋波”。这段我没有完全理解,可能是马克思将大众的现状看作颓靡也亟需改造的,资产阶级文人却在这些荒凉里寻找美,甚至歌颂它。
(163)体力劳动各部分之间联系的巨大的流动性,这是马克思强调的。“这种联系以一种独立的、具体化了的形式在流水线上向工厂工人显现出来。要被加工的物体专横地进入又抛出工人的工作区域,完全独立于他自己的意志。”这一例子是“劳动工具使用工人”的极好例证。
我们现在常有的礼貌的反射,也是以与机器驯服工人相似的方式形成的。
(165)赌博与工作之间的共同点。阿兰(Alain):“赌博的概念本身就有这个意思:没有什么游戏依赖于先前的游戏。赌博不在乎既得的地位。它对前面赢到的东西是不加考虑的,在这点上,它与工作不同。它漠视沉重的过去,而这正是工作赖以建立的基础。”这种工作十分彻底,没有手艺的元素,十分熟练,而且无历史、无过去,正如马克思谈论的无产阶级。
赌徒被他们信奉的赌博机制攫取了身心。而学术又是一场疯狂的gambling(没别的意思)。
(167)“如果欧洲年复一年地虚掷在赌桌上的能量和热情能被保存下来,从中能够产生罗马人和一部罗马史。然而仅仅是如果。因为*每个人生来都是罗马人,资产阶级社会却要使之非罗马化,这就是有那么多冒险游戏、小说、意大利歌剧和流行报刊的原因。*”
通感,一种跳跃于不同层面理解美的方式。通感得到体验(Erlebnis),为此波德莱尔付出了所有的经验(Erfahrung)——付出经验,因为要震惊,震惊中所有的灵晕都分崩离析。
(187)这一段似乎说,波德莱尔本人并不是以一个游荡者的身份写下它的文字的。他写作为游荡者的大众的共同的灵魂,并且试图过这种生活,但是当他发现自己“被这些最后的同盟者出卖”之后,他就带着那种人同风雨搏斗时的突然的狂怒向大众开火了。
不得不说,这样的解释更贴合波德莱尔的某种态度的反复。那是悲情的仓促。如果没有本雅明,我想我永远不会像现在这么喜欢波德莱尔。
他的诗歌在第二帝国的天空上闪耀,像一颗没有氛围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