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3年度读书报告
查看话题 >「书单推荐」 时间只是装载记忆的容器:雾中之人
前言
2023年对我来说是非常特殊的一年。前半年我浸泡在痛苦的盐水里,在疼痛与窒息之间挣扎;后半年我探索各路药方,从自我灵修开始,到寻求心理咨询师帮助,研究心理学、神经科学,在宿命论和笃信科学之间反复横跳,最终又返回到自身,用阅读和写作疗愈自己。
因此雾中之人是一个从他人创作中自我参究的书单。我企图寻找过去空白的记忆,和那些掩盖在空白之下的废墟,这些书就是我根据记忆、时间、身份这些关键词搜集在一起的组合。
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里面的人物就像是在迷雾中的人,跟随着叙述者的脚步,你将越来越看清那个人的面孔;同时在透过这一扇扇他人打造的美丽精致的窗户,你会看到真实的自己——这是痛苦和苦难唯一的价值。
雾中之人(二):记忆的痕迹已更新。书影单会长期更新。雾中之人 (douban.com)
书籍按照喜好排名先后。
1.《奥斯特利茨》——[德国]温弗里德·赛巴尔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第一次阅读塞巴尔德是他的《土星之环》,这可以说是一本游记,但并非是穿越空间,而是穿越时间的游记。当时我就被他绵延的语句结构、不换行的行文方式给震撼住了,我完全可以想到那些一长串的德语/中文猛然塞进还没有做好准备的读者的脑子里,比如我,我不得不反复阅读第一章,企图将那些地点,和塞巴尔德眼中看到的世界,他飘荡在过去与现在的思绪,以及真实地发生在历史中的故事联结在一起。
《土星之环》里的情节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塞巴尔德那凝视世界和历史的表达方式有一种迷人的魅力,我又陆续看了《眩晕》和《奥斯特利茨》。
相比《土星之环》和《眩晕》,《奥斯特利茨》既保留着极具塞巴尔德风格的忧郁气质,同时主线脉络更为清晰。
我们跟随着叙述者的视角去注视一栋建筑、一个地点,了解一段历史,穿越时间回到过去,不断地偶遇同一个人——奥斯特利茨,听他讲述他的观察,他的过去,他的经历,如此通过身份的嵌套、地理的变换、时空的来回切换,一层层如抽丝剥茧将一个“失忆”的人的故事徐徐道来。
我完全被整个深沉而悲哀的故事震撼、打动,而这样讲述痛苦的方式又是不直接的、迂回的,经过大量想象的,就像描绘迷雾中的一个巨大建筑一样。无论我们走得多么近,我们永远只能同时看到一个侧面。
作为叙述者的“我”,奥斯特利茨讲述的“我”,奥斯特利茨讲述的故事,主语的不断重复和交叠,早已和那些在历史中真实发生的故事,甚至我们难以想象的更为残忍的史实交融在一起,在这悲怆的迷雾中,我们除了走在作者为我们指引好的道路上缓步前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2.《说吧,记忆》——[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上海译文出版社
我知道纳博科夫要久远到十年前,知道他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饱受争议的著作《洛丽塔》。两版改编《洛丽塔》的电影我都看过,其中一部是斯坦利·库布里克在1962年拍摄的,可以想见当时原著的影响力。现在点开这两部电影的链接,甚至会发现它们分列为豆瓣“美国情色片榜单”的第一、二名,这实在是有点黑色幽默。
因此在我阅读《说吧,记忆》之前,我一直以为纳博科夫是一个描写现代人情感故事(当然也包括禁忌情感)的畅销书作家。
然而我欢迎所有想要修正偏见的读者和我一起阅读《说吧,记忆》第一章第一段:
“摇篮在深渊上方摇着,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的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尽管这两者是同卵双生,但是人在看他出生前的深渊时总是比看他要去的前方的那个(以每小时大约四千五百次心跳的速度)深渊要平静得多。然而,我认识一个年轻的时间恐惧者,当他第一次看着他出生前几个星期家里拍摄的电影时,体验到一种类似惊恐的感情。他看见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世界——同样的房子,同样的人——然后意识到在那里面他根本就不存在,而且没有人为缺少他而难过。他瞥见他的母亲在楼上的一扇窗口挥手,那个不熟悉的手势使他心神不安,仿佛那是种神秘的告别。但是特别使他害怕的是看到一辆放在门廊里的崭新的婴儿车,带着棺材所具有的自鸣得意、侵蚀一切的神气;就连那也是空的,仿佛,在事物的进程反向发展的过程中,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分崩离析了。”
作为一本半自传体的著作,这样的开头就意味着读者可以抱有远远超过“只是阅读一个人的前半生”这样的期待。
如果你搜索百科,你可以看到纳博科夫的经历大致是这样的:他出生在俄国贵族家庭,1917年俄国二月革命爆发,他与他的家庭流亡至欧洲,1940年纳博科夫一家为了躲避纳粹军移民至美国,并正式成为美国公民。
作为私人记忆的叙述者,在《说吧,记忆》中,纳博科夫用其惊人的通感天赋为我们描绘出他童年青年时期一个个生动的画面,而我们也需得时时调动自己的想象力,才能看到纳博科夫将那些细腻敏感的观察、模棱两可半真半假的描述、结构性的思维与记忆的流窜下织成的细密的蜘蛛网上水珠闪烁的景象。
另外我需要为译者王家湘老师正言,2019-5月出版的那本短评有许多差评都是指责翻译过于繁复,不符合中文语序,太多限定词,但是我认为长句的结构有一种可以反复琢磨推敲的美,在这本书里,我认为是相当合适的。
我想阅读任何人的记忆都是件费力的事,何况是纳博科夫——半生的流亡者。
3. 《物》《沉睡的人》——[法]乔治·佩雷克
如果说前两本书都是以或直接或间接述说记忆的方式描绘出一个人的形象,那么《物》与《沉睡的人》则从更宏观的角度上解读一个人的身份构建。
乔治·佩雷克,这位法国作家的童年背景与奥斯特利茨(注:奥斯特利茨以一个名叫苏西·贝希尔弗尔的人在“二战”中的经历为素材)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的父母都因为犹太人的身份在二战期间遭受迫害,虽然幼小的他们逃过一劫,但已然发生的巨大悲剧无法被抹消,并且早已成为人生的噪音永远盘桓在他们的生活背景中。
《物:60年代纪事》作为他的第一部作品,就获得了勒诺多文学奖。这本写于上世纪60年代的社会学小说,放置于现代的中国简直毫无违和感,或许这是资本主义的通病——“如果追求幸福的过程扼杀了幸福,那么幸福还值得追求吗?”
阅读的过程简直字字扎心,我忍不住想问:难道在消费主义社会的背景下,幸福将成为不可实现的事情了吗?或者说我们从物质建构中感受到的幸福的碎片便无法拼接成幸福本身了吗?
我们的心一直在向往更精致的家具、更宽敞舒适的房屋、更细美的沙滩,仿佛这样才能抵达我们想象中天堂般的世界,而贫瘠、荒凉、贫穷已成为完全不可接受的,我们再也看不到近在咫尺的花园,因为它们反而让屋里的一切变得更加不可忍受。我们被夹杂在物质与精神、工作与生活的三明治中,前者与后者已成为不可分割的部分,不幸就此诞生。
或许与60年代的法国相比,这个时代的打工人更可怜,我们甚至无暇去思考欲望本身,我们只是被欲望的噪音和现实裹挟着向前走,而每天大量的信息垃圾的产生,一方面损耗着人们思考的能力,同时也让这个不平衡的天平的另一端可以毫不费力地进行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统治。
《沉睡的人》,已经从它的书名表达着一切。
“你二十五岁,有二十九颗牙、三件衬衣、八只袜子、几本你不再看的书、几张你不再听的唱片。你并不想回忆别的事,无论你的家庭、你的学业、你的爱情、你的朋友、你的假期,还是你的规划。你旅行过,没有从几次旅行中带回任何东西。你就干坐着,你只想等待,仅仅等待,一直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等的了:等到夜晚来临,打了钟点,一天天逝去,而记忆也渐渐淡漠了。”
但乔治·佩雷克作为“沉睡中的一员”,他带着善意陈述着他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他不以局外人的视角讥讽被物质驱使着精神世界的我们,因此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也能感受到慰藉与希望的部分——正如生活本身带给我们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