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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2023年度读书报告

死亡、尊严与历史深处的慨叹：2023个人书单

frozenmoon 2023-12-22 16:20:56 北京

（文/杨时旸）

2023一切恢复如常，通勤、出行，窝在家里读书的时间少了，相比于2022，今年少读了三分之一，过眼的书差不多60本，发现的惊喜包括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写的《大唐狄公案》三缉15本很快就看完了，很有趣，非常古典的探案小说，算是意外巧遇。另外，有意识地降低了小说的阅读比例，即便如此，也因为工作需要读了不少，只谈国内作家的话，无论老作家的新作还是被众多圈内人吹捧的新人，读过之后都觉得不过尔尔，当然，可能更多的是自己的问题，太过挑剔是不会快乐的，但这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一本学术书，即便觉得不达预期，也多少会有些收获，但读到不好的小说，只会觉得浪费了时间。当然，这与年龄有关，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年读的很多书都是旧书，就不再收入这份书单了，年末，大致整理一下，挑了十本2023年出版的新书，算是读过之后觉得有所收获的。当然，还是那句话，都是个人趣味使然。还有很多新书堆在手边没来得及读，会继续读完，如果有惊喜的，算在明年的书单里吧。

1《不愿活下去的人 : 关于生死的特别报道》

死亡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终局，它残酷又温柔，日常又哲学，如何面对和处理死亡是最终极的尊严。这本书主题沉重又庄严，写得细致、娓娓道来又充满历史纵深感。没有任何悬浮于表面的道德争吵，面对的都是真实的困境。作者在后记中写道:人们发现尊严蕴含在真实性中，蕴含在一致性和均衡性中，也蕴含在叙事的连贯性中。对我遇到的这些人来说，重要的是他们是在作为自己活着，按照他们对自己定义的样子活着，直到最后一刻都是如此，即便需要牺牲他们的最后几天、几个星期乃至几年的寿命。

这不是一本绝望之书，而是一本希望之书，满是仁慈。巴比妥酸、耐波他和瑞士，这是慈悲之名。最后说一下，这本书的翻译非常好，语气平和，词句准确，整体流畅，难得。愿每个人都能得到尊严，无论活着还是死去。

2《龙与狮的对话 : 翻译与马戛尔尼访华使团》

爬梳原始史料，对照翻译细节，所有微妙的、乖张的、诡异的东西都在不同语言翻译之间的故意错漏和改弦更张之间掉落出来。“翻译”在那段历史中真是个非常巧妙的小角度，但想一想，它又是一个最重要的大问题，因为一切都依赖于语言，语言可以是沟通中的桥，也可能是骗局里的网。

很久以前，读到小斯当东和乾隆相遇以及日后际遇的一段历史，就感到无限唏嘘，如今读到这本，从翻译角度再审看当时中西相遇的一瞬，就更剩下慨叹。一方努力营造出平等交往的姿态，另一方始终想保持上国的傲气与轻慢；一方想展示出当时最精妙的器物与技术，另一方却极尽贬损之意，英方展示大透镜时，和珅用来点烟袋，这举动成为了双方交往时最绝妙的注脚。这些国书的翻译中，双方各怀心思，但语言成为障碍与牵绊，很多时候彻底扭转了本意。这或许是双方交往的一个微妙象征:充满歧义的沟通，注定背道而驰的交流。这次相遇中充斥着无力与荒诞。书中分析极为细致，考证极其严谨，以语言翻译为媒介，写出当时清与世界之间宏大的“错位”。而更令人长叹的是，这种不自知的错位与无来由的傲慢像是一种宿命，这写的当年龙与狮的对话，但不只是18世纪的故事。

3《致命卡特尔》

去过的地方越多，接触的人越多，越倾向于认为人性都是一样的、普遍的，看被怎样的外力扭曲，又被怎样的外力加固。这本书写了作恶者故事的开端和结局，但没有什么光明的尾巴，没有惩恶扬善，只有一声慨叹。书中所写的就是所谓“长君之恶与逢君之恶”，“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那么IG法本在当时所做的又是哪种呢？审判的时候，基于各种考量，有些罪被认定了，而有些罪被赦免了，但法理之外还有人心与历史的审判啊。这整段历史读下来哪里最令人感慨？一是一位员工向当时的主管说自己正设法离开德国，后者表示同情后转头就以其涉密为由上报了，被关押多年后，那位主管才帮他办理了离境手续，而很多年中他一直以为主管是自己的救星，直到审判时证据浮出水面，他才明白恩人其实是仇人。二是纽伦堡审判之后，法本的大多数被告最终都被减刑，然后几乎全都回到德国工商界继续担任高管，而奥斯维辛的冤魂已经没人记得住名字。所以，这些人真的在乎所谓人心与历史的审判吗？整本书冷静又悲怆，写尽文明的脆弱与命运的诡谲，也写尽蛮力对人心的扭曲。

4《中华帝国晚期的性、法律与社会》

一部磅礴的社会史，一部复杂的政治史，从私密关系看社会关系。中华帝国晚期的性不是属于私人的，而是属于国家的，不是个体性的，而是公共性的，对于这一切的旌表与惩处是带有象征性的，而不是针对某一个具体个人和具体事件的。与其说关于性的规制与规训是关于肉身和道德，不如说是指向秩序和权威。换句话说，与性有关的一切不是权利范畴，而是权力范畴，映射着既有的、结构性的权力系统被动摇时的焦虑。任何一种“奸罪”都是最小范围内对系统的解构、拆除和嘲讽。他们要瓦解和震慑的是看向系统的轻蔑眼神，而不是具体的肉身堕落，那些关于堕落的指摘不过是矫饰的修辞。我们看见的对于肉身的整顿不过是中介，应该透过这一切望见帝国的庞大肉身。

5《被牺牲的“局部”》

讲所谓的“黄泛区”历史上到底因何形成，讲民之疾苦如何被系统性漠视。作者在结语里写道:世界上没有哪条大河像淮河那样，被一条更大的河流蹂躏了近千年，最后竟被截去整个下游……历史上没有哪个群体像淮北人那样，从慷慨悲歌，问鼎逐鹿的社稷栋梁沦为被人贬讥为啙窳偷生、“泼妇刁民”之辈。唐以前的淮北本是鱼米之乡，为何在明清沦为不毛之地？是啊，一些人是被牺牲的，一个“被”字含着多少无奈甚或绝望？他们为什么要流离失所？凭什么要被人嘲讽？只是因为高高在上的人要保漕运和祖陵。有些人、有些地方不过是舆图上的一个点，一个小小局部，可以被划勾也可以被划叉，这残忍得不堪细读。

6《狐狸》

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已经算是荷兰作家了，但笔下的故事还应该是典型的离散文学。一直用一种轻快的语调讲述撕扯的痛。比作者的另一本书《疼痛部》更易读，虽然它充满思辨、自嘲、讽刺、议论、独白、呓语和批判，但它如此轻快，每一笔与每一笔之间的连接似乎从不需要考量与掂量，整本书都像喷薄而出，又竟然同时具备激情与冷静、热烈与省察。在这里，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自由流动，狐狸的意象遍布各处，像游荡的魂魄。

7《入关》

简洁、生动、不偏不倚。所谓忠奸，在有的人身上是分明的，在更多的人身上是混沌的，所谓善恶，或许都是混沌的。真实历史并不以人们想象的方式演进、内部的沟壑丛生、总被偶然牵绊。

8《吞噬黑暗的人》

连环杀手一直都是一个谜，记者、警方、心理学家一直致力于研究这群人的动机，但最终都堕入无尽的虚空和迷雾。这故事让人想到很多类似主题的美剧，反转的情节让人想到《谋杀》，杀手的状态让人想到《怪物:杰夫瑞·达莫的故事》，最后和记者的信件往复以及记者和律师会面的情景又让人想起《纽约灾星》。露西可能是“最不完美的受害人”，冷漠疏离的家庭，暧昧的职业，诡异的日记渲染出的边缘生活，她最终得到如此多的关注是因为某种意外，但她身后还有那么多人沉默地死去，无人问津。这故事里最残忍的部分甚至不是谋杀，而是露西死后，家人的选择和案件对他们的影响，有人收下嫌疑人的钱，有人陷入疯癫。连环杀手的成因曾经被与意识形态挂钩，与心理疾病挂钩，与原生家庭的影响挂钩，但最终这些原因似乎都模棱两可。或许只有神明能洞悉这一切了。

9《珍珠在蒙古帝国》

很有趣、很巧妙的小角度和小切口，透过奢侈品看大历史。就像书中提到的，在前现代的条件下，奢侈品是政治动员的必需品，在建立藩属关系网和营造宫廷文化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珍珠作为一种表层与隐喻上都很独特的奢侈品在蒙古帝国时期和后帝国时期的作用、流转、象征写得完备又细致。上部比下部更好看，或许是因为更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