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从此逝——《浮生六记》读书笔记
《浮生六记》中的“浮生”,引自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
可沈复沈三白的“浮生”,终究不似李白这般浮嚣狂放,欢愉到底。
这是一个高开低走的人生。
一、那些与众不同的快乐与趣味
初时看《浮生六记》,便觉得沈复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人——很少有男性在自传里花如此大篇幅、真挚而细腻地追忆自己和妻子的生活点滴。
在沈复的心里,妻子并不是被物化了的财产,也不是具有功能化的工具,更不是凸显自恋的一面镜子,而是一个平等的、实实在在的、两情相悦的人。这些从他对芸娘的回忆便可看出。
他忆得幼时芸娘为自己藏的一碗细粥:
他忆得在沧浪亭与芸娘消夏论诗的清谈,两人情投意合,同钟情于李白诗词中落花流水之趣,可谓是异性知己、闺中良友:
当然,生活可盐可甜。他和芸娘虽然志趣相近,性情却迥异,两人生活中也会产生摩擦,却能轻轻放下,相敬如宾:
他忆得沧浪亭中秋节赏月时,芸娘随口道之、却未实现的畅想。
那时芸娘所言应是切中了他的心中所想吧!
处处未谈情,却处处是情。回顾幼时一见倾心,沈复彼言言犹在耳:“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妹不娶’。”
这样的美好,在短短小两章《闺房记乐》和《闲情记趣》中俯拾皆是。
俗话说:好景不长。
他们小两口的日子很快迎来转折。
二、芸娘惨死,何以至此?
初被逐出家门后,他们仍能在贫士的生活中寻得一份独有的快乐:
能够想到把茶叶放在荷花里熏香,他们夫妻俩真的很有生活情趣了。不过这样的生活,即使道出些许快乐,已经难掩一些东挪西凑、入不敷出和惨淡的苗头了。
其中穷困种种,不再赘述。
癸亥仲春,芸娘血疾大发。沈复外出借钱为芸娘治病,露宿街头,一半身子探之于五尺土地祠,一半身子野放其外,形容凄惨。
癸亥三月初三,芸娘长逝。
看到这里,我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对沈复有一百万个大意见。我把书翻来倒去,只想弄明白这个大傻X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怎么好好两个人,好好的日子,最后过成了这样。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一个人一辈子至少有6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果真如此,沈复这辈子在财务上犯了几个非常重要的错误。
一、借由父亲的关系或推荐,他二十五岁,应徽州绩溪克明府的聘任,两年后,因与同事不和,便拂袖而去,离开绩溪回到了苏州。古代工作应该比现在更难找吧?他爸爸干了一辈子的工作,养得一家子富足生活,他干两年就不干了。
二、公务体系走不通,他决定易儒经商。次年他和亲戚去广东经商,卖完商品后,小赚一笔(具体未说),结果流连狭妓四月之久,花费银两一百多两。乾隆时期一两白银约500人民币,也就是说浪荡了4个月,嫖妓吃喝就花了5万多。结合他和芸娘当时并不宽裕的经济状况,这种行为可谓是相当不靠谱了。果然,第二年他父亲就不让他再去做生意了。往后时有短期聘任,时而支个书画摊子,焦劳困苦,艰难日显。
三、他朋友借贷,他情谊难却为之担保,没想到朋友一走了之,催债之人日日咆哮于门,最后惹怒父亲,被逐出家门。这一下,他和芸娘这一家子,不仅自己没有赚钱能力,也失去了父母的荫庇。
四、芸娘死后,不久父亲相继去世。弟弟想独占家产,用计赶他出门。沈复因呼启堂(弟)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于是,他潇洒的放弃了领取自己家产的机会,说不要便当真就不要了。自此沈复彻底过上了颠沛流离、无家无落的生活。后来,还好有个混得不错的发小,能够投奔谋口饭食。
有工作的时候不珍惜,有钱的时候乱花,份内的遗产也不要。他的清高爽直,狂放不羁的性子,着实苦了身边的人:芸娘有病无钱治早早去世。他和芸娘被赶出家门后,女儿被送给友人家做童养媳,而儿子也早早地被叔叔送进店里打零工,没几年也因病去世了。一家人零落至此,可悲可气!
为此,我难过了很久,直想穿越回去,给他几个大耳刮子,说:人又不是活在真空中的!文艺青年也要吃饭啊!你确实可以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可是,至少也还得有一箪的食和饮水的瓢啊!更何况,你还有家人啊!
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果说芸娘与沈复两情相悦,无怨无尤,那沈复的儿女可真倒八辈子霉了。
三、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纵使我心中对沈复有千般埋怨,可瞅见芸娘死后他那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又觉得于心不忍:
芸娘活着的时候,与沈复常伴左右,两人总能在苦闷穷困的生活里寻得一点贫士的清欢。芸娘死后,沈复形单影只,时常在芸娘墓前痛哭流涕。想必坟前的他,有对故人思念、悔疚;也有对自己余生的迷茫。无人倾诉的他连找工作这样的苦恼也只能许愿于芸娘,孤孤零零、凄凄惨惨的模样让人对他恨难长久。
细想来,沈复虽然不善理财,却也是良善之人,他孝悌兼有,亦从未害过人,笃行着古代知识分子良知与素养。他的偶像是李白,性情也相近,行为像偶像靠拢,无甚大错。他的文笔优美,留下传世佳作,可见也不是毫无本事之人。最后过成这样,难道真的只是他的错吗?
文章的末尾有这样一段,极其优美。
在这里,沈复放下了过往,与自己和解了。而作为读者的我,也与他和解了,不再拧巴那些对与错。
是啊,沈复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那个童年时能够盯着蚊子,把它们想象成飞舞的仙鹤,发呆一上午的人啊。他是那个终于借到钱,回家时还要绕道徒手爬峭壁,一览风景的人啊。他是那个将芸娘系在心头,出门借钱为她治病,却害怕她担心还谎称自己租驴前往,实则迷路半途、风餐露宿的可怜书生。
他就是这样一个天性善良、浪漫自然、无拘无束的人。也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才能写出这么优美的文章。
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